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應(yīng)允。便由太后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宮。

    十一月初，泓和云行之結(jié)束了中軍大營之行。泓返回皇城，云行之繼續(xù)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換了行程，云行之雖然意外，卻并不多問。兩人就此依依惜別，相約書信往來。泓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誤，當(dāng)即策馬疾馳回皇城。

    他一路飛奔，這天上午回了宮，匆匆換過衣服便直奔御書房。往常這個時候陛下必在蘭臺宮聽政，他離遠(yuǎn)遠(yuǎn)的卻沒見帝王儀仗，便攔住了宮外巡查的侍衛(wèi)問：“御駕在何處？”

    侍衛(wèi)答：“在廣慈宮?！?/br>
    廣慈宮是太后居處，依例陛下下了例朝才會過去請安。泓很意外，便問：“怎么這時候去？”

    侍衛(wèi)答：“云氏雙姝在太后宮里，今日御駕親去，怕是要定中宮。”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時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便換了方向，慢慢往廣慈宮去。

    他走到了蘭臺宮后面的那一片大湖邊，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湖中央的一獨(dú)亭發(fā)呆。滿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徹，將湖中細(xì)細(xì)長長的孤橋和獨(dú)柱亭清晰的映在水里。他一低頭，便看見了水邊自己的身影，一臉的倉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騙了。

    被騙走了半年時光，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中宮不能無人。冊封完皇后，還要晉封貴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違祖制，定下中宮后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覺悟，隨便宮里怎么處置，只想著在此之前一晌偷歡。

    可那天陛下說喜歡他。

    說要永遠(yuǎn)在一起，不會再分開。為了長久打算，要他從軍歷練。

    他高高興興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這柄懸頂之劍。

    結(jié)果剛回宮，這柄劍就戳進(jìn)了胸膛。

    陛下不明白。他動了真心，就沒辦法能容忍。召他侍寢后，宮中承恩女官以為有了機(jī)會，有人便刻意誘惑，服侍時去碰陛下的身體。碰一下，他就覺得被蟄了一下，像是在觸碰他的心肝。后妃承恩這種事情，他連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輩子，就只在這半年里?？删瓦@點(diǎn)時光，他稀里糊涂，也沒能抓住。

    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以前……少一點(diǎn)畏懼就好了。不當(dāng)他是陛下，只當(dāng)他是愛人，能多親熱一刻是一刻。這樣等后妃入宮，他放手也不會如此難過……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凌遲還痛苦。疼得他難以喘息，望出去宮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邊，也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冰寒的湖水緩緩浸透了鞋子，他低頭看見自己泫然欲泣的臉倒影在湖水里，才猛地一驚，躬身攪亂了一池湖水。

    他把難過傷心都狠狠壓了下去，換了副平靜的表情，往廣慈宮去。

    廣慈宮。照水花閣。

    琴音玲瓏，水一樣在花閣里曼聲淙潺。撥弦的女子隔著屏風(fēng)，將窈窕身形投在絳絲繡銀的薄紗上面。她微垂著頭，櫻唇輕抿，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裊裊，滿室皆靜。小火爐上咕嘟咕嘟滾著沸水。云婉穿了一身淡色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了幾分孩子氣，正心無旁騖的素手分茶。等茶湯歸于清寂，她便捧了托盤奉到御座前，請皇帝品鑒。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的往她臉上掃了一眼。太后便微微一笑，道：“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間和錦如有幾分相似，是個有福氣的?！?/br>
    錦如是已故皇后的閨名。云婉的母親和太后娘家有姻親，太后便暗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容胤不置可否，將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后就招屏風(fēng)后的云柔出來見禮。

    云柔明顯要活潑些，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御駕前能看出緊張，行過禮就慌了，偷偷去看云婉。太后身邊隨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儀，連忙出聲掩飾，笑道：“年紀(jì)大了，見著小姑娘活潑，心里就覺得喜慶?！?/br>
    容胤便抬手虛扶，叫兩人起來，和顏悅色的問了些日常，聽說兩姐妹在家時經(jīng)常共譜古曲，就令撤了屏風(fēng)，請兩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見過禮，皇帝就要賞賜，順勢定下皇后人選。眼下他不表態(tài)，搞得太后大為困惑，和隨侍女官交換了無數(shù)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卻猶豫著，遲遲無法開口叫賞。

    此刻他心亂如麻。

    后宮，其實(shí)是皇帝和諸世家之間的一條緩沖帶。雙方的需求都通過后妃傳遞，有個討價還價的余地，不至于硬碰硬的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統(tǒng)治綿延了上千年，這里頭多少利益糾葛和爭奪，也都通過后宮，由皇帝平衡調(diào)解。而后宮之主，便是那個凌駕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統(tǒng)籌平衡大局的人。這樣的人，身后得有雄厚背景，手里得有豐富資源。她的家族，必須能服眾。

