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國千嬌 第507節(jié)
此時除了人口集中的城市和市集,鄉(xiāng)間的人著實顯得稀疏。 但馮繼業(yè)無意賞景,這樣寡淡無味的行軍反而讓他感覺焦躁。 他百無聊賴地站了半天,迎面一艘輕舟小船劃來,一個武夫登上旗艦甲板,抱拳行禮,直起腰來遙指西北邊,“馮將軍請看,前面那段河道不同尋常?!?/br> 馮繼業(yè)眺望了一陣,開口道,“那片白色的東西是蘆葦水域?” 武夫道:“正是,前方三里長的河道內,前后有三處支流,水道繁復;且河面大片蘆葦連綿不絕。兩岸林深樹密。這地形極易藏匿水陸兵馬,不可不防?!?/br> 馮繼業(yè)表情嚴肅,沉吟道:“樹林和蘆葦太多,斥候一時也無法搜索。沒有數(shù)百人花上幾天幾夜,搜不出什么東西來?!?/br> 武夫道:“馮將軍英明!” 船隊和兵馬繼續(xù)緩緩前進,那滿目一望無邊的蘆葦和叢林也愈發(fā)清晰地出現(xiàn)在視線中。又有武將乘小船靠近旗艦,詢問馮繼業(yè)是否停止行軍。 馮繼業(yè)思量稍許,道:“繼續(xù)進發(fā)!” “將軍……”武將道。 馮繼業(yè)煩躁地說道:“人馬逗留在此地干甚么?” 武將忙勸誡道:“謹防伏兵!” 馮繼業(yè)一揮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下令全軍戒備!” “得令!” 江面上鐘鼓聲和吆喝聲熱鬧了一陣,然后又漸漸安靜了不少。大小船只上的船槳依舊不快不慢地攪動著江水,浮在清涼綠水上的船繼續(xù)溯流而上。 馮繼業(yè)無法再嫌棄天氣悶熱,取了頭盔戴上,手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目光非常緩慢地一處處盯著觀察。 周圍的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順利通過這片看不清的水域。甲板上的一個侍衛(wèi)騰出一只手,默默地擦拭了一下從鐵盔帽檐下淌出的汗水。時間在非常緩慢地流逝。 許久后,忽然前方一艘船上傳來許多人大喊大叫的聲音。 馮繼業(yè)立刻轉過頭看,大聲問道:“發(fā)生了何事?” 有人答道:“將軍,那艘船好像撞上什么東西了,只能等前邊的人稟報!” 馮繼業(yè)當機立斷道:“敲鐘,下令各船停止前進!” 江面上再次喧嘩嘈雜起來。 少頃,便見蘆葦水草叢中兩只竹筏冒了出來,接著更多的板船和竹筏一下子便出現(xiàn)在江面上,首先直奔一艘桅桿已歪歪斜斜的傷船,四下里喊聲大作。 馮繼業(yè)大喊道:“備戰(zhàn)!” 他抬頭看去,旗艦船樓上一排三角形旌旗剛剛換上了表示停止前進的黑色旗,銅鐘的持續(xù)敲擊聲仍未停息。這時,船艙里的鼓樂手又“咚咚咚……”敲響了戰(zhàn)鼓。 江面上喊殺聲四起,喧嘩不已,不多時,忽然“砰砰砰……”的炮聲摻和了進來,各艘沙船上的子母小炮和火槍都響起了,硝煙像白霧一樣在水面上迅速蔓延。 “啪啪啪……”馮繼業(yè)聽到岸上的樹林里也響起了火器齊射的聲音。許軍步兵放火槍都是齊射,于是那林子里的爆響一陣陣響,聲浪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 馮繼業(yè)按劍四平八穩(wěn)地站在甲板上,冷眼觀察著眼前的場面。