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口氣，小娃娃卻終于知道怕了，哇哇哭了起來。

    背著他的婦人在竹筏轉(zhuǎn)彎時就覺得不對了，背后重量如何她一直清楚，有變化就是孩子出事了！

    驚恐回頭，正好見盧櫟將孩子接住，小孩子還知道怕，啪答啪答掉眼淚。

    “多謝公子相救——”婦人驚魂未定，臉色都白了。

    盧櫟伸手將娃娃遞過去，“不用。江水湍急，孩子安全重要?！?/br>
    婦人抱過孩子輕輕哄著，有些慚愧，“他剛剛睡著，每次覺都很長，我以為他不會醒，這才有些疏忽……”她欲要轉(zhuǎn)身跪謝，“若不是公子——”

    盧櫟趕緊把人攔了，為免婦人過于自責(zé)，轉(zhuǎn)換著話題，“這孩子額正鼻端，眼里有神，看著極是聰明，聰明孩子都累人?！?/br>
    “可不是么！”拐了個彎江水開始平緩，婦人不必時時看著水面，又覺孩子被救與盧櫟距離近了些，話頭就打開了，“別看他才四歲，記性特別好，今天見著公子您，哪怕僅此一面，它日再見還能認得的！”

    “哦？這么聰明？”盧櫟驚訝。

    “可不是怎的？這孩子早產(chǎn)，生下來貓兒一樣大，都說他養(yǎng)不活，我們精心養(yǎng)著，從不敢往外帶，他見到的生人也少，可天長日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但凡他見過的人，都會記得，村里人都道奇。”

    婦人說起孩子特別驕傲，“這次他爹娘都不在，我又有事，不得已帶他出來一趟，怕他第一次見這么多人不舒服，還在背簍上蓋了軟布，誰想他這么不讓人省心。是不是啊福娃——”婦人sao了sao娃娃的腹側(cè)，逗的娃娃笑出聲來。

    “小櫟子你看那個棺材，竟然在峭壁最中間，那么那么高，怎么弄上去的！”

    沈萬沙還在興奮。

    盧櫟隨口答了一句不知，婦人笑了，“外人來到咱們這里，最好奇的就是咱們這葬俗，其實沒什么，不過是祖祖輩輩做熟了的，你們看著難，我們做著卻覺還好?！?/br>
    盧櫟隨口問，“葬俗如此奇特，可是有什么緣由？”

    “祖上傳下來的，什么緣由不知，傳說倒不少?！眿D人見盧櫟有聊興，水路也還長，便與他聊起了各樣傳說。

    什么將死老頭進到洞365天，不沾俗土便可以變成少年，返老還童；什么八字皆福的童子上去可升仙；什么仙女與凡人成親，祥云只落峭壁，上面有仙橋等等等等。

    沈萬沙仰著脖子看懸棺，終于脖子酸眼睛模糊，想放棄，不想?yún)s瞄到峭壁一處洞xue里有好像有人。

    那人穿一身銀色勁裝，沐光處似有銀粉漫開，遠遠的看不清長什么樣子，只見編了滿頭小辮子，墜著銀珠，耳畔一抹亮藍，像是耳朵扎著環(huán)佩。

    可是怎么看那人也是個男人，扎那么多辮子做甚，還戴耳飾！

    沈萬沙好笑，想立刻指給盧櫟與好友同樂，那人身形卻只閃現(xiàn)一瞬就消失，倒像是他眼花看錯了。

    沈萬沙揉揉眼睛，相當(dāng)肯定自己沒看錯。那人還略給他些詭異的熟悉感，他一定在某時某地見過此人！

    不過人家身影消失，算是死無對證，沈萬沙嘆口氣，沒與盧櫟提起。

    竹筏漸行漸穩(wěn)，離岸邊近了。

    忽聞一陣樂響，二胡、嗩吶、鈸聲音伴著整齊的隊伍走入人們視線。

    隊伍很長，里面的人皆披麻戴孝臂挽黑紗，白帆揚起，紙錢飛散，這是一支送葬隊伍。只是這送葬隊伍氣場很不一般，里面多是身形健碩的彪形大漢，不聞哭聲，除了哀樂再無旁的聲音。