    云婉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

    一旦聯(lián)姻，云氏一家獨(dú)大。他怕云安平借此四處勾連，站得太穩(wěn)，還特地把云柔也召進(jìn)宮里，絕了云氏和軍中聯(lián)姻的希望。

    他早和幾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過，明年一年內(nèi)，將根據(jù)各世家背景，冊封一后，四貴妃，七位嬪妃。其中兩家已經(jīng)效忠，為了幫他們站得更穩(wěn)些，會讓兩位后妃生下皇子。后宮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機(jī)會向云行之暗示了兩人關(guān)系，提前震懾，防著將來云婉向娘家要人對泓不利。

    前朝后廷，何處押上籌碼，何處挪去阻礙，哪一家要打壓，哪一家要借著冊封后妃給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數(shù)，安排妥當(dāng)。親政三年，立足初穩(wěn)，到了借勢展翅的時候，他斟酌謀劃，謹(jǐn)慎布局，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飛沖天。

    偏偏他千算萬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云氏姐妹嬉鬧活潑，是一對明艷嬌媚的美人兒。小姑娘大禮相見，往腳下一跪，身份擺在哪里，他應(yīng)該親手扶起來。為了示好，也許還要稍微親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伸出手去。

    他像只孤高的長腿鶴，已經(jīng)在泓面前張開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順了羽毛?，F(xiàn)在一身潔白，就昂著脖子在水上得意地左顧右盼，不愿再沾染別的氣味。

    他穿越過來十幾年，歷盡權(quán)謀爭斗，如今獨(dú)攬大權(quán)，早已適應(yīng)了尊貴的帝王身份，習(xí)慣把踩在眾人頭頂。后宮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樣，酒池rou林，過窮奢極欲的生活，也可以廣納后宮遍收臠寵，把人肆意賞玩踐踏。

    可他冥頑不化，心里還殘存了一點(diǎn)現(xiàn)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個純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來拉他的手。

    冊封大典后，無論如何，他都得和云婉有一次。那時候泓得多傷心啊……

    有過這么一次，他就再也別想和泓交心。以后還有那么多妃子入宮，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幾次下來，感情就沒了。

    可是——

    君無私。

    他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感情?；实鄣氖聵I(yè)，家庭，隱私，愛憎，全是這個國家的。后位不能虛懸，要是因著一己私情不納后宮，不僅不利于朝政，也會被世家抱團(tuán)反對。他不占道理，一個人頂著浪流，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后果。

    就眼下云氏聲勢正盛，他突然出爾反爾，眾臣難免起猜疑，以為他要對云氏不利。若是云安平要先下手為強(qiáng)，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

    容胤在心中反復(fù)權(quán)衡，等云氏姐妹一曲奏畢過來行禮，還是不能決斷，便令宮人把暖閣里養(yǎng)的大鸚鵡拎過來給兩姐妹玩，算是見禮后的賞賜。他隨口吩咐了幾句，一抬頭，卻見花閣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外頭隨侍的御前影衛(wèi)說話。

    是泓。早知道他歸程就在這幾日，想不到是今天這么早！

    容胤登時喜心翻倒，上一刻還在冷靜的權(quán)衡利弊，這一刻已經(jīng)全盤皆掀。他坐不住了，隨口敷衍了太后幾句，抬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階下，迎頭便問：“回來了？”

    泓說：“是?！?/br>
    大庭廣眾，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有再多的話也不好說。兩人四目相對，互相凝視了一會兒，容胤便道：“走吧?！?/br>
    說著先行一步，帶著隨從往御書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后面。

    帝王御駕，浩浩蕩蕩一路蜿蜒而行。他們走過恢宏的殿堂，沿著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橫穿。秋日漸近尾聲，天藍(lán)得發(fā)透。宮里的大葉楊和銀杏樹已經(jīng)落盡了黃葉，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極力伸展。容胤滿懷喜悅，在光與樹的碎影中站定了腳步，突然轉(zhuǎn)身抱住了泓。

    這個擁抱輕柔且短暫。泓怔了怔，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皇帝已經(jīng)放了手，疾步向御書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容胤已經(jīng)下定決心。

    他是九邦之主，圣明帝王。為什么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頭是刀山火海，荊棘利刃，他也要拉著泓，凜然無畏的走過去。

    并且要護(hù)他毫發(fā)無傷。

    第20章 良人

    他們剛進(jìn)了御書房，太后宮里的女官便追了過來，問皇帝如何行賞。托盤里放了兩柄玉如意，他想要哪位作皇后，就賜龍鳳呈祥。貴妃賜榴花結(jié)子。

    容胤微一沉吟，道：“宮里沒什么好玉，配不上二女靈秀。改賜一斛明珠吧?！?/br>
    賜一斛珠是用典，意喻辭讓。那女官見陡生了這么大變故，嚇得變了臉色，慌忙回廣慈宮稟告。她剛退，容胤便傳了侍墨參政來，叫即刻擬旨通傳各部，令云行之署理中軍，掌定國將軍印。他急召東宮掌殿來，交待了幾句話，又緊抓了泓的手臂，壓著聲音急切叮囑：“你快去！帶人封了內(nèi)廷，別叫里頭傳信出去，再往九門加兵，派人盯著云氏動向，若云安平往沅江送信，城外十里，立即剿殺送信人，快去！”

