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孟遙遠(yuǎn)遠(yuǎn)聽見里面凄厲的哭聲,身體一震。 直到那時候,一直被她刻意封閉的知覺才蘇醒過來。 耳中,聽見有人議論: 清早,住河岸邊的鄰居家聽見打雷聲,起床收衣服,一推開窗,望見被越發(fā)密集的雨點敲出層層漣漪的河水里,浮著一抹刺目的紅色。 鄰居定睛看了片刻,認(rèn)出那是條紅裙。 再看,那浮在河面上的,不是水草,是一頭黑色長發(fā)…… ·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雨聲瀟瀟,一半拍在玻璃窗上,一半從半開的窗戶飄進(jìn)來。 孟家住在一棟破舊居民樓的一樓,兩室一廳。兩間臥室一北一南,南面那間面積大采光好,外婆和母親王麗梅在住。北面這間逼仄背陽,孟遙和meimei住,一到陰雨天氣,地面回潮,陰暗潮濕,白天都得開燈。 “姐……”孟瑜立在門口,往里看了一眼。 孟遙站在窗前,一道清瘦的影子,和昏暗融為一體。 孟遙回神。 孟瑜打開燈,瞧見窗前的書桌被雨打濕了一大片,“怎么不關(guān)窗。”她走過去關(guān)上窗,拿起一旁堆疊的紙箱子上的抹布,把桌面擦干凈,“媽剛才打電話,讓我們現(xiàn)在過去幫忙。” 天快黑了,沿河人家燈火漸次亮起來。 雨水澆在雨衣上,沙沙作響,姐妹兩人又加快了腳步。 蘇家是一棟三層小樓,帶個院子。 還沒到,就看見門前支起了雨棚,檐下掛起了白燈籠。 孟遙瞧著夜色中那一排被雨霧暈開的白燈籠,心里一刺。 兩人走到檐下,脫下雨披,跺了跺雨靴的水,把傘收起來立在墻邊。 夜風(fēng)發(fā)涼,吹著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燈光照得雨絲發(fā)亮,前方雨棚底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個人。 孟遙瞇了瞇眼。 孟瑜輕輕一推她胳膊,“是不是丁卓哥?” 孟遙沒答,過了一會兒,那人朝著兩人走過來了。 孟瑜趕忙一揮手,“丁卓哥!” 那人也朝她揮了揮手。 他身上襯衫讓雨水浸成深沉的黑色,身上一陣潮濕的水汽。 發(fā)上眉上也沾著水,一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孟遙聲音有點發(fā)干,打了聲招呼,又說:“回來了?!?/br> 丁卓點一點頭。 三人都沉默下來。 半晌,丁卓摸了摸口袋,摸出包煙。他看了看,似乎是在確定打沒打濕,而后又摸出打火機,按了兩下,把含進(jìn)嘴里的煙點燃了,沉沉地吸了一口,“……怎么發(fā)生的?” 孟遙心口發(fā)堵,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出話來,“……曼真昨晚上喝醉了,半夜停電,她估計覺得熱,去河里游泳……” 孟遙喉嚨哽住。 丁卓手指夾著煙,立在那兒久久沒動,孤孑的一道影子拖在臺階上,雨絲一陣陣飄在他背后。 孟遙心里越發(fā)覺得沉甸甸,像是棉絮沾了水,堵在那兒。她別過頭,輕輕地抽了一下鼻子。 一陣風(fēng)刮過來,騰起一陣青煙,煙灰落在丁卓腳邊上。 許久,他啞聲說:“進(jìn)去吧?!?/br> 院子里也搭起雨棚,牽上了電線,幾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底下立著幾張桌子,幾條凳子。雨水從雨棚頂上一股一股流下來,在水泥地上澆出雨花。 一樓客廳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孟遙認(rèn)不全,只看出有幾個是蘇家的親戚。 三人在玄關(guān)處張望片刻,沒在人群里瞧見蘇曼真的父母。 孟遙正準(zhǔn)備給母親王麗梅打個電話,旁邊臥室門一開,蘇曼真mama陳素月從里面走出來。 陳素月穿著件黑色的針織開衫,神情枯槁,兩眼紅腫,只剩兩條細(xì)縫。 她往玄關(guān)望了一眼,腳步一頓,聲音頓時哽咽,“小丁……” 丁卓趕緊走上前去。 陳素月一把抱住丁卓,嚎啕大哭,“小丁啊……曼真……曼真……” 丁卓緊抿著唇,一語不發(fā),手掌按在陳素月背上,雙目低垂,眼中茫茫,似是大霧彌漫。 