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241節(jié)
腦子里浮現(xiàn)出和周憲曾經(jīng)的肌膚之親、魚水之歡的景象,她婉轉(zhuǎn)的呻吟至今如在耳際,她的體溫感覺如在手邊。當(dāng)那種默契的纏綿發(fā)生后,不僅女子會在意這等事,連郭紹也會留戀的。周憲此人,天生有股嬌弱可憐、極具女性的柔情,讓人忍不住會憐惜同情。 郭紹深吸了一口氣,把手掌放到額頭上摩挲了一陣。心道:首先,周憲有難言之隱,所以李煜才敢放心送她過來,所以她見到自己后才沒有主動告知危險……什么難言之隱?或許是有她關(guān)心的人捏在李煜手里,或許是她不情愿背叛家國;如果郭紹強(qiáng)逼,會讓她陷入絕境,以及內(nèi)心崩潰的境地。 其次,郭紹認(rèn)定周憲這樣的女子根本殺不了人,至少不會對郭紹下殺手……他對自己識人的能耐還是很有自信。因此讓周憲住在這里,也是在默默地表達(dá)一種信任的態(tài)度。 也許,還應(yīng)該給這次的刺客一個實施的機(jī)會。這樣一來,周憲就能向外界和金陵傳遞出一個信息,不是她不愿意做,是沒做成。如此能緩解周憲受到的壓力。 思量了一番,他的心情漸漸平復(fù),認(rèn)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并沒有過錯。郭紹小聲喃喃念道:“我只是在試圖處理好眼前的事,以得到想要的東西、結(jié)果,避免再次遺憾?!?/br> 他沉下心來,拿出一個布袋,里面裝著近期呈報的各種訊息。目光再度放在江寧城東側(cè)的京口……即將到來的京口之役,是一場決定大周軍在江南岸安危處境的關(guān)鍵戰(zhàn)役。 現(xiàn)在江面的周軍水師、長江南北的通道,其實是處在西面湖口南唐大軍和京口南唐水師重兵的夾擊威脅之下。一旦吃掉京口南唐水師,整個戰(zhàn)局的事態(tài)都改變了、據(jù)有的形勢便穩(wěn)固了。 ……布簾微微一動,如同被灌進(jìn)來的風(fēng)輕輕掀了一下。周憲在縫隙里向外面看去,只有郭紹一個人坐在案前,她感到十分緊張,看罷一眼就放開簾子,后退兩步。 起居之處沒有火把,里面光線黯淡,只有從外面透進(jìn)來的淺淺光亮。周憲在這方寸之地踱來踱去,輕盈的身子如同在飄。她長得其實并不瘦,只不過骨骼很纖細(xì),所以看起來十分苗條,以前的刻苦練習(xí)也讓她的腰身柔韌婀娜,但胸脯等部位都是比較豐腴的。勻稱、清秀的一個人兒,在這布滿積垢的油布帳篷內(nèi),顯得分外突兀,就好像一朵嬌艷的花長在廢墟之上。 不過她的臉色并不好,有點蒼白,神情帶著憂郁和惶恐。她終于停下腳步,悄悄展開一張手帕,上面有四個字:勿忘君言。 第四百四十九章 犧牲(三) 勿忘君言,強(qiáng)大的壓力撲面而來。光線朦朧中的周憲默念著這四個字,周圍的黯淡如同一床鋪天蓋地的大棉被包裹著她,呼吸困難、無處可逃。 她轉(zhuǎn)頭看向北面,江寧城的方向,一種壓力襲上心頭……李煜現(xiàn)在肯定沒睡,他在絕望中等待著孤注一擲的結(jié)果!更近的地方,劉六幺也在等待著,甚至逼迫著自己抓住今夜行刺的機(jī)會,那四個字“勿忘君言”是很急切嚴(yán)重的提醒,因為要傳遞進(jìn)來風(fēng)險很大,很不容易。 周憲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緊緊地擰在了一起,想到江寧府,李煜的絕望、掙扎、無助的臉仿佛就在眼前,她又是一疼;那個人,把所有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哪怕他做得很絕情,但若自己不幫他,他真的會死掉,會萬劫不復(fù)! 離別那晚的情形又浮現(xiàn)在周憲的腦際。 那天,是周憲離開江寧府的最后一晚。她知道此行是永別,無論行刺成與不成,她不認(rèn)為自己還能活著回到江寧府。和李煜已經(jīng)夫妻幾年了,當(dāng)時卻被用情最深的人拱手送出去,她傷心欲絕,那樣的結(jié)局無疑是對她整個一生的否定。二十幾年,她把一輩子都交代在了李煜手里。 不會再有選擇,無論他是怎樣的人,周憲都無從否認(rèn);而且,最先的背叛者并非李煜,所以她無法去怪罪別人,一切苦果最該負(fù)擔(dān)的是自己。 她記得當(dāng)時,自己替李煜收拾好了平素穿的衣服,以及他常用的東西,一一告訴重新派進(jìn)來照料起居的女官。說得很詳細(xì)。 