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翻看著東京內(nèi)庫、戶部、前營軍府報來的賬目，數(shù)字簡直是天文！

    前線近三十萬大軍維護衣甲兵器、軍餉、吃飽喝足，筑城運糧征發(fā)的數(shù)十萬民夫，以及守城的鎮(zhèn)兵補貼，一個月、消耗的錢糧物資折算出來就是幾百萬貫！

    花錢如流水已經(jīng)無法形容，這簡直是黃河決堤般的流失。照這樣的消耗速度，若是只有大周以前的財政收入，靠連年征戰(zhàn)破敗中原那些地盤的稅賦完全不能負(fù)擔(dān)。

    蜀國、南唐、南漢等大小諸國數(shù)十年積累，長江以南的地區(qū)財富，郭紹這些年搶了蜀國又搶南唐，本來富得流油……這么巨大的財富若對任何家族是萬年用不完，但郭紹拿在手里什么都沒干，就北伐了兩次。

    像這么下去，估摸著一兩年時間，東京內(nèi)庫、各地府庫的積攢就得掏空。

    郭紹有種一瀉千里、止都止不住的感覺。不過他表面上還很鎮(zhèn)定，至少現(xiàn)在各地庫房里還有東西可掏，那便沒到山窮水盡火燒眉毛的時候。

    大堂下面，兩邊分列四五十人。但此時安靜得很，連飛到新城池來“觀摩”的鳥雀嘰喳聲音也聽得見。

    魏仁浦終于轉(zhuǎn)頭看在場的文武：“即日便部署圍攻幽州城，諸部應(yīng)鼓舞將士士氣，準(zhǔn)備開拔?！?/br>
    眾將拜道：“遵命?！?/br>
    魏仁浦又道：“筑城已成，大軍直逼幽州城，不過仍然不能太急。軍府的方略，遼軍主力未南下，則圍攻幽州；一旦遼軍大股南下威脅攻城大軍，則退至北線五城對峙。如此反復(fù)，直至遼軍不堪重負(fù)，或大周軍攻破幽州！”

    此法雖不夠霸道，卻夠無賴，聽魏仁浦這么一說，大伙兒都信心滿滿，認(rèn)為攻占幽州是遲早之事，勝利的希望在看得見的地方。

    大堂上漸漸熱絡(luò)起來。軍府官員送來一疊紙，魏仁浦一面照著幽州城四周的地圖闡述攻城思路，一面對諸部下達軍府軍令，進行部署。堂上陸續(xù)有武將走上前接軍令，反復(fù)的“得令”應(yīng)答聲有力，充滿著信心！

    唯有郭紹沒有吭聲，不過臉上卻佯作從容淡定，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上位。

    部署妥當(dāng)，郭紹便下令解散，大堂上一陣萬歲之聲。

    ……前面的步驟走得很順利，只要接下來的步驟不出差錯，軍費耗費就還維持得住……不過要是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失敗，前面的勝利全都會失去意義。

    后果不僅是這次北伐失敗那么簡單！

    每月的耗費賬目，郭紹已經(jīng)看到了，這次北伐耗費糜大。能夠支撐得住，完全是憑借掠奪的南方各國積攢；若是花光了家底，沒干成事，將來要重新積累起國庫，等的時間就長了……這次長期大規(guī)模的消耗戰(zhàn)之后，要想馬上再來一遍，無疑就是飲鴆止渴！

    那么至少十年內(nèi)，要北伐就難以調(diào)集資源了。十年時間，內(nèi)外局面變數(shù)太大。

    郭紹再度陷入年前那種微妙的忍耐之中。

    就在這時，魏仁浦入簽押房覲見，稟報道：“薊、順、檀三州遼軍漢將密派使者到宣仁城，有意打開城門投降大周?！?/br>
    郭紹抬起頭隨口道：“河北漢兒，仍舊心向朝廷?！?/br>
    魏仁浦道：“目前的局面，各地都很看好大周北伐成功。那些漢將本就不得信任，投降大周還能有個前程，鮮有愿意與大周為敵者?！?/br>
    郭紹伸手在桌面上撫平圖紙，抬起袍袖，仿佛要說什么，卻沒發(fā)出聲音來。魏仁浦忙抱拳一鞠躬。