他認為水面開闊,便于許軍火器施展火力之長,情況應稍好;最應該擔心的,是岸上樹林里的兵馬,草木甚密,阻礙太多,無法避免短兵廝殺!短兵相接,顯然人多的作用很大。 這時有人劃船過來喊道:“稟馮將軍,江中有木樁尖利之物,有兩只船撞上滲水了!” 馮繼業(yè)手一揮回應。 旗艦甲板上一通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放炮過后,另一些裝填好的子母炮炮架又推到了船舷上。士卒們吆喝著把鑄鐵炮身里的亮琤琤的銅子炮拔出來,換上新的子炮。馮繼業(yè)帶兵后了解過這些禁軍兵器,子母炮的威力和射程遠不及鑄銅大炮,但更輕,放小船上也能放,且對付交州水軍那些舢板夠了。 炮火過后的硝煙稍稍飄散,馮繼業(yè)朦朦朧朧看到敵兵在水面上抱著木頭在撲騰喊叫,江面上的木板竹竿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不遠處的蘆葦叢燃起了一團大火,可是空中沒什么風,火勢難以蔓延。周遭簡直一片混亂。 “放!”一員將領拿著劍指著遠處的小船。十幾個神射手拉開弓弦,他們昂首挺胸姿勢幾乎是一樣,馮繼業(yè)看得出來,禁軍兵員著實訓練有素,“砰砰砰……”的弦聲仿佛琴弦的震動。 遠處中箭的慘叫,很快被“砰砰砰……”噴射火焰的輕炮爆炸聲掩蓋下去了。 不到一個時辰,江面上的舢板竹筏便不再出現(xiàn)了,敵兵如此伏擊圍攻起不到作用。遠處有炮火和弓箭,近處有火槍,盾牌也頂不住! 周圍的戰(zhàn)船上都喊起了擊退敵兵的話。 馮繼業(yè)問道:“岸上的人馬如何?” 硝煙散過,有小船劃來,船上站的人不及上旗艦,便抱拳喊道:“敵兵未擊破我重步軍方陣,潰逃了!” 馮繼業(yè)聽罷松了一口氣,回顧左右的禁軍武將喜道:“虎賁軍的人馬果真了得,老子仍是小看了爾等?!?/br> 部將們聽到夸張,嚷嚷道:“俺們這些步軍,列陣正面抵擋的是遼國精銳重騎,對付蠻人亂軍,不用火器也能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哈哈哈……” 炮聲銃聲漸息,只有零星的銃聲。許軍收拾戰(zhàn)場,救起傷兵和落水的人,殺掉沒跑掉的敵兵,在安了暗樁的江面滯留半天,方才通過了這險惡之地。當是時,太陽已落到了西面的樹梢。 馮繼業(yè)遣排陣使擇視線開闊之地扎營。 當晚,諸將聚到中軍帳中議論紛紛,出“太平寨”三四天后,大伙兒都漸漸迷茫。 有部將嘀咕道:“眼下這光景,啥都追不上,唯有等敵兵襲擾方能一戰(zhàn)。離營越來越遠,深入敵境,勝幾場不如便回了罷?!?/br> 馮繼業(yè)撫掌大聲道:“沿路亂軍皆鼠輩,率精兵為這點軍功奔勞,無疑驅虎殺雞!” 眾人紛紛問道:“馮將軍有何高見?” 馮繼業(yè)翻開一張畫線簡陋的圖,手指在上面連敲三下,“螺城!” “嘩!”帳篷里馬上沸騰了,眾人的神色皆變得夸張,有的人震驚,有的人一臉疑惑,有的只顧搖頭。 隨軍文官馬上反對道:“不可!吾等乃前鋒軍,人馬兵力甚少,離國千里山高海闊,事先并未決定與交州軍決戰(zhàn),何況一來就攻敵首府?!” “哐!”馮繼業(yè)抬手就將鐵盅狠狠摔在地上,那物什立刻扁了。他怒不可遏,火道:“老子是主將!就是長史鄭賢春和副將張建奎在場,他們能說了算???!” 帳篷里立刻鴉雀無聲,那文官也不吭聲了。別的武將自然也沒人在這火頭上開口。 不料馮繼業(yè)根本就是個喜怒無常之輩,剛剛還怒不可遏,轉眼便一本正經地好言道:“敵兵不堪一擊,可咱們人生地不熟,找不著,追不上。