第2章 (02)葬禮 蘇曼真父親蘇欽德是鄒城康復(fù)醫(yī)院的副院長,因此蘇家在鄒城算得上是有頭有臉。鄒城地方小,平常哪家丟了狗,都能在地方晚報上占個豆腐塊,如今出了淹死人的大新聞,當(dāng)然迅速成了大家飯桌上嚼了又嚼的談資。 小報記者來門口堵了幾回,都被平日態(tài)度溫和謙恭的蘇欽德轟出去了。這些記者吃了閉門羹,轉(zhuǎn)頭就去報紙上添油加醋一通亂寫,不過一樁普通的意外溺水事故,卻被人杜撰成了羅生門。 “你陳阿姨身體平常本來就不好,現(xiàn)在又要聽這些編排。蘇家就曼真這么一個孩子,走了,現(xiàn)在連個主心骨都沒有……”王麗梅說一句,抹一把眼淚,“你說,這些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孟遙沒說話,手里一把韭菜,快要被她掐得七零八落。 吃過晚飯,蘇家親戚商量好了治喪事宜,到深夜,靈堂就布置起來了。 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孟瑜吃過晚飯就回去了。孟遙和王麗梅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 只睡了三小時,孟遙就起床了,和王麗梅簡單洗漱,趕去蘇家。 連日的雨,溫度降了許多,吹來的風(fēng)帶著清寒。 五點天還是暗的,只有路燈亮著,未褪盡的黑暗伴著微雨,沿途石榴花落了,一地的殘紅。 這路,孟遙和曼真以前常走。 蘇家燈火通明,靈堂里已有人守著。 孟遙一踏進(jìn)去,就看見立在燈下的丁卓。 他似乎還穿著昨天那件衣服,一手插在褲袋,背挺得筆直。 孟遙將目光投向前方。 靈堂正中立了幅蘇曼真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仍是巧笑倩兮。 那是幅藝術(shù)照,掛在曼真的臥室里,也是她生前最喜歡的照片。以曼真的性格,大約也不希望死后供人瞻仰的最后一面,是死板呆滯的登記照。 孟遙凝望著照片,心中隱痛立時潮水一樣漫上來。 天亮,蘇曼真初中、高中和大學(xué)的同學(xué)和老師,陸陸續(xù)續(xù)的前來吊唁。 雨時下時停,天一直沒見放晴。 到中午,孟遙正在幫忙匯總吊唁的名單,丁卓走過來。 孟遙抬頭看他。 “我出去一趟,”丁卓沉聲說,“如果曼真同學(xué)來了,麻煩你接待一下?!?/br> 孟遙點頭。 丁卓走到門口,拿了兩柄傘,迎著小雨出去了。 約莫半個小時,丁卓連同另外一人回來了。 來者是蘇曼真的恩師,姓馮,在旦城美術(shù)學(xué)院油畫系任教,他腿腳不便,聽聞愛徒訃告,還是立即趕了過來。 丁卓收起傘,攙著馮老師,邁上臺階。 馮老師費力拄著拐杖,跨出一步,緩緩?fù)现硪粭l使不上力的腿。 一旁曼真的mama陳素月看見了,趕緊迎上去。 她手里攥著條手帕,眼睛紅腫,這會兒上去握住了馮老師的手,只說出兩字就又開始哽咽。 馮老師拍了拍她的手背,長嘆一聲,“蘇夫人,節(jié)哀……” 蘇欽德也上來同馮老師握了握手,“天氣不好,您過來費心了?!?/br> 馮老師嘆氣,“怎能不來見曼真最后一面。前陣子她還說,同小丁訂婚了,回頭要請我吃飯,轉(zhuǎn)眼……” 陳素月一聲嗚咽,將頭抵靠在丈夫肩上。 丁卓扶著馮老師,往曼真的棺前放了一束白菊。 馮老師兩手使勁撐在拐杖上,凝望著曼真的照片,良久無言。 陳素月手里一張手帕已經(jīng)濕透,這會兒見此情景,又忍不住拭淚,時而掩嘴咳嗽。 “阿姨,”孟遙走上前去,伸手虛虛地去扶陳素月的手臂,“您要是累了就先進(jìn)去休息一會兒吧?!?/br> 陳素月沒說話,帕子遮著嘴唇,手臂輕輕一扭,躲開了。 孟遙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半晌,她收回手。 蘇欽德倒是沖她很淡地笑了一下,“這幾天也是辛苦你了?!?/br> 孟遙垂著目光,“應(yīng)該的。” “小孟呢?沒看見她?!?/br> “和我媽在一起。” 便又沉默下去。 過了一會兒,孟瑜過來喊孟遙幫忙,孟遙向蘇欽德點一點頭,跟孟瑜去后面。 這晚,直到忙到凌晨一點,孟遙才跟王麗梅回到自己家里。 累,卻沒有一點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