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琉璃這么問，才回味過來。便苦笑道，“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這樣的緣由。”

    琉璃見她眼角發(fā)紅，強(qiáng)忍著淚水作笑，便抬手一彈她的額心，道，“我看不得你穿這樣，快進(jìn)去換了?！?/br>
    徐思也笑道，“可不是，怎么穿得比我都老?？旄闳氵M(jìn)去換了?！?/br>
    琉璃便牽了如意的手，硬將她拉進(jìn)里屋去。

    進(jìn)了屋，如意的淚水忍不住滾落下來。

    琉璃便給她擰了塊毛巾遞過去，道，“擦擦。”

    如意默不作聲的洗了把臉，接了毛巾擦干凈。

    琉璃又轉(zhuǎn)身拉開柜子給她挑衣裳——見徐思這里果然常備著如意的衣裳，不由動容。大概是想起張貴妃，一時(shí)也有些難過想哭了。隨手取了一身塞給如意，便將柜子胡亂闔上。

    如意拉下帳幔換衣裳。

    琉璃便道，“我進(jìn)來前先遇見了玉華，問了問，似乎是為了二郎選妃的事在鬧不痛快。昨天夜里對二郎發(fā)了脾氣，今天也是一時(shí)氣急。玉華年紀(jì)小也說不大清，但總歸就是這么一回事。太醫(yī)也說脈象無礙，沒什么大毛病?！?/br>
    如意在里頭頓了一頓，才悶悶的應(yīng)了一聲。

    琉璃聽她情緒低沉，便轉(zhuǎn)而道，“倒是你——好幾天不見人影了，到底有什么事這么忙？”

    如意想起這幾日忙碌奔波，最終揭開了那樣的真相，心下也是苦笑，只道，“已忙完了。你去找過我？我平日都在長干里，卻很少回府上?！?/br>
    琉璃雖受過磨難，然而脾性未挫，出行必定煊赫風(fēng)光。她當(dāng)然不會踏足長干里市井嘈雜之地。聞言只道，“差人去問過?！?/br>
    如意道，“是有什么急事嗎？”

    琉璃想了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又道，“前陣子有人去你府上鬧事，你知道了吧。”

    如意道，“嗯?！?/br>
    琉璃道，“事后外頭就傳出些不堪的流言來。沒頭沒尾的，我聽了惱火，便想去找你洗洗耳朵罷了。”又道，“你也別太不上心了。要知道讒言三及，慈母投杼。再沒由頭的話，傳得人多了，也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了。”

    如意一懵，很快便明白傳出的是什么流言——那人既然能慫恿五代光去鬧事，當(dāng)然就不會任由這件事消弭，必定會想辦法當(dāng)眾揭穿如意的身世的。琉璃和如意自幼就不和睦，外人八成覺著在她面前說如意的壞話，她必定愛聽、愛信。

    而琉璃偏要在這會兒去見她，當(dāng)然是在故意打那些人的臉，也是在替如意彌謗。

    如意心知雅意?？墒侵S刺的是，這一次那些不善的流言說的都是真相。

    她便只道，“嗯……謝謝?！眳s既不問是什么流言，也無片言辯解。

    這人就是太透徹了，不管多么別扭的心思她都看得明白。偏她自己的心思四平八穩(wěn)，她不說，你就半點(diǎn)都猜不著。然而猜不著的就只你一個(gè)，旁的人不論蕭懷朔還是徐儀，甚至是蕭懷猷，都心照不宣。就仿佛他們自有一套暗語，偏只把你排除在外一般——琉璃自幼最討厭的就是她這一點(diǎn)。

    不過，在徐州和東吳時(shí)同徐儀往來多了，琉璃倒是明白了些事——徐儀在這一點(diǎn)上和是如意一樣一樣的，他們兩個(gè)分明就是人以類聚。像她這樣的才是正常人。

