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崔文繼拱手到一側(cè),義正言辭道:“至尊危在旦夕,臣豈能獨善其身?” 秋姜但笑不語。 ——這便是真正的“文臣”了。 月上樹梢,馬車終于弛進(jìn)塢堡。東邊的火光熄了,想必戰(zhàn)事也消了。秋姜想著那鎮(zhèn)將還能抵抗一時三刻,不曾想如此無用,唇邊不由含了絲蔑意,一路面無表情疾行入內(nèi)。遠(yuǎn)處山崗的馬蹄聲陣陣而來,黑夜里煙塵滾滾,仍然醒目,料定不用多久盧慶之便會率大軍攻來。 到了內(nèi)院,還未入堂,馬氏顫巍巍的聲音便遠(yuǎn)遠(yuǎn)傳來:“陛……陛下駕臨,有失遠(yuǎn)迎……” 秋姜抬腳跨過門檻,便見面前馬氏在地上“咚咚”叩著響頭,手也不知道放往何處。一屋子人陪著她跪了一地,頭也不敢抬。元善建正是煩躁,見了她不覺神清氣爽,撇開這群人上前來:“三娘路上可好?” 秋姜笑道:“若是有事,三娘還能見到陛下?” 裴應(yīng)時嚷道:“你這小姑,如此無禮?” 秋姜過去便按下他幾欲戳到她鼻尖上的手,將他拉到一旁,低聲笑道:“太傅息怒。大敵當(dāng)前,還是先想想如何護(hù)駕脫身,這些個諫言忠義,還是等回了洛陽再說吧,到時必有太傅伸張正義表忠心的時候?!?/br> 裴應(yīng)時氣得吹胡子瞪眼,元善建忙遞過一個眼神,爾朱cao會意,過來攙住他,不由分說往后拉去:“太傅這幾日沒睡好,先去歇息一二吧?!?/br> 元善建這一地噤若寒蟬的人揮揮手:“都下去吧。” 如此才算清凈些。 秋姜與他說了會兒話。元善建欣賞她臨危不懼、侃侃而談的風(fēng)度,笑道:“若是今日脫困,三娘便作朕的妹子,如何?” “豈敢?!鼻锝兔柬樐俊?/br> “有什么不敢?”元善建端了茶,掀開茶蓋低頭撇茶葉,聲音噙在這裊裊茶香中繚繞著,似透著層輕紗薄霧氣,叫人猜不透,看不清。秋姜屏息靜氣:帝王心,還是勿揣測。 她欲舉步離開時,元善建忽然在她身后道:“林三郎甚是驍勇,方才便是他護(hù)朕至此,聽聞他與三娘有舊?” 秋姜心里納罕,更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回頭恭順道:“三郎與三娘,確是好友?!?/br> “哦?”元善建語調(diào)微微上揚,睨著她的那雙眼,忽然含了一絲她看不透的瀲滟波光,卻平平道,“周亮已敗,朕封他蕩寇將軍之位,若是此番退敵,可擢升他為汝南郡鎮(zhèn)將,替周亮,代寧朔將軍之位,并封武安伯?!?/br> 蕩寇將軍為從七品,不提武安伯乃從三品爵位,寧朔將軍已是從四品之位,一方諸侯了。一個寒門庶子,這算是飛上枝頭了。 確實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他與她說這些作什么? 秋姜眼中的怔忡和茫然映入元善建眼中,他仰頭大笑,搖著頭揮手道:“退下吧?!鼻锝獨q不明所以,仍躬身緩緩?fù)顺隽嗽鹤印?/br> 路上僮仆行色匆匆,婢婆倥傯惶惶,不過走了條石徑小路便撞了三四人個人。秋姜心道晦氣,只得繞到假山另側(cè),路雖崎嶇,攀巖了會兒,眼前倒豁然開朗起來。抬頭只見綠蔭間藏著小橋流水,亭臺挨著樓榭,頗有幾分江南湖畔的清幽之美。 “夜間露重,石臺濕滑,三娘仔細(xì)腳下?!鳖^頂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秋姜被嚇了一跳,腳底一滑,差點踩了一個空。她扶著石巖穩(wěn)住身子,抬頭一望,身披甲胄的林瑜之自山間亭中緩緩步下。 秋姜笑道:“這日后是要改稱林將軍了?不過閣下日后可別在人頭頂上說話了,三娘膽兒小,這要摔下去落個好歹,將軍可賠不起?!彼v身一躍,輕巧落地?;仡^對他一拱手,揶揄道:“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br> 林瑜之微微一哂,別過頭,也不搭話。 秋姜道:“怎么掛著一張臉?是擔(dān)心叛賊攻勢兇猛,還是另有心事?” 林瑜之沒說話,抬步朝另一邊的岔路走去。 秋姜失笑,與他同行。 “你怎么上后院來了,不用指揮軍隊?” 林瑜之道:“你為何又在這里?” 秋姜側(cè)頭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分明是我問你。我又不會打仗守城,湊那城頭做什么?若是受不住了,我便從后門逃跑。倒是你,這可是你家,也不擔(dān)憂嗎?” 林瑜之卻道:“我的家在涼州。” 秋姜微微一滯,望見他臉上不動聲色的表情,總覺得像罩著一層面具,冰冷堅硬,將所有的情緒都埋在心底里。 