做那些瑣事,也是最后一次為李煜做點什么,以后再也不能照料他的生活。做完那些事后,她已完全走向了冷寂和黑暗之中,如同死亡。 ……明明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海誓山盟,自己為何沒有守住,為何背叛? 兩行清淚從周憲的臉頰滑落,她默默地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那么輕易地獻(xiàn)出自己,沒有讓李煜背叛,李煜也不會那樣懷疑自己、那樣對待自己吧?她覺得是自己親手把一切葬送! 她咬了咬牙,默默道:我恨你!郭紹! 而今,窒息的絕望已經(jīng)籠罩在周憲全身,她的腦海中一團(tuán)亂麻。在這無望的時刻,周憲暗暗下定決心:反正都要死了,犧牲我一人,挽回meimei嘉敏(周二妹)的危境;成全李煜的一絲希望,也算是對曾經(jīng)那段刻骨銘心的情意的救贖。 犧牲,就是把自己的性命、靈魂獻(xiàn)出去,表示對某種神靈的虔誠。 周憲抬起袖子,使勁在臉上揩了一把,擦干眼淚。她覺得自己軟弱而柔弱的一生,從來沒有這么勇敢過。她沉住氣,輕輕把手伸到頭發(fā)上,拔下一枝金簪,緊緊地握在手里。 等郭紹睡著,一枝金簪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殺了他!自己也隨他殉葬,一死百了,大概終于可以輕松了。周憲感到真的很累,發(fā)自心底的疲憊。 ……良久之后,夜已深了,周憲沒聽到外面有動靜,布簾外卻還有亮光,大概那個人睡覺也是不滅燈火的。她便怯手怯腳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道布簾,稍稍一動發(fā)現(xiàn)腿都酸麻了,實在是呆立在原地太久所致。 簾子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光,朦朧,光線里如同有塵霧的顏色。周憲仿佛看到了地府,隨著黑白無常走過了漫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路,然后看到了恐懼的地府微微敞開的門。門里有鬼魅、有未知的恐怖,以及幽暗冷清的光,那里是一去不回的不歸路。 周憲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走到縫兒后面,把眼睛湊過去一看。忽見一個年輕漢子還坐在案前,他還沒睡!這都什么時辰了?郭紹還熬夜作甚? 在火光之中,只見郭紹張開嘴打了個哈欠,將手里的毛筆輕輕擱在硯臺上,起身。 周憲心道:他現(xiàn)在要就寢了? 不料郭紹并沒有離開座位的意思,他只是轉(zhuǎn)身去看掛在旁邊的木架子上的圖紙。他伸出手指,在圖紙上的某個地方仔細(xì)而緩慢地?fù)崦?/br> 周憲愣了一愣,從來沒見過男人這樣的眼神。郭紹的眼睛里帶著些許疲憊,讓他看起來有點可憐,目光卻分外專注,甚至給人很深情的感覺。他不是在看地圖,而是帶著感情在審視這一片神州的山河……周憲不禁走神:如果一個婦人被這樣的眼神看著,該是何等心情? 就在這時,忽然門口一動,一個武將掀開了帳篷門口的厚布,倒把周憲嚇了一條。 那武將小心翼翼地輕聲咳了一聲,待郭紹轉(zhuǎn)過頭,這才彎腰道:“主公,左少卿連夜求見?!?/br> 郭紹轉(zhuǎn)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周憲心下又是一緊,擔(dān)心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睡。郭紹卻小聲道:“讓他進(jìn)來,囑咐他小聲說話,里面的人可能睡著了?!?/br> 周憲聽到如此關(guān)心的話,心里頓時冒起一股五味雜陳的味兒,很不是滋味。郭紹一直都還掛念著自己。 不多時,文官左攸走進(jìn)了帳篷,他看起來是個不到三十歲的清廋年輕男子,周憲隨同去江邊時曾經(jīng)同車。左攸獨自進(jìn)來,完全沒有一點上下的禮節(jié),徑直就沉聲說道:“主公,你今晚絕不能住在這里?!?/br> 郭紹眉頭一皺,說道:“我不是下令過盧成勇,不得造次,我在軍中說的話沒有威信了?” 左攸道:“主公若認(rèn)為卑職抗命,卑職欣然就戮?!?/br> 兩個男子頓時四目相對,左攸毫不回避郭紹的目光。左攸又道:“若主公執(zhí)意如此,把我的頭顱砍下來,放在您的床邊,替你盯著一夜?!?/br> 郭紹吁出一口氣:“你這是知道我拿你沒辦法是吧?” 