    琉璃便只無奈道，“隨便你?！庇值?，“換好衣服就快出去吧，我也去看看玉華姊妹?！?/br>
    如意換好衣裳，又洗了洗臉，確信看不出淚痕了，才回徐思那邊去。琉璃則直接去后院兒找玉華姊妹玩耍。

    不管心里準(zhǔn)備得如何周全，再看見徐思時(shí)，還是忍不住眼圈發(fā)紅。

    徐思便握了她的手，讓她坐在床邊，又抬手給她拭淚，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在阿娘跟前撒嬌啊?！?/br>
    如意道，“……她們說您前幾日就覺著不大舒服，我卻一點(diǎn)都不知情，可見是我平日里來的少了。我心里懊惱。”

    徐思道，“你若天天守在我身邊，我還要擔(dān)心你是不是無所事事呢。這樣就很好?！庇謱⑺p手都合在掌中，道，“手冷得跟冰似的，外面還在下雨嗎？我聽你說話聲也重，是不是也著涼了？”說著便傾身過來，將額頭貼上她的額頭，責(zé)怪道，“……這孩子，發(fā)燒了自己都不知道了？”便讓人去煎湯藥來。

    如意便一樣樣答道，“外頭已經(jīng)不下雨了，就是天冷了。是略著了些涼，已經(jīng)吃過藥了。我身子健壯，這會兒反而覺得比平日更敏捷輕松些。”

    徐思便笑著抵了抵她的額頭，道，“你從小就是這種體質(zhì)，剛開始發(fā)燒時(shí)精神得跟猴子似的，過一會兒難受了就開始犯困，怎么叫都不肯醒。偏還格外黏人，哼哼唧唧的撒著嬌，不讓人走。一會兒說阿娘我好難受啊，一會兒又要人抱著你睡……”

    如意辯解道，“……那都是小時(shí)候的事了，阿娘還拿來臊人。”

    “不光小時(shí)候，八|九歲上還這樣呢。”徐思不由笑起來，那笑聲隨即消散，化作沉沉的靜寂。好一會兒她才又道，“……是啊，□□歲可不就是小時(shí)候嗎。轉(zhuǎn)眼都這么多年了，我還總覺著才過去沒多久?！庇州p笑道，“從你出生之后，日子好像忽然就變快了似的?！?/br>
    如意的心便揪起來，難受得有些喘不過氣。

    徐思也略緩了一陣子，才問道，“……莊七娘的女兒找到了嗎？”

    如意早已做好了決定，可此刻開口，依舊覺得艱難，“……還沒有，我已經(jīng)不想再找了。”

    徐思頓了一頓。如意似是瞧見她眼圈有些發(fā)紅，可隨即徐思便抬手捧了她的臉，替她擦拭眼淚，如意不由就閉了眼睛。

    徐思便緩緩道，“找不到便別找了吧。雖說是她生的孩子，可她一日都沒養(yǎng)過，哪里還真算是她的孩子？”如意只覺得淚水止不住上涌，那一聲“嗯”含在喉嚨里，翻滾不出。徐思又道，“……你待她略好一些便是了?！?/br>
    如意才終于應(yīng)道，“……嗯?！?/br>
    徐思又說，“快去洗把臉吧。你昨日沒怎么睡過吧？看眼圈青的。一會兒就在阿娘這里歇一歇?！?/br>
    如意便握了她的手，道，“可我發(fā)燒了，一會兒再黏人，阿娘可不要嫌棄我?！?/br>
    徐思道，“不嫌棄，哪有嫌棄自己女兒的……”她便拿帕子令如意擤去鼻涕，又摸了摸她的頭發(fā)，抱了抱她，才道，“去吧，一會兒回來后可不許再哭了。阿娘見不得你哭?！?/br>
    如意洗漱回來，徐思這里已命人熬好了姜絲瘦rou粥。

