是什么時候呢？

    回憶漸漸遠(yuǎn)去，在濃霧中模糊不輕的密林輪廓漸漸和夜色中美輪美奐的長長回廊，還有觥籌交錯的宴飲人群相重疊。

    即使這里空無一人。

    是銀霜海，那艘為天魔復(fù)生而打造的寶船，它和這里有一模一樣的氣息！

    夏元熙心中一凜，指尖竄起豆大琉璃光王本愿經(jīng)的無垢光。

    這時，周圍的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變化。

    夏元熙四周原本是郁郁蔥蔥的松柏，低矮的灌木林則散落著杜鵑、海棠之類花草，在乳白的霧氣中，濕潤柔美的花瓣有一種春睡方醒的味道。但是此時此刻，這些景物在被無垢光照射的地方發(fā)生了改變，茂盛瘋長的不知名野草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地方，而殷紅的花朵則變成了慘白的枯骨，零零散散落在道旁的荒野上。

    而在光芒不能直射的陰影部分卻沒有任何變化，嬌艷的花朵依舊夸耀著自己的美麗，在白骨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詭異。

    任何人看到這種場景，總歸難免一驚，然而夏元熙卻熄滅了光，大刺刺走上去，掐下一朵帶露的杜鵑，紅的像血。

    “完成度很高嘛……”柔軟的莖葉絕對是真正植物的觸感，但在隨后又亮起的無垢光下，它再度變回一節(jié)硬邦邦的指骨。

    不僅外觀、氣味、形態(tài)都發(fā)生了變幻。

    如果僅僅是單純的幻象，那也太匪夷所思了，要維持這么真實的幻象擴(kuò)大到這么廣闊范圍，還保持這么多年，估計花費的靈珠可以堆一座昆侖山出來。

    “要么融華派都是不世出的狗大戶，壕無人性，要么就是這個地方本身有問題?！毕脑鯏嘌?。

    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像是寶船底下的空間亂流一樣。

    即使發(fā)現(xiàn)了如此不合常理的跡象，夏元熙也沒有因此退縮，她索性熄滅了無垢光，就這么向山上走去。

    寶船里面的空間亂流都是真實的，只是有某種力量扭曲了空間的存在方式，讓它們像是出錯的亂碼一樣；而這里，一定也是某種奇異的空間，花朵是真，白骨也是真，猶如一個雙重人格的人，不同的打開方式就會展現(xiàn)不同的景象。

    既然如此，果然還是花朵更加賞心悅目……

    越到山頂，夏元熙感覺空間的違和感越來越重了。當(dāng)她真正抵達(dá)殷時泓居住的殿宇時，卻看到來來去去的弟子、訪客們川流不息，和之前萬徑人蹤滅景象判若兩地。

    太奇怪了……之前她曾遠(yuǎn)遠(yuǎn)眺望此山，山頂建筑遠(yuǎn)遠(yuǎn)不及現(xiàn)在看到的豪華，而且死寂一樣半個人都找不到。

    她攔住一位看樣子像是來游歷的修士問：“兄臺看起來很面生??？才來的？”

    “呃，在下前天才到這里?！?/br>
    “走上來？還是駕馭法寶？”

    “姑娘說笑了，在下一個鄉(xiāng)野散人，怎有臉面使用法寶代步，自然是和大家一樣，一步步走上來，聽殷時泓前輩論道了?！蹦侨藢⑹忠恢福脑蹩匆娝皠傋哌^的亂世小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有著祥云游龍浮雕的白色條石，更有三三兩兩的修士正有說有笑向上行來。

    見夏元熙呆立，那人也不欲多言，一揖告罪道：“這個點已然不早，遲了就只能在廳堂外站立聽講了，在下先行告退?！?/br>
    這種傳經(jīng)布道的活動向來是修真界前輩刷聲望的利器，畢竟歷屆佛祖每次宏開法署，都有一些罪孽深重的人物被感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通仙人就算比不了佛祖有教無類的氣度，但來的人不過分情況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可以的，只要聽講者不是頂著一身鬼氣森森的九子母陰鬼去正道仙人的道場，或是腦后一輪佛光晃得數(shù)十丈內(nèi)生物眼睛疼地跑去邪道宗師地盤，一般知客弟子都不會加以阻攔。