    隊伍的方向，正是懸棺遍布的崖底。

    “這是……送葬？”盧櫟下意識問了出來，“要送上峭壁？”

    婦人答，“正是。”

    “為何無人哭泣？”

    “我們這里的人，死后會抬入祖祠，三年滿后方可懸棺入葬，死時再悲哀，三年過哀痛也少了，送死者升天是極大的事，該要鄭重謹慎，此時還會哭泣的，大約只有重親?！眿D人雖然回了話，看向送葬隊伍的眼神卻有些躲閃。

    盧櫟沒注意，視線放在了隊伍最前面。

    打頭的是個身段很好的婦人，婦人懷中抱著個孩子。孩子看起來只有兩歲，背緊緊靠著女子很是依戀，看起來像是母子。母子二人穿著重孝，母親時不時擦眼睛，像是在哭，孩子不明白，卻也小臉繃著不敢哭鬧，懷里緊緊抱著個黑漆牌位。

    看這二人位置，莫非是死者的妻子？

    沈萬沙也看到了這長長送葬隊伍，好奇的問，“這是誰死了啊？”

    婦人卻不再答，好像還有些慌張，“到岸了，請公子莫怪小婦人失禮，實在是孩子頭回出來就受了驚，得盡快回去，以防有什么病癥。小婦人夫家姓鄧，就住在往東五里小黑山的鄧家村，公子若有閑，請一定過來看看，小婦人與這孩子的爹娘必好生相謝?！?/br>
    說完不等盧櫟回答就走了，步態(tài)很有些慌張。

    沈萬沙不解，“我不過問個死人名字，她跑那么快做甚？”

    盧櫟看著長長的送葬隊伍，眉心微蹙，“大概是這死人名字……不簡單?！?/br>
    沈萬沙輕嘖一聲，“不管她，我們趕緊上岸，我好像看到接我們的人了?！?/br>
    第80章 追來

    沈萬沙相當(dāng)有才。府尹大人的門不好進，面不好見，可府尹家大業(yè)大，也是需要采買做生意的，但凡做生意的事，就難不到他。

    沈家鋪子遍布天下，他隨便一拎，就能找出興元的關(guān)系網(wǎng)，就算這地界自家生意做的不大，總也有生意伙伴，這么一來二去，沈萬沙就聯(lián)系到了人。

    周家，做著興元府最大的綢緞生意，手下有綢緞莊成衣鋪，還有諸多手藝精良的繡娘，府尹家女眷最喜他家的時興料子，特殊時候也喜歡請繡娘做幾件樣式特別的衣服。

    周家能安排帶二人進府，但進府之后出什么事……就不是他們能管的了。

    而對盧櫟二人來說最難的事就是進門，見著家主的面，后面自然會見機行事，所以只要有這個機會，就是幫大忙了。

    盧櫟早聽沈萬沙說過怎樣安排，見沈萬沙遠遠隔著人群朝某個方向招手，也不多言，安靜地跟著沈萬沙繞過送葬隊伍，來到人前。

    沈萬沙看到認識的人，通過站位姿態(tài)認出周全，熱情見禮之后，才眨著眼與盧櫟介紹，“這位是周家的大公子，周全，在興元府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又與周全說，“這是我在信中提起的友人，盧櫟。”

    面前青年俊秀優(yōu)雅，額豐面潤，生就一副笑眼，看起來十分和氣，這份和氣即讓人感覺如沐春風(fēng)，又沒蓋了他的清俊氣質(zhì)，周全此人，生了一副好相貌。

    盧櫟微笑拱手行禮，“早就聽沈兄提起，周家大公子少年英才，將將弱冠便接過父親權(quán)柄掌管周家，生意越做越好，盧某心底很是佩服。此番來興元，多有叨擾，還望周公子不要嫌煩。”