    如意吃了一碗，服侍徐思睡下，便在隔間的床上略補(bǔ)了補(bǔ)覺。

    一覺醒來，未時(shí)已過。

    她聽見外頭有說話聲，便要起身。

    殿里侍女便解釋道，“是陛下來了。太后娘娘說，您才發(fā)了汗，小心別受了風(fēng)。讓您不必出去，且在屋里歇著?！?/br>
    如意聽是二郎來，心中悵然若失。

    二郎在外頭立了足有一刻鐘，徐思依舊沒讓他進(jìn)屋。

    如意歇得也不安穩(wěn)，到底還是更衣起身，去見徐思。

    徐思面色已比晌午時(shí)好了許多，已能起身。正端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的抄寫佛經(jīng)。身影挺拔又蕭索。

    如意便上前替她研磨朱砂墨。徐思添的水少，那墨研出來滯重艱澀，她下筆亦不順滑。寫幾個(gè)字便要停一停。

    如意便道，“我來替您抄吧?！?/br>
    徐思想了想，便道，“我抄一份，你也抄一份——你等過幾日病好了再抄，太醫(yī)說你積疲、積郁，這幾日要好好歇著?！?/br>
    如意應(yīng)道，“是?！鳖D了頓，又道，“……是不是二郎來了？”

    徐思停了筆，失神片刻，卻不能釋然，道，“你別替他求情，我現(xiàn)在不想見他。他愿意在外頭站著就讓他站著吧?！比缫馊塘艘粫?，想再問問。徐思便在她眉心點(diǎn)了一點(diǎn)，嘆道，“別問了……我有些累，扶我回床上歇歇吧?！?/br>
    ☆、第九十二章 （下）

    蕭懷朔沒能扛過徐思。

    待侍女送補(bǔ)湯進(jìn)來時(shí)，如意再問起來，蕭懷朔就已經(jīng)離開了。

    徐思亦不理會，然而如意多少能看出來，徐思為此隱隱松了一口氣。她怒火未消，如意不敢問她究竟為什么生氣。只說些旁的事逗趣，且服侍著她將補(bǔ)藥喝下去。

    如意打算留下來侍疾，正想尋個(gè)空隙向霽雪叮囑下府上和莊七娘那邊的事，徐思忽然便說，“你府上事繁，先回去安排好了再過來吧?！毕肓讼?，又補(bǔ)充，“我猜你來的急，恐怕丟下了不少事。我剛巧也要歇一歇。”

    如意不知該說什么好，便道，“……那我去去就回，您要記得給我留門啊。”

    徐思被她逗笑，道，“那你可要早些回來了。”

    如意離開之后，徐思才喚人進(jìn)來，道，“讓皇帝過來見我?！?/br>
    如意從徐思殿里出來，一路心事重重。

    過一道宮門，馬車忽然停下。外頭傳來交涉聲，片刻后，侍衛(wèi)上前通稟，“是天子的使者——天子請您留步說話?！?/br>
    該面對的早晚都要面對。

    如意默然下了馬車，令使者在前頭帶路。

    繞過一道游廊，便是一處古樹參天、山石生苔的幽靜庭院。蕭懷朔便在院中亭臺上等著。如意踏著石階繞上亭子，便覺幽寒的水汽撲面而來，她不由便攏了攏衣裳。

    這里本是盛夏避暑之處，當(dāng)此白露凝霜的深秋，只令人覺得寂冷難居。想來蕭懷朔從徐思那里出來，便一直等在此處，他身上衣衫已有些水色濕重。他卻仿佛沒覺出陰寒，聞聲回頭后，見如意容色憔悴，眸光里才有一時(shí)波動。先道，“下去說吧?！?/br>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適合暴露在陽光下。

    有些事一旦戳破，就再不可能如過去那般親密無間的相處了。

    兩人從亭子里出來，一時(shí)都不知該如何開口——至少如意不知道該以什么身份面對蕭懷朔才好。

    打從心底里，這個(gè)人是她的弟弟，她大概一輩子都改不了這種認(rèn)知?？墒撬热灰皇执俪伤ゲ槊髡嫦唷慌滤⒉磺樵府?dāng)她的弟弟。

    還是蕭懷朔先開口，“阿娘還好嗎？”