    片刻后郭紹才道：“戰(zhàn)線已經(jīng)鋪得太開。給三城武將寫信去，讓他們暫且不要輕舉妄動……再給任命狀，秘密給其授官?！?/br>
    魏仁浦忙拜道：“陛下英明，臣即刻實辦?！?/br>
    他又道：“高麗與遼國有舊怨，雖被遼軍打得苦苦求和，但只因攝于遼軍武力，仇怨并未化解。今我大周氣勢如虎，高麗也可能愿意落井下石趁機攻打遼國，使其后院起火。臣進言，派使者渡海去高麗，與高麗國結(jié)盟，約與合攻遼國。”

    “此計甚妙。”郭紹毫不猶豫地占成……反正成與不成也沒有損失。他當(dāng)下十分干脆地下令道，“選一使者，帶上儀仗，從登州渡海最近?！?/br>
    “遵旨?！蔽喝势职莸馈?/br>
    魏仁浦告退，所有人都忙活著準(zhǔn)備開拔。

    ……數(shù)日之后，天氣晴朗，大軍如期出動。大軍中黃蓋鑾駕隨行，但傘蓋底下是空的。郭紹身穿甲胄，騎在馬上隨行西行。

    浩浩蕩蕩的人馬前不見首，后不見尾，桑干河北岸的人非常多。河面上，風(fēng)帆如云，幾乎將整個水面都覆蓋住了。對岸一隊隊騎兵正在策馬奔騰。場面十分浩大。

    下午郭紹就在綠茵茵的平原上看到了矗立在天幕前面的大城。

    看到幽州城，回顧它控扼這大片平坦的國土，想到它的戰(zhàn)略重要性，郭紹立刻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郭紹瞪圓眼睛，回顧自己的大軍、以及身后的厚實縱深防線，心道：是該到算賬的時候了！

    大路上，萬眾漢兒兒郎的臉也朝著同一個方向：幽州。

    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各地所有的人應(yīng)該都在關(guān)注著這股兵臨城下的人馬。幽州在此時不僅僅是一座城，而凝聚著太多的恩怨、夢想、鮮血、榮辱，它是一個象征之地！

    當(dāng)年中原王朝割幽云十六州，歷經(jīng)三朝數(shù)十年始終無法再收回，郭紹甚至知道它幾百年都沒收回來過。有王朝被迫把它送出去，如果在自己手里再收回來，那么威望和國勢便不需要再過多強調(diào)了。

    大遼，多年被遠近公認(rèn)最強大最讓人畏懼的國家，今日周軍將士到了它的門前，誰強誰弱，這座城便是公平較量之地！

    郭紹一掃胸中的憂心郁氣，心道：既然到了這一步，那便放開了干！

    他當(dāng)下策馬向前飛奔而出，部將和護衛(wèi)騎兵立刻策馬追隨上去。一股騎兵直沖幽州南門，古樸的重檐高樓上，站著的卻是穿著蠻人衣冠的武士，敵兵早已嚴(yán)陣以待。

    部將在身后大聲道：“陛下，保重龍體！”

    郭紹在近二百步外勒住戰(zhàn)馬，跳下馬來，張弓搭箭，他瞪著眼睛、滿面通紅，大手將手里的強弓拉得如同滿月，弓和牛筋“喀喀喀……”地發(fā)出緊繃牙酸的聲音，仿佛要被生生拉斷，莫名讓人們心里也跟著繃緊。

    將士們一時間屏住呼吸，盯著郭紹手里的弓箭。

    箭簇斜對著天空，“砰！”地一聲巨響，劇烈的顫抖把弓上沾的細碎東西都震飛了，仿佛騰起一股淡淡的煙霧。

    重箭呼嘯著向半空飛去。

    眾將士見狀，頓時高聲吶喊起來：“萬歲！萬歲……”

    郭紹翻身上馬，把手里的弓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必取幽州！”