不過人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一個地方是我等建功立業(yè)之地……螺城!” “三千精甲,足以滅其國!”馮繼業(yè)的眼睛泛紅,情緒壓不住的激動,“我不止一次細瞧,以堂堂之陣,敵兵人多人少皆非對手。咱們能擺開輕易擊敗敵兵,現(xiàn)在船艙里裝有一些重炮,為何不能攻城?” 有一個年已中年的武將小心地好言勸道:“馮將軍有勇有謀,頗有膽識。但強攻重鎮(zhèn),必先圍城,咱們不足三千人,如何圍城?陳兵城下,四面皆是敵境,糧道、退路全無,斥候寸步不能行,縱是虎狼之師,在高墻之下如何作戰(zhàn)?” 馮繼業(yè)道:“螺城工事,比中原的城池相差甚遠,汝等勿慮。至于周遭據(jù)點城寨,豈非我部‘征收’糧食之地?所獲之丁口,還能驅趕上去掘土攻城……” 他不等部將開口,立刻斬釘截鐵地問:“滅國(交州已建國號大瞿越)之功,爾等毫不動心?三千精甲滅國,傳遍天下,天下億兆之民豈不津津樂道?光宗耀祖,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顯然馮繼業(yè)之前說的話作用不大,但最后這句確確實實打動了在場武將們。武將不貪功?那簡直如同太陽自西升! 只有隨軍文官道:“兵權在馮將軍之手,若馮將軍執(zhí)意孤行,下官不得不馬上派快馬回應,告知鄭長史?!?/br> 馮繼業(yè)惱道:“娘的,愛咋咋地!” 第九百零七章 妒賢嫉能 時光荏苒,等鄭長史派人隨蛟龍軍船隊到廣南時,已入深秋。 不過廣南的天氣,只要三五天不下雨刮風,氣溫就會升高,人坐著不動也能坐出一身汗來。曹彬急步走進中軍行轅,身上的熱氣已變成了汗水從腦袋上冒出來,也變成了煩躁的表情從眉宇間露出。 曹彬從滿堂文武中走過去,在公案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旁邊就坐著宰相李谷。 曹彬招了招手,一個文官出列拜道:“稟曹公,交州前營軍府鄭長史報,‘太平軍寨’遭敵攻打,大敗交州軍。前鋒主將馮繼業(yè)不顧眾人勸阻,執(zhí)意率軍追擊,途遭伏擊,又敗之……” 文官換一口氣,繼續(xù)道,“馮繼業(yè)連勝驕狂,力排眾議、貪功冒進,竟強行率軍趨螺城。此戰(zhàn)出乎意料,螺城猝不及防,陷南門。丁部領等倉促調兵抵擋,不敵許軍,率眾自北門奔。 初時,馮繼業(yè)沿路燒殺劫掠,死者遍于田野。及其進螺城,立刻縱兵,jianyin擄掠,肆意妄為,僅三日,城中尸首布于市井,無數(shù)房屋化為灰燼……” 念罷曹彬臉色十分難看,故大堂中諸文武慎言。 宰相李谷淡然道:“馮繼業(yè)不聽號令擅自作主,幸好是勝了,若是貪功冒進,損兵折將鎩羽而歸,曹公豈不更加憂慮?曹公且消消氣,往寬處著眼。” 但曹彬仍舊鐵青著臉。堂中那些面無表情緘口不言的人里,或許正有人尋思,曹彬想爭取國公爵位的希望很渺茫了。 朝廷兩面用兵,原定方略是南面戰(zhàn)場徐徐圖之,避免將太多人馬陷進交州。現(xiàn)在搞成這樣,又該如何? 這時曹彬長嘆一口氣,神情悲憤交替,“本帥不止一次告誡將士,改掉驕兵悍將濫殺無辜之惡習。馮繼業(yè)違抗軍令,將交州無數(shù)百姓置身水火,傷天害理,于心何忍?如此也有損官家仁義之英明,實在可惡可恨!” 