    周全立刻虛扶，還禮，“盧公子客氣，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即是沈少爺?shù)呐笥?，周某也舔著臉道聲自己人，若公子不介意，喚我名字便是，若能喚一聲周兄，周某更是榮幸之至了。”

    周全行禮之時，也細細打量著兩人。

    父親給他看了沈萬沙的信，將此事交于他負責(zé)。他家與巨商沈家有生意來往，接觸的都是沈家管事，父親和自家老管事見過沈萬沙一次，憑印信知道此人是大人物，權(quán)限比管事大的多，卻也不知沈萬沙具體身份。

    信里提及盧櫟名字，并未過多講說此人是誰，有何身份，目的，字里行間卻對其十分推崇尊敬，不同一般人。沈萬沙如此尊重盧櫟，此人身份可能更不一般。此次父親特意把老管家調(diào)來與他聽用，讓他千萬仔細行事，不可怠慢貴客。

    兩個少年年紀(jì)相仿身量相當(dāng)，一個衣著華麗，細眉亮眼神采飛揚，并不理會停駐在自己身上的各樣目光；一個衣著低調(diào)，俊顏星目似有智慧閃耀，嘴角噙笑的樣子仿佛對萬事皆了然于心。都是年華正茂的少年，如夜空熠熠星光，讓人忍不住目光停留，心生親近之意。

    周全不敢大意，“二位初來乍到，許對興元不熟，但不妨事，我周家在此處尚有幾分薄面，兩位行事可隨心意，便有什么誤會相擾，只消遞個信?！?/br>
    “多謝周兄?！北R櫟與周家不熟，打過招呼便將場面交給沈萬沙。

    沈萬沙與周全寒喧片刻，周全便提議二人上車，周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住處。

    周家來了三輛馬車，一輛是周全來時自己的馬車，平頂青油布簾，上刻周家家徽；兩輛是紅木吊頂垂青紗帷，四面皆空沒有車壁，看著相當(dāng)清爽雅致的雙輪小一號的馬車，應(yīng)是為兩位客人準(zhǔn)備的。

    因沈萬沙有些生意的事要與周家談，便請周全一起坐了一輛小車，盧櫟自己獨乘一輛。

    當(dāng)然，他自己也是不孤獨的，周全派了個能說會道的小廝趕車，與他講說這興元風(fēng)俗趣事。

    馬車緩緩行駛，盧櫟立刻感覺到這小車的好了。

    三月暖陽天，巳時。溫度攀升，江風(fēng)和緩，景致如畫，比起在密不透風(fēng)的馬車?yán)锉镏?，倒是這樣四處敞亮的小車舒服。不僅可以享風(fēng)看景，觀市井百態(tài)，還可以看到前方幾米外車上的沈萬沙身影，怎么都讓人覺得安心。

    大概周家給安排了靠江的住處，車輛拐上正路，調(diào)了個頭，與盧櫟二人竹筏來時方向相反。馬車再緩，也比人走的快，不多時，盧櫟又看到了那支送葬的隊伍。

    小廝說了一通興元趣事，見盧櫟好奇送葬隊伍，便開口問，“公子可是沒見過這樣的葬俗？”

    “讓小哥見笑，確是沒見過?！北R櫟聲音清朗，“頭一回見有些好奇，同行的本地人便與我解說這峭壁懸棺之趣，不過我們隨口問了一句葬者何人，那人卻不敢言，匆匆離開了?！?/br>
    小廝一聽就明白了，“嗨也怪不得他們，今天‘上棺升天’的，是本地水龍幫的把子頭屠通。此人手下數(shù)百，做的江上生意，很是兇悍，小民一般不敢惹。”

    “黑幫啊……”

    “可不敢那么說，不過做的的確不是明面上的買賣?！毙P見盧櫟感興趣，繼續(xù)這個話題，“這個屠老大可是個人物，十多歲就開始在江上混，不到二十歲就當(dāng)上了這水龍幫的老大，收小弟擴地盤，三十歲威名遠播，但凡道上混的，沒人敢不給面子。五年前更是做了件厲害事，把二十年一次的黑道升龍會舉辦地點爭取到了咱們興元府，這能力，不管誰都要豎大拇指。”