    夏元熙也隨著人流向殿內(nèi)移動，準(zhǔn)備看看這殷時泓在搞什么名堂。

    講堂里人滿為患，先來的人坐在蒲團(tuán)上，后到的修士只能站在走廊甚至廳外，但無論是誰，都聽得如癡如醉，伸長了脖子看著主講臺方位，不時連連頓首。

    而講臺上，分明一個人都沒有。

    這時，夏元熙聽到外面有人在竊竊私語。

    “情況還是那樣嗎？”

    “是啊……，自從掌門練了那邪功，一直都是這鳥樣子?！?/br>
    她豎起耳朵，混在聽講的人群中，悄無聲息接近談話聲傳來的方位。

    “老三和老五呢？”

    “哼，樊白和陳千南不對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最近鬧得特別僵而已?！?/br>
    “讓他們兩個收斂些。掌門不知去向已久，莫要讓人看出端倪?！?/br>
    “早勸了，他們不聽?！蹦侨死浜咭宦?，隨即又嘆道：“我們隱瞞掌門失蹤消息百余年，也不知道對不對?！?/br>
    “做也做下了，此時猶豫有何用？再說了，掌門不在的時間里，我們?nèi)谌A派日益強(qiáng)盛，你我更是獲得了以前難以想象的權(quán)力！你嘗過了在派中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難道還想要回到以前的日子？”

    那人沉默了，看樣子他也不愿意放棄炙手可熱的權(quán)力。

    “要不是我們宗門只有掌門一位渡劫修士，我早想另舉他人……奈何這世道若是沒有渡劫撐場面，總有些不必要的麻煩。隱瞞掌門去向并非我們所欲，我們是為了融華派！”

    原來如此，夏元熙總算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殷時泓因為修煉了一部邪門的道法，現(xiàn)在不知所蹤。掌門印信落到宗門長老手中，他們?yōu)榱司S護(hù)現(xiàn)在的地位，隱而不發(fā)，卻平均分配一定數(shù)量的空白印信手諭，達(dá)到一個平衡的作用。

    可是，這山上這些奇妙的景象又是因為什么原因？剛剛他好像說過，“自從掌門練了那邪功，一直都是這鳥樣子”？

    也就是說，山上出現(xiàn)的異象和失蹤的掌門有關(guān)？再聯(lián)系到殷時泓是從銀霜海中得到法訣殘葉，這里的空間異常也和寶船無比接近……夏元熙隱隱也覺得，只怕這邪門功法應(yīng)該和魔頭有關(guān)。

    “但是在此之前，先把闖入的小賊殺了?！?/br>
    夏元熙感覺兩股殺意鎖定了自己。

    她手中玄明瑤光旗一晃，瞬間把自己傳送到了她本來的房間，但那股鎖定的氣息陰魂不散，竟遙遙綴著她，寸步不離。

    “本以為是個小老鼠，竟然身懷如此異寶，究竟何人指使？待我細(xì)細(xì)搜魂便知?！笨罩许懫鹨粋€蒼老的聲音，就是剛剛談話的兩人之一。

    就在這個危急關(guān)頭，另一個熟悉充滿酸腐味的中年嗓音響徹九霄，由遠(yuǎn)及近，看樣子瞬間跨越了很長的距離。

    “貧道玄寰，師弟頑皮，給道友添麻煩了?！?/br>
    ☆、第262章 東海·龍宮行（十）

    于是瞬息之間，夏元熙就看到虞龍旌青白瓊花紋道袍的背影，出現(xiàn)在自己院落中，廣袖激蕩，須發(fā)飄飄，一幅神仙中人的風(fēng)范。

    “我融華派山門重地，豈容爾等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諸位，快隨我一同斬殺這竊取我門派機(jī)密的賊人！”一位滿臉怒容的皓首老者在云端顯露身型，他一頓龍首拐杖，怒斥之音聲聞數(shù)里。

    他急于除去知道掌門失蹤真相的夏元熙，于是打算召集所有長老，連著虞龍旌一并圍殺。

    虞龍旌長嘆一聲：“關(guān)于貴派掌門，有些事不方便說，還請道友下來一敘?！?/br>
    這時，融華派的其他長老也相繼趕到，他們互相看看，微微點頭，還是降落到院中。