眾人漸漸議論紛紛,附和道,“曹公乃仁將,馮繼業(yè)效力麾下,與曹公反著干,必應治罪……” 曹彬正值火頭上,見堂上的氣氛,便伸手去拿朱砂筆,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轉頭看向呂端。呂端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完全沒有隨眾附和。 曹彬又把手里的朱砂筆放下,起身更衣。 他來到琴堂,招呂端入見。年輕的呂端沉靜地上前拜道:“曹公?!?/br> 曹彬怒氣未息,罵道:“那廝自己出了風頭,卻全然不顧大局!沿江一條路攻螺城,當然不難,但除了占幾道燒成廢墟的城墻,還能起到啥作用?丁部領殺了嗎,丁部領手下的一干人物殺了嗎,當然殺不了!三千人上去,人還不是想跑就跑! 馮繼業(yè)倒好,沒抓住要緊的人,先把那么多人的家眷殺了,家給燒了!如今這局面,交州上下對許軍只有仇恨。 那廝(馮繼業(yè))正得意洋洋,可他恐怕不會想,要收拾他的爛攤子,治理交州需駐多少人,須駐多長時間???官家很清楚地說過了,決不能讓大軍陷入久戰(zhàn)不決的境地……” 呂端不動聲色地拜道:“曹公所言,皆是大略。” 曹彬一甩袖子,又長嘆一口氣。過得好一會兒,他不禁打量呂端,忽然開口問道:“敢情呂千牛覺得我治不了他?” 照許軍軍法里的一條,武將有臨機決斷之權,只要結果是勝利得手了,就可以不追究抗命的罪責。馮繼業(yè)有開國侯的爵位,想用違抗軍令治他,顯然不成!不過曹彬真想治他,總有別的由頭! 呂端道:“曹公非治不了馮繼業(yè),而是不能治也?!?/br> “哦?” 呂端道:“曹公方才所言,皆是大略。但明白大略者,天下幾人耶?天下又有幾人在意如此繁雜之思量?天下人最喜者,馮繼業(yè)英雄之功,三千精甲直搗黃龍,攻陷交州首府,如此氣概,必得張揚。 曹公若要治馮繼業(yè),必先棄名聲于不顧,不怕背上心胸狹窄、妒賢嫉能的罵名?!?/br> 曹彬聽罷怔在那里,一只手用力地搓著另一只手腕。 呂端道:“事到如今,某勸曹公,先據(jù)實奏報朝廷,必得反復提及馮繼業(yè)擅做主張之事?!?/br> “馮繼業(yè)是我舉薦擔保的人……為今之計,只有如此了。呂千牛代我執(zhí)筆罷?!辈鼙驀@道,“不知楊業(yè)在西北如何?” 過得片刻,曹彬忽然又痛心地呼了一聲:“馮繼業(yè)誤我也!” …… 彼時楊業(yè)與曹彬同時出京,楊業(yè)率數(shù)萬人至河西,由禁軍和西北諸州聚集的衛(wèi)軍為主。 在黨項首領、平夏行省大都督李彝殷和岳父折德扆的幫助下,楊業(yè)不費一兵一卒,穩(wěn)住了河西黨項、吐蕃部落,沿黃河在豐安(中衛(wèi)附近)、媼圍(景泰)完成當初李處耘設置的城鎮(zhèn),修城筑堡、駐軍、設定臨時官府,作為大軍糧道上的據(jù)點。 涼州(武威)六谷部、龍部及溫末人聞楊業(yè)大軍來,在楊業(yè)承諾六谷部首領會得到皇帝冊封爵位、節(jié)度使的條件下,勢力較大的六谷部懼于許軍武力、內部又擔心溫末人勾結許軍里應外合,于是放棄武力對抗,讓許軍進駐涼州城。楊業(yè)又在附近擇險要之地修建堡壘,但約束將士秋毫無犯。 六谷部等部落既已臣服,仰仗朝廷恩威得存,表現(xiàn)得十分忠誠;又因涼州、甘州恩怨交錯,素有宿怨,涼州人很快聚集兵馬,加入楊業(yè)的軍隊協(xié)助攻打甘州回鶻。 楊業(yè)密遣使官前往瓜沙,見歸義軍曹家,約與東西夾擊甘州,收復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