夾道兩邊草木葳蕤,繁花怒放,一簇雛菊耐不住性子探出了頭,兩三瓣迎風(fēng)招展,透著嬌羞,卻叫他一腳踏過去,碾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秋姜默然,竟不知說什么好。 他將她送到了,秋姜笑道:“將軍保重。” 他沒應(yīng)答,只略一頷首。 “三娘子。”更深露重,有婢子捧著披風(fēng)過來,要為她罩上,卻被他抬手接過,輕輕一抖便散開了蓋在她的肩頭。他沒有說話,只輕輕地幫她攏好,繞到身前,低頭為她系上帶子,輕柔地順出她的發(fā)絲:“三娘保重?!彼闹讣獠唤?jīng)意劃過她的頰畔,微微一動,便安然穩(wěn)住了。秋姜一怔,抬頭望向他,卻見他容色平淡,轉(zhuǎn)身步入了月色里。 還未進(jìn)門,元曄的腳步便停住了。身邊嘰嘰喳喳的一干兵戶也止住了聲音,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林瑜之在中庭止住腳步。 仿佛是一瞬間斷了琴弦,一曲歌舞戛然而止。四目相對二人皆是無言。身邊人雖不明白,也覺苗頭不對,都閉緊了嘴巴,屏住了呼吸。 “阿兄!”秋姜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一路小跑著過來。到了近前,她越過林瑜之撲進(jìn)了他的懷里。元曄抱起她轉(zhuǎn)了幾個圈,方放下她,低頭順了順?biāo)陌l(fā)絲:“容兒消減了?!?/br> 秋姜見四周人都看著,忙退了步,笑了笑道:“三娘很好?!毙闹杏质菓c幸,多虧了都是些沒甚見識的兵戶。 元曄見她仍是綸巾襦衫,易釵而行,甚至都未曾梳洗,心中不忍:“三娘受苦了?!?/br> 秋姜搖頭,拉了他的衣袖往內(nèi)而去。 “這是何人,難不成李公子有斷袖之癖?”一個不明所以的漢子道。 身邊一人一巴掌拍他頭上,啐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是陳郡謝三娘,謝司馬的嫡次女,謝氏三姝中的容姬,李公子的表妹。” “謝氏鳳容?” “正是?!?/br> “倒是般配?!?/br> …… 林瑜之只覺得刺耳無比,按住佩劍漠然走開。 不過兩日未見,秋姜卻覺得是很久很久了。他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神色頗有些倦怠,她看了都是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輕搓著,企圖捂暖了他。 元曄笑著反手握住了她:“這點冷算什么,倒是容兒,怎么臉色這樣不好?” 秋姜道:“你別說我了,現(xiàn)在外面怎么樣?” 元曄道:“小魚小蝦兩三只,容兒不必?fù)?dān)心?!?/br> 秋姜被氣笑了,甩開他的手:“沒見過你這樣自負(fù)的,小心陰溝里翻船。到時候,我可不幫你收尸?!?/br> “你怎么咒我呢?!痹獣闲θ萸謇?,一點也不生氣,拉了她的手疊在一起,輕輕握住,“若是我真的死了,誰來保護(hù)容兒?” “……誰要你保護(hù)?!鼻锝獎e開目光,眼睛有些酸澀,想嗤笑一聲,卻只是擠出唇角勉強的弧度。元曄輕輕一用力,便將她擁入懷里,他低頭,下頜抵住她的額頭,笑了笑:“不要犟了,也許,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見了?!?/br> “什么意思?” 元曄扶正她,望定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大兄的兵馬已到,我要和他一起鎮(zhèn)壓叛亂,你跟隨陛下抄小路去洛陽?!?/br> “很難嗎?” “都說了是烏合之眾?!?/br> “那你為何讓我離開?”秋姜狠狠推了他一把,冷冷道,“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你在這里,我會束手束腳?!痹獣系溃曇魤旱土?,“就當(dāng)是我求你。容兒,離開——好嗎?” 秋姜被他這樣深深地凝視著,原本有些不滿的心落了,眼底的怒火也被一盆涼水驟然澆滅,無處可發(fā)。他的目光算不上熱切,卻誠摯篤定,讓她避無可避。好像她所有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去,寂靜中,他舒緩地笑起來。秋姜惱羞成怒,卻被他伸手撈進(jìn)了懷里。他低頭,溫?zé)岬暮粑鼟哌^她的耳畔,像微醺醉人的風(fēng),讓人怔愣,如墜夢境。她仿佛失了水的魚兒,瞬間失去了力氣,酸酸軟軟的,像中了魔障,只得攀著他的肩頭得一點倚靠。 