    現(xiàn)在門派中，分神以上的長老有6人，他們雖然有自信擊敗殺死虞龍旌，但難保他不會用千里傳音的法子，把此地的秘密傳揚(yáng)出去。如果讓人知道融華派內(nèi)并沒有渡劫仙人坐鎮(zhèn)，只怕昆侖一聲號令，就有無數(shù)想來占便宜的各路牛鬼蛇神云集響應(yīng)，更別說昆侖本身有3位渡劫了。上次巖鶴真人在王詡結(jié)嬰大典上被斬殺，他們也是顧及到這點，方才沒有輕舉妄動。

    于是客房附近的院子房門通通洞開，一股旋風(fēng)卷著里面的弟子門人拋到遠(yuǎn)處，再落下一層禁制，為首那位長老才急切道：“你們昆侖做出這種事情，意欲何為？這是要和本門作對不成？”

    雖然因為巖鶴的事情，兩家不對路，但好歹保持了表面上的同氣連枝關(guān)系，站在融華派角度，他們六位長老沒人突破到渡劫前，也不愿意明火執(zhí)仗地和昆侖起沖突。所以，這番質(zhì)問也算得上是色厲內(nèi)荏。

    “貴派已然傾覆在即，道友還計較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小事作甚？”

    這個玄寰師兄真是烏鴉嘴啊……這樣說別人肯定會怒的。

    果然，所有人都面露怒容，其中一位更是放言：“不勞外人費心！你還是想想一會怎么死痛快吧！”

    “嘖嘖，諸位道友可知，貴派掌門修煉的是何種功法？”虞龍旌問。

    不用他說，幾位長老也知道那道法的邪門?？墒牵瑩?jù)掌門說，那是可以繞過天劫，直接進(jìn)入天外天世界的捷徑。但就它表現(xiàn)出來的征兆，確實讓人很容易相信，這也是掌門被一波強(qiáng)過一波的天劫困擾，不得不做出的選擇。自從掌門修煉后，整個人就仿佛存在于某個世界和本方世界的交界，時隱時現(xiàn)，到最后徹底消失了。

    “讓貧道來猜一猜吧。殷掌門修煉那功法，開始常常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顯露身形也僅僅是虛體，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投影。他告訴諸位道友，他已經(jīng)找到一處上古大能開辟的天外天世界，如果能順利被世界接引，從此將不再有天劫，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br>
    “后來，掌門在另一方世界的時間越來越長，偶爾遇到你們呈上的門派事務(wù)，總是敷衍了事，后來更是將掌門印信交給你們，讓你們不要打擾。再后來，他連聲音出現(xiàn)都十分罕見，最終杳無音訊?！?/br>
    “自那以后，掌門居住的山上就常年籠罩著濃霧，凡是修為不夠、心智不堅之人，進(jìn)入其中就再也無法出來，更有許多來歷不明的人在山上出現(xiàn)，宛如存在于另一個世界?！?/br>
    虞龍旌娓娓道來，每說一個字，長老們的臉色就白了一分。

    “你們……究竟知道多少？”

    這樣準(zhǔn)確的描述，如果是夏元熙溜進(jìn)來查到的，也太匪夷所思了。因為他簡直就像是一直在融華派，默默看著這一切一樣。

    “夢象成就法?！庇蔟堨焊呱钅獪y。

    “這是掌門得到的功法？”長老們表示強(qiáng)烈關(guān)注。

    “不，這是貧道為它命的名字?！?/br>
    夏元熙總感覺對面都是一幅“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

    “如諸位所見，殷掌門居住的山上出現(xiàn)的異象，都是他希望發(fā)生的事，貧道推測，多半是融華派發(fā)揚(yáng)光大，四方來朝之類吧？這一切都是殷掌門的夢境，而且它們正在逐漸變成現(xiàn)實，諸位山上所見的人或物，長此以往，也將完全替代本方世界的東西，并且逐漸擴(kuò)大范圍，把整個融華派，甚至東?！磕依ㄔ趦?nèi)。”

    “你是說……以后這會成為現(xiàn)實？”如果這樣，那還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想想在那山上看到全部以扶桑木雕琢的橫梁，翠金石砌成的欄桿，還有那仰慕融華派的八方修士們……這一切要是成為真實，那無疑自己的門派會成為當(dāng)世頂尖的存在。

    “不錯，一切都將成為真實，在鏡夢世界降臨之后。對了，鏡夢世界就是殷掌門提到的天外天世界?！?/br>
    夏元熙簡直懷疑虞龍旌來干嘛了……一席話說得對方面露喜色，別忘了對面是昆侖潛在的敵人啊……