左攸道:“只是這件事,我實在無法想明白,絕非有意抗命?!?/br> 郭紹輕聲道:“我信任那個婦人,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時候看人看走眼過?” 周憲聽到這里,這才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今晚自己之所以有機(jī)會,完全是因郭紹的信任!這種信任,卻是敢以性命相托。 周憲心里一陣翻騰,感覺到自己以前真的把郭紹看錯了……她以為一個從卑微身份爬上來的人,會不擇手段看重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而事實卻完全相反。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以性命相托并不值得驚訝,但當(dāng)一個人位極人臣、天下大權(quán)在握時,能為了一個婦人這樣做,卻是十分稀奇。 倆人的談話一直很小聲,左攸皺眉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何況那婦人本來就有jian細(xì)之嫌。主公為何如此肯定?” 郭紹沉吟片刻,說道:“你我之間,實不相瞞,那女子是周娥皇?!?/br> 左攸面露驚訝,“南唐國國后?” “正是?!惫B的聲音道。 左攸沉默了許久,似乎在思慮此中關(guān)系,然后才道:“周后確是人間罕見的佳人,英雄愛之、原不足以怪??墒?,如今南唐國滅亡就在旦夕,佳人更已在囊中。主公喜歡,他日收入房中不過輕而易舉,何必在這種時候受之劍柄?” “這本來就沒危險,故不能稱作授之以柄?!惫B踱了幾步,一拍額頭道,“左先生近前來,我想到怎么解釋了,且與你瞧瞧。” 第四百五十章 犧牲(四) 左攸走到了郭紹跟前,瞪著眼睛等著他如何解釋。 這時郭紹麻利地從腰間解下了身上唯一的飾物:一枚用紅繩子穿的玉佩。然后往掛圖的木架子上一系,小聲對左攸說道:“咱們想象一下,這玉佩不是玉佩……” 左攸愣道:“它明明就是?!?/br> 郭紹白了他一眼道:“把它想成一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放大!”接著他又徑直從案板上的硯臺中提起毛筆,在圖紙上畫了一個人,“這里有個人被綁著,動憚不得。你明白了嗎?” 左攸點了點頭。 郭紹拿起懸掛的玉佩,往圖紙方向一拉,然后放開,那玉佩就在半空蕩了起來。“咱們要是圖上這個人,怕不怕?” 左攸道:“如果真是一枚渾身插著刀刃的大鐵球,應(yīng)該會怕罷?” 郭紹又問:“危險不危險?” 左攸點點頭:“可能被撞成rou餅。” 郭紹卻搖頭道:“并不危險。只要你往右邊拽這枚‘鐵球’,不超過圖紙上的人,肯定不會撞到上面的人。不信你試試。” 左攸面露好奇之色,試了幾次果真無一例外。這時便聽得郭紹說道:“我想說的就是,有些事看起來似乎很危險,實則并非如此,只不過看你是不是有那個膽子。周娥皇絕非能下殺手的人,何況我也不是大jian大惡之徒,攻打南唐國是為了結(jié)束戰(zhàn)亂統(tǒng)一河山,咱們不是在為非作歹?!?/br> 左攸道:“即便如此,主公乃大軍主帥,何必要把自己‘綁在這圖上’?” 郭紹沉默了片刻,說道:“周娥皇必定不愿意來,她是被逼的。試想一個國后如此遭遇,作何感受?我得善待她,方能避免香消玉殞,善待別人首先就該有信任;咱都不信她,說什么也是假惺惺的面子工夫而已……” 左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不斷搖頭:“不行,我今晚得留在這里,守著主公就寢?!?/br> “娘的,我和你費了那么多口舌,白說了!”郭紹皺眉道,“反正我們不能輕易揭穿周娥皇,她在江寧府應(yīng)該被人捏著痛處……” ……周憲聽到這里,急忙用手捂緊緊捂著嘴,這才沒哭出聲來。眼淚如同打開了水閘一般,止都止不住,把衣領(lǐng)都打濕了。 剛剛還鼓起的殺氣,一瞬間消失得一干二凈。心里又是酸、又是軟、又是痛,腦子里一團(tuán)漿糊。 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她的心中一句話來回回蕩,揮之不去。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原本以為今晚有的動手機(jī)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看左攸的作勢,他是一定要陪在郭紹的帳篷里;只要郭紹身邊有人,周憲這么個弱女子就毫無辦法。 