    眾軍振奮，吶喊著簇?fù)砉B策馬調(diào)頭。果然剛跑一會兒，空中的石頭和弩炮陸續(xù)飛了出來，紛紛落在后面。

    郭紹回首再望幽州，城門上字、旗幟、人都變得模糊不清，他卻仿佛看到了七竅流血的羅猛子、被蹂躪作踐到不成人樣的小娘、燃燒的村莊、家破人亡顛沛流離的百姓、頭顱被堆成京觀的兒郎……一幕幕景象仿佛畫面一般一一閃過郭紹的眼前。

    奔回大陣，如同鋼鐵海洋般的將士的吶喊聲在城外的曠野上驚天動地。

    “用鐵與血收復(fù)故土……”郭紹帶著極具煽動性的情緒，策馬在大軍前面奔過。

    “萬歲！”無數(shù)的漢子瘋狂地叫喊。

    “大周兒郎復(fù)仇的怒火將燒盡遼軍，清算罪惡的時候到了……”郭紹情緒激動，隨心高聲呼喊。

    他拔出長劍，對著空中。眾軍群情激奮，舉高刀槍向郭紹吶喊回應(yīng)。

    局面鑄就氣勢，周軍上下戰(zhàn)勝的信心十足，士氣高漲。當(dāng)晚軍民就開始修建軍營和圍城工事，四處都可見擔(dān)著土的民壯用小跑干活的身影。

    數(shù)日后，不斷有幽州百姓拿著籮筐、jue頭等工具，背著干糧到幽州軍營里自愿服役，有的人衣衫襤褸依舊要來幫助王師。

    顯然，契丹不得民心。遼國占據(jù)幽云前期，穩(wěn)固統(tǒng)治肯定矛盾不斷，蕭思溫執(zhí)政南院后雖然實行安撫策略，但顯然不能彌補契丹貴族和百姓的極度不公平作為。耶律休哥接手后，局面變得更差，為了攻周軍堡壘，強抓無辜百姓趕上戰(zhàn)場填溝。

    有一報還一報，周軍王師到達幽州后，這么一番局面也便順理成章了。

    幽州城雖雄偉，此時萬眾掘土構(gòu)筑工事的場面，仿佛就像蟻群一樣在挖掘著遼國在南院的統(tǒng)治根基。

    第七百一十三章 草原之虎

    艷陽高照。蕭思溫站在城頭，看著數(shù)百步外連綿的土墻藩籬，城樓正面龐大的周軍步兵方陣、仿佛人海一樣隨時會淹沒幽州城。一座座高大的云梯、樓車，仿佛城外平生建起的建筑。

    繞城一周都是霧蒙蒙的，是塵土蒙在空中的跡象。周軍列好了陣，雖然場面暫且很安靜，但見那準(zhǔn)備好的人馬，氣氛已經(jīng)劍拔弩張。

    城池并未圍死，東門留著很寬的豁口……不過蕭思溫已經(jīng)打探清楚，周軍主力精騎分兩部，一部在幽州城正東溫渝河西岸；一部在城北大營。只要一跑出去，便被周軍騎兵圍攻！

    圍城留一口，就是想給守軍以出路，想瓦解守軍死守的決心。蕭思溫一眼就看透，心里還有點惱怒：郭鐵匠難道如此看不起自己，認(rèn)為自己會從東門逃跑自投羅網(wǎng)？！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

    巨大的炮響剎那間如同晴空霹靂一般，打破了天地間寧靜。仿佛大戰(zhàn)前擂響了開戰(zhàn)的戰(zhàn)鼓！

    蕭思溫感覺腳下站的磚地都顫栗了一下，遠處一股白煙騰空而起。蕭思溫下意識抬起頭，果然看見一塊圓石從空中而來。片刻后，蕭思溫甚至親眼看到了在半空急速翻滾的石頭，隱隱中傳來了勁風(fēng)的呼嘯。