他溫軟的唇掃過她的脖頸,含住她的耳垂,細(xì)細(xì)品嘗。她仿佛聽到他吮吸和吞咽的聲音了,側(cè)頭便見他的喉結(jié)難耐地滾動了一下。 她頓時如夢初醒,猛然推開她,扶住散亂的鬢發(fā)逃也似的奔出了門。 徒留他斜倚在榻上,笑聲不絕。 第三日,四面山崗多了很多不明軍隊,數(shù)目過萬,旗幟恍若層疊的黑云,連綿不絕覆蓋而來,攜著滾滾煙塵,堡外喊殺聲不絕,累累鼓聲不斷,仿佛千軍萬馬頃刻間便可席卷而下,輕易便可湮滅這座孤堡。 堡內(nèi)卻是安靜,左右逃不出去,除了隨遇而安、靜觀其變還能如何? 林瑜之和盤冉吃完飯,又喝了兩樽,熱血便有些上涌。盤冉拍著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小子看著是只弱雞,殺氣人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好,我盤冉認(rèn)你這個兄弟了?!?/br> 林瑜之猛地撩開他的手,盤冉收勢不住,打了個轉(zhuǎn)摔倒在地,只作了個四腳朝天的丑態(tài)。他勃然大怒,抬頭怒瞪:“姓林的,你作死?” 林瑜之一言不發(fā),“鏗鏘”一聲拔劍而出,森林的劍鋒不偏不倚地架在他的脖頸上。盤冉是個神經(jīng)粗大的,卻不是個沒腦子的,這人的眼神和他的劍一樣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溫度,仿佛被他壓在劍鋒下的不是一個人,還是一只貓,一只狗,牽不起他絲毫憐憫。他心里不由就犯了怵:“別,別啊,有話好好說?!?/br> 林瑜之不帶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盤冉點頭如搗蒜,他才施施然插回了劍。 遠(yuǎn)處有婢子提著燈盞過來,頭頂瞬間亮了一亮,映照出他極俊極麗的五官。那樣白璧無瑕的底兒便叫人先醉了一醉,挺直的鼻梁下,一張緋紅的唇微微抿著,透出疏淡涼薄的味兒??粗粗?,卻不知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冶艷。更別提那纖長的條干,那比女子還要纖細(xì)的腰肢——盤冉打了個冷顫。這是個什么妖孽? 又眼睜睜地望著他揚長而去。 越過園囿,跨過門檻,出了這一片清凈地,林瑜之一步一步跨上城頭。遠(yuǎn)遠(yuǎn)的,李元曄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似的回過頭來,對他招招手。 他按了按佩劍,倏然又松開,神情自若地走過去,在他身后恭順地低下頭,跪地行禮:“末將見過將軍。” “我只是暫代寧朔將軍之職,并無詔命,林將軍不必多禮?!?/br> 林瑜之起身,安靜地站在他身旁。 樓下喊殺聲震天,箭矢無眼,不斷朝城頭飛來。二人卻連躲都不躲一下,并肩而立,俯視而下。半晌,李元曄道:“不問我喚你來作什么?” “君侯有命,末將萬死難辭?!?/br> “是‘萬死難辭’,不是‘萬死不辭’啊?!崩钤獣嫌迫晦D(zhuǎn)過身來,只抓著這點兒錯漏咀嚼著,笑容頗為譏誚,卻又像是玩世不恭的開玩笑。 林瑜之冷漠地站在那兒,容色毫不動搖:“君侯多慮了?!?/br> 李元曄收了笑容,望著他道:“我要鎮(zhèn)守豫州,剿滅叛黨,你帶二百精兵護(hù)送陛下速回洛陽。還有,三娘?!?/br> 林瑜之震了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你要我?guī)x開?” “我要你將她毫發(fā)無損地帶到洛陽?!痹獣衔⑽⑿Γ澳阋欢ㄗ龅玫降??!?/br> “……” 他負(fù)手在后,仰頭望了一眼這漆黑的夜空,哂笑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br> 林瑜之握緊了雙拳,臉色緊繃:“那你還讓我護(hù)送她?” 元曄低頭覷他,一字一句,清晰可聞:“你敢嗎?你不敢,你連心意也不敢表露,更遑論碰她一根手指頭了?!彼戳税此募绨?,微微用了力,壓住,“我要容兒安然無恙地回到洛陽?!?/br> 第060章 春夢無痕 060春夢無痕 月上中天,荒野間冷風(fēng)簌簌。連著趕了幾日路,日夜兼程,人馬疲憊,過了一處山頭,前方山路中隱約可見蜿蜒淌過的一條溪流?;实酆秃诿骝镑诐h子李瓊杲上前來看,彎月沉在水里,濺不起丁點浪花,幽幽靜靜,忽然拂去了一路而來心頭盤桓的煩躁,不由轉(zhuǎn)身,手中馬鞭打了個轉(zhuǎn),笑道:“安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