    如意便道，“還好。吃過藥已歇下了。”提到徐思，姐弟二人之間尷尬疏離的氣氛不覺緩解下來，如意便又問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惹得阿娘這么生氣？”

    蕭懷朔似是訝異她何以這么問，又似乎有所預(yù)料。自嘲的笑了笑，道，“……阿娘真是偏心啊?！?/br>
    如意正不解他為何有此感嘆，蕭懷朔便又直視著她的眼睛，道，“是為了你的身世，阿娘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br>
    如意同他對視著，那一瞬間她有無數(shù)話想質(zhì)問蕭懷朔，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心中萬千思緒纏雜如麻，眼中淚水怔怔的滾落下來。到后來終于能說出話，卻只是憑心中一股不平的執(zhí)念，“……為什么要告訴阿娘，你難道不明白……”

    突然得知真相時(shí)，她也曾有那么一瞬間怨恨蕭懷朔為什么沒有將真相徹底埋葬，而非要引著她查出來不可——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軟弱動搖罷了。她知道蕭懷朔沒有做錯。這是她必須親自去面對、去做出取舍的事，沒有任何人應(yīng)該替她去承擔(dān)或免去這份痛苦。從她決定尋找莊七娘的孩子時(shí)，她就已在冥冥之中選擇了這個(gè)結(jié)果。

    可是徐思不一樣。那個(gè)孩子已經(jīng)死了，死在她曾愛過的男人手上，而她無知無覺的陪伴了他十幾年。她所能從這件事里得到的，就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悔恨。如意所遭遇的尚不及她的萬一，已痛苦至此。徐思又該如何？

    她不明白，她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蕭懷朔究竟為什么要讓徐思知道。

    蕭懷朔卻道，“這就要問你了?！?/br>
    “我？”

    蕭懷朔道，“這些事該讓什么人知道，不該讓什么人知道，你心里沒底嗎？你若這么不想讓阿娘知道，從一開始就不該用阿娘給你的那些人去查。”

    如意幾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指控。她恍惚了片刻，才想，原來是這么回事，原來這也是她的錯。不管莊七娘還是徐思，都為她的疏忽而遭受痛苦。她總是這么顧此失彼，為什么就不能冷靜一些，把事情處置得更周全、更滴水不漏些。

    她啞口無言，只是轉(zhuǎn)身想回徐思身旁——她還在想，為什么徐思要攆她回去一趟，原來是這么回事。

    她明明什么什么都知道，可明白如意決定隱瞞她后，她便裝作一無所知。

    如意以為無人能幫自己承擔(dān)這份痛苦，可原來徐思已經(jīng)替她分擔(dān)了——偏偏是本該最痛苦的那個(gè)人，不聲不響的替她分擔(dān)了。

    蕭懷朔大概也知道自己說的重了，見如意怔怔的立在哪里，便又道，“前幾日你魂不守舍，阿娘知道你在追查一些事，便遣人去問……”

    如意轉(zhuǎn)身便要離開，蕭懷朔忙抬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如意道，“回阿娘身邊?！彼耄辽傧然厝ヅ阈焖紝⒛蔷矸鸾?jīng)抄完。

    蕭懷朔想了想，聲音稍緩，“你現(xiàn)在回去做什么？且過一陣子，等阿娘緩過來再慢慢的同她說吧?！?/br>
    如意終于停住了腳步，她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盡量周詳?shù)南蚴拺阉方忉?，“我什么都不會說，你也不要說，這件事先……”

    蕭懷朔的目光隨著她的話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來，他似是在嘲諷，“……裝作沒發(fā)生嗎？”

    如意只平靜的點(diǎn)頭，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