    “大王，咱們得撤了?！卑⒉坏准泵竦?。

    蕭思溫按劍轉(zhuǎn)身便走。城墻上下的旗幟也在急急地?fù)u頭，一隊隊士卒拿著兵器便依次從墻上向坡道上跑。

    ……檀州城樓，守將陶斌站在上面默默地注視著大路上緩緩移動的遼軍騎兵。

    周圍的漢兒將士、契丹官員也在觀望。王賓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契丹人，對身邊一個武將悄悄說道：“趕緊派人去見大周皇帝，上京的援軍來了，自北口入，有大股宮帳精騎。待咱們摸清了具體的人馬數(shù)量，再派人去稟報?！?/br>
    那武將抱拳道：“喏?！?/br>
    陶斌一臉淡定自若，過得一會兒瞧清楚了旗幟上的契丹文字，心道：耶律休哥的人馬，可能是遼軍前鋒。

    這時一隊騎兵奔至城下，仰頭用馬鞭指著上面用契丹話大喊：“大遼周國公耶律休哥大軍南征，糧草都備好了？還不開城門?。俊?/br>
    陶斌即刻下令打開城門，并快步走下城頭去迎接。

    遼軍第一批騎兵剛一進來，立刻把城門上下的漢軍將士趕走，控制了城門。過了一會兒，便見在大旗簇?fù)硐碌囊尚莞珧T著馬大模大樣地進城，他棱角分明的臉本就有兇悍之氣，板著臉的威怒更讓人敬畏。

    城門兩側(cè)的契丹將士紛紛以手按胸，向道路中間緩緩進來的耶律休哥鞠躬，但不必說話。

    漢將陶斌率部將單膝跪地，抱拳恭敬地拜道：“恭迎大帥！”

    耶律休哥卻在陶斌的面前勒住了戰(zhàn)馬，俯視著他。陶斌沒有抬頭看，卻從余光里感覺到了耶律休哥的目光，忽然一股巨大的壓力壓上頭頂。他沉住氣，保持單膝抱拳執(zhí)軍禮的動作，一動不動。

    難道暗地里投降大周的事兒敗露了？！

    耶律休哥特意站在面前，陶斌本來就心虛，立刻想到那密事，心下一陣?yán)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br>
    耶律休哥站了一會兒，開口道：“糧秣都準(zhǔn)備好了？”

    “回大帥，末將接到公文，已盡全力準(zhǔn)備糧秣?！碧毡笥闷醯ぴ捓事暤?，聲音很平穩(wěn)。

    “你起來說話吧?！币尚莞绲目跉馍跃?。

    陶斌拜了一拜，站了起來，心下微微松一口。

    不料就在這時，耶律休哥忽然問：“你投降周國了？”

    陶斌心里猛地一驚，看著耶律休哥的臉，耶律休哥也瞇著眼睛注視著自己。陶斌道：“末將若要投降，怎會還留在此地，等待大帥和大遼勇士到來？”

    耶律休哥沉默片刻，又問：“有多少糧秣？”

    “可供一萬人馬五日之糧。”陶斌道。

    耶律休哥臉色頓時一變：“檀州這么大地盤，就這么點？”

    陶斌沉住氣道：“大帥，數(shù)月前大遼軍十幾萬人早已把府庫調(diào)空了。末將費盡心思，才湊到這些糧草。”

    耶律休哥冷冷道：“幾個月就這么點？”

    陶斌道：“夏秋兩季征糧的時間未到，百姓也因去年以來的兵禍饑寒交迫，實在沒法征糧……”

    “蠢材！”耶律休哥惱怒地大罵一聲，深吸一口氣，又冷冷道，“官是大遼封給你的，不是漢兒百姓給你的恩惠。”

    陶斌忙道：“大帥說的是！”

    耶律休哥拍馬便走，后面的契丹武將冷冷地瞪了陶斌一眼。

    遼軍三萬騎入檀州北城，耶律休哥徑直就近指了一片房屋劃為軍營。騎兵帶著幾個漢兒沖進坊間，敲鑼打鼓喊：“半個時辰內(nèi)全部離開，否則格殺勿論！”

    百姓們逃走時，小娘又被抓了不少。不過遼軍并未動檀州漢將漢官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