她悄悄從布簾后面走開,小心回到床邊,和身躺下。一瞬間全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空,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覺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何去何從,她只知道哭,除此之外不知自己還能做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去年在東京時和郭紹的纏綿和溫存,那種被填滿的感覺、發(fā)麻的心慌、云端的輕飄、無法呼吸的放縱,如同就發(fā)生在剛才。周憲一陣口干舌燥,片刻后臉上發(fā)燙,又羞又惱地罵自己:我真是個不要臉的婦人,都什么時候竟然想到了那種事。 但一想起來,她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曾經(jīng)的往事,好不容易才被他壓抑在心底的回憶,洶涌地涌上了腦海?;氐浇瓕幐螅芫貌趴刂谱〔蝗ハ?;而現(xiàn)在,曾經(jīng)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一件件記憶深刻的事都清晰地回來了。 他說:“雖然你說了不來赴約,但我怕你來了后發(fā)現(xiàn)人不在,會很失落,所以多等了一陣?!?/br> “夫人就像梅花,美麗中有著堅韌,在風(fēng)雪之中依舊綻放風(fēng)采?!?/br> “善待她,首先就該有信任……” 周憲心里又是一酸,眼淚流出來的那種情緒崩潰縱容,在酸楚中卻又一絲快意。只有在這一刻,她才能真正放縱自己的情緒……恨!恨相識太晚,見到他時已為人婦,身心都已托給別人;恨他明明知道沒有結(jié)果,還來掠奪自己的心?;冢』诋?dāng)初在東京被他挽留時,自己卻放不下身段身份,放不下故土,狠心離開;若是當(dāng)初再多一些勇氣,留下來了,如今又怎會如此絕望、如此左右為難? 不過那些悔恨的放縱情緒只在一瞬間,周憲已非任性肆意的小娘,等心情稍平。她想到周嘉敏,想到自己國后的身份,想到李煜以及世人的輿情,意識到絕境并沒有任何改觀。 不僅沒有改觀,現(xiàn)在更多了徘徊,前無進(jìn)路、后無退路。事到如今,她絕不會去刺殺郭紹,也沒法反抗前期的安排……連死都放不下。 這世上,最絕望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死不瞑目。 周憲躺在床上,卻如同躺在地府的煎鍋上面,身心都在煎熬、飽受折磨。 …… 周憲一夜未眠,次日一早,眼睛又紅又腫像個桃兒一般。出得隔簾,見郭紹早已起來了。郭紹從嘴里拿出一根嚼過的柳枝丟掉,轉(zhuǎn)頭看了周憲一眼:“你昨晚睡得不好?” 周憲目光閃爍,說道:“人生地不熟,外頭那么多將士漢子,自然睡得不好?!?/br> 郭紹點點頭,隨口道:“那倒也是?!?/br> 周憲又輕輕問道:“那個左少卿呢?” 郭紹微微一怔,道,“我睡醒他就走了,回去補(bǔ)覺?!彼D了頓又正色道,“有鑒于南唐國主和談的誠意不足,大周軍近期將發(fā)動一場緊要的大戰(zhàn)。” 周憲沉吟道:“郭將軍要攻打江寧城?” 郭紹道:“暫且不敢泄露軍機(jī)。南唐國和談?wù)\意不足,但畢竟派了人來,咱們也得先禮后兵,接受使者的好意……昨日南唐正使欲讓歌妓們獻(xiàn)舞,我打算準(zhǔn)許他們,設(shè)宴款待。‘王瑤’,你要與她們一起獻(xiàn)舞么?” 周憲聽到這里立刻噤聲。獻(xiàn)舞,又是一次殺機(jī)! 她清楚地記得,李煜和劉六幺的謀劃過程。先是讓周憲嘗試作為內(nèi)應(yīng),因她才有接近郭紹的機(jī)會;但這個法子現(xiàn)在行不通了,因為劉六幺曾想作為周憲侍女、卻被拒絕,一時難以再找到讓劉六幺進(jìn)入中軍的由頭……按照謀劃,此路不通,最后的法子就是冒險在獻(xiàn)舞時當(dāng)眾行刺! 郭紹極其部下顯然對這幫歌妓有所警覺,李煜等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不過,郭紹尚不了解另一件事:他不知道劉六幺這個女流之輩的劍究竟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