    “可惜混黑道的，刀口舔血，起來的快，死的也快。正如日中天的時候，這屠老天運氣不濟，被倒下的樓壓死了?！毙P口氣有點世事無常的嘆息。

    “被樓塌壓死？”這個死法對于一個黑幫老大來說有點慘啊。

    “嗯，好像一時高興，同手下喝多了，樓搖起來時沒睡醒，沒法逃，就這么死了唄?！?/br>
    “幾層的樓這么厲害？”

    “不高，就是兩層的樓，可能年久失修吧，那樓年頭可長了。”

    “幫主死了，幫會里肯定很亂吧?！?/br>
    “也還好，聽說就是初時亂了一下，后來就沒事了。屠老大有老婆兒子，兒子小了點，才兩歲，老婆卻是個厲害的，替孩子把幫會管起來了……”

    小廝開始說這屠通老婆有多厲害。

    盧櫟聽了一路，很有些想笑，事件過于刺激，言辭過于夸大，定是有心人編出來散布的。

    目的地到達，果然是一處臨江的園子。

    園子不算大，卻精巧不俗氣，山石水榭，花草閣亭，拱橋碧水，分布錯落有致十分討喜。最妙的就是臨江的二層小樓，視野極開闊，可見幽遠險峰，和緩江水，白沙淺灘，水鳥叢飛，令人心情極好。

    “二位遠道疲乏，先稍適歇息，園里下人可隨意驅(qū)使，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周全面上有些歉意，“諸事繁雜，請恕周某無禮先行告辭，晚間再與二位擺宴接風(fēng)?！?/br>
    盧櫟見沈萬沙面色有些嚴(yán)肅，便拱手相謝，“我二人叨擾已多，萬不敢誤了周兄正事，周兄自管去忙。”

    周全又客氣幾句，便腳步匆匆離開，看來是真的很忙。

    盧櫟揮開下人，拉著沈萬沙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亭子，“你怎么了，如此魂不守舍？”

    沈萬沙眉頭緊皺，“小櫟子，府尹大人，柏明濤死了?！?/br>
    “死了？”盧櫟怔住，怎么他剛剛找到地方，人就死了？“什么時候？”

    “就在……昨天?！鄙蛉f沙有些懊悔，“若不是我貪玩，咱們早點走，肯定能趕上！”

    盧櫟一時有些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但人之命運緣份著實難說，怎能怪沈萬沙，誰知道會這樣呢？他拍拍沈萬沙的肩，“你要這么說，該是怪我，沒準(zhǔn)就是我要找過來，他才遭遇不測。我那灌縣的表妹總是叫我掃把星，想來我這人是有些霉運的?！?/br>
    “怎么可以這么說！你才不霉！”沈萬沙握著小拳頭，“人死了，存在過的痕跡不會消失，不過就是找起來麻煩了些，咱們不能失了斗志！”

    他消沉，沈萬沙便開始鼓舞了。

    盧櫟早就料到少爺反應(yīng)，臉上綻出微笑，“少爺說的是，都聽你的。”

    “那就還得去柏明濤府上！”

    沈萬沙摸著下巴，“柏家今早開始發(fā)喪，明天會有很多人過去奉奠儀，周家也在此列。周全將此事告知于我，讓我好生考慮，若想過去，明日一早便帶我們一起去柏家。小櫟子，咱們?nèi)グ?！?/br>
    盧櫟點頭，“好。”

    “這次必須努力，一定要找出點什么！”沈萬沙握拳，目光里很有股戴罪立功的堅定。

    既然事情這么快商量好，二人便招來下人，走去主樓。

    周全雖然在院子里就辭行了，卻準(zhǔn)備的相當(dāng)貼心，一應(yīng)飲食浴桶換洗衣物都準(zhǔn)備好了，他們可以先舒舒服服的泡個澡，再出來享受美食。菜品都是興元府特色，有精致些的，也有簡單些的，客人如果暈船身體不適，便用簡單粥菜調(diào)理內(nèi)腑，若無不適，正好品評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