    “你為何知道得這么清楚？”

    虞龍旌矜持一笑：“貧道為昆侖瑯函館之主，對這類奇聞異事總歸多些了解。因為這樣的事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br>
    “難道以前還有？”

    “上古時期，圣人輩出，無論魔佛道的前輩都開辟了無數(shù)天外天小千世界，用以接引繼承他們志向的后輩。其中，道門自性逍遙，與天地同歸，小千世界算是自給自足；釋教佛祖以慈悲成道，將己身融入世界，化為濟(jì)世之舟，故而也能長期存在；唯有魔門，只知索取，所以他們的小千世界就像是采摘下的花朵，美則美矣，大限一到，那處世界也將同里面所有魔頭一起逐漸消亡?！?/br>
    “五萬年前，修羅法界壽元將盡，但修羅王們不甘心就此滅亡，他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威力奇大，能在戰(zhàn)斗和掠奪中不斷變強(qiáng)的功法，授予一處大千世界的修士。后來，該界幾乎人人都修行此功法的若干變種，于是人人好戰(zhàn)，三界之中血雨腥風(fēng)，成為人間修羅場一樣的存在?！?/br>
    “最后，當(dāng)那方世界無限趨于接近修羅法界本身的時候，它們重合在了一起，修羅法界也因吸收了它，平添數(shù)百萬年壽元。不過修羅王們并不是沒有付出代價，那方世界在融合之時，已經(jīng)在無盡的廝殺中誕生了位怪物，雖為人身，卻比所有修羅更好戰(zhàn)，也更擅長于爭斗。他們別無它法，只好讓那人也成為修羅王，以此安撫他。那人叫做摩娑羅伽罹，如果各位見多識廣，還能在一些邪道的儀式上聽到祭祀祝禱，頌揚(yáng)他的名諱?！?/br>
    “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貴派的后山出現(xiàn)了傳說中修羅法界降臨前的一些征兆，但是細(xì)細(xì)看來，貧道推測這次應(yīng)該是鏡夢世界。只是不知貴派殷掌門是否清楚鏡夢世界的打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殷掌門或許是想要成為第二位摩娑羅伽罹吧？”

    長老們聽者虞龍旌娓娓道來，艱難的咽了口唾沫：“鏡夢世界？難道是……”

    “不錯，就是天人乾達(dá)婆們開辟的世界，音樂、芳香、夢境……以及一切虛無縹緲之物的樂土?！庇蔟堨何⑿卮?。

    “那如果鏡夢世界與本方世界完全重疊，按照掌門的意愿，我們?nèi)谌A派也將君臨天下，你們是想要阻止這件事發(fā)生？你覺得本派會讓你如愿嗎？”

    “不……貧道認(rèn)為，各位也不希望這事發(fā)生。因為君臨天下的融華派，已然與各位無關(guān)了?！?/br>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虞龍旌一字一頓道，“夢境與現(xiàn)實不會同時存在，殷掌門夢中的世界也不會有諸位的位子，就算是同名字、同樣貌的人，也是天外天數(shù)以萬計的無相天魔，它們感應(yīng)到殷掌門的愿望，因此借諸位的名字和身份化出形體。若果二界合一，正如此方世界被鏡夢世界取代，諸位也將被天魔變化的偽物取代。所以，這融華派之后會怎樣，也和諸位毫無關(guān)系。”

    ☆、第263章 東?！垖m行（十一）

    “你說什么？！”聽到自己將會被天外天的天魔取代，諸位長老都齊齊退了一步，“你這樣說，可有證據(jù)？”

    “古籍上確實如此記載。?！庇蔟堨弘S即行云流水般吐出一大串書單的名字，里面有些融華派有，但有些連最博聞強(qiáng)識的長老都沒聽說過，但是他們?nèi)匀换挪坏腥说貙⒛切┑浼蛠怼?/br>
    這類書多半是一些年代久遠(yuǎn)，記載前輩們逸聞的閑書、筆記之類，向來很少有人愿意看，讓找書的弟子們廢了老大的功夫。而且每一本都只有語焉不詳?shù)闹谎云Z，可是虞龍旌仍然能準(zhǔn)確說出哪一章、哪一頁，著實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