    這是要切斷云氏的信息通道，叫他們來不及商量對策，只能老實(shí)接旨。泓知道事關(guān)重大，當(dāng)即清點(diǎn)御前影衛(wèi)，依次布置，又從都尉府調(diào)兵，外松內(nèi)緊，守住了皇城九門。這是踩著時間比誰反應(yīng)快，他捏了一把冷汗四處奔波，終于趕在云氏接到圣旨前，把禁宮和皇城九門把守得密不透風(fēng)。事發(fā)突然，他急調(diào)了所有御前影衛(wèi)，此時皇帝身邊無人守護(hù)，他心里擔(dān)憂，一得抽身就急忙回御書房。

    他抄了近道，從宮人通行的密林中一路疾行，遠(yuǎn)遠(yuǎn)的見到蘭臺宮飛挑的屋檐才放慢了腳步。他一心忙著調(diào)兵安置，到了這個時候才有余暇，把此事慢慢想了想。

    那一絲喜悅，如糖如蜜，緩緩自心底泛了起來，甜得驚心動魄。

    到這個時候，他要還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那也太……辜負(fù)陛下的承擔(dān)了。

    宮中用如意暗指良緣締結(jié)，這十幾年來，陛下只賜過一個人。

    泓微微翹起了唇角。

    還是……有點(diǎn)高興的。

    他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怯，越接近御書房，腳步越慢。在真正盛大的幸福面前，最勇敢的人也最懦弱。他一步一步接近幸福的最中央，滿心的緊張易驚，像只警惕的小獸，悄無聲息的進(jìn)了書房。

    容胤剛發(fā)了幾道密旨給軍中心腹，叫他們在云行之掌印前做好準(zhǔn)備。中軍大營是帝王的枕下刀兵，禁宮若有變，就指望他們第一時間奔赴救駕。那定國將軍的位置，本應(yīng)由他絕對信任的人來擔(dān)當(dāng)，他掃清了重重阻礙，是為了再過幾年把泓推上去。結(jié)果眼下他既要反悔退婚，又要穩(wěn)住云氏，只得把后背展露出來，讓云行之拿了中軍兵權(quán)，以示誠意。他眼光向來長遠(yuǎn)，事有過手，必謀劃好三步之外?？商熳油嘶?，虛懸中宮，此事聞所未聞，他倉促間狼狽應(yīng)對，只把眼前敷衍了過去，將來怎么辦，自己也很茫然。

    正自苦苦思忖，突然見泓悄悄進(jìn)來，他便含笑招呼，問：“都辦完了？”

    泓小小的“嗯”了一聲，低垂著眼睛，走到皇帝身前。他已經(jīng)半年多沒見陛下，此時心跳如鼓，情思難抑，突然間一沖動，扳了皇帝的肩膀就往嘴巴上親。兩人雙唇僅隔了一線，他又畏怯起來，擦著容胤的臉頰而過，最后低頭把這個吻親在了皇帝的衣領(lǐng)上。

    那衣領(lǐng)上被親過的地方就留了一點(diǎn)酥癢。一點(diǎn)點(diǎn)入骨入心。

    容胤被他撩得快要爆炸，恨不得就地把泓衣服扒下來。偏偏這個時候?qū)m里人來人往，正是御書房最忙的時候。他一手撫著衣領(lǐng)，一手汗津津的緊握著泓的手，兩人臉上不露什么，暗地里都在手上使勁，十指相扣，狠狠交纏。過了好半天，泓低聲說：“去……一獨(dú)亭?！?/br>
    一獨(dú)亭建在大湖上，有長橋貼水而建，直通湖心，素來人鳥俱絕，容胤想要清凈時，就往那里去。他留了隨侍宮人在湖邊等待，和泓一前一后，走過狹窄的長橋進(jìn)了獨(dú)柱亭。亭內(nèi)有一桌一凳，容胤靠著石桌坐下，泓便扒著容胤的胳膊半跪下來，先羞赧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見岸邊隨侍雖多，卻無人往這邊張望，就借著身形遮擋，滾進(jìn)了容胤懷中。他渾身顫抖，在容胤懷抱里胡蹭一氣，又仰起臉來，要皇帝親他。容胤熱烈貪婪的壓下來，把他狠狠往自己懷里按，兩個人緊緊相貼，心臟劇烈的互相撞擊，彼此痛恨似的往一起親熱。喘息間泓緊摟了容胤的脖頸，癡癡的問：“陛下，不立皇后了嗎？”

    容胤含著泓的耳垂咂了咂，回答說：“不立。以后也沒有了。”

    兩人一個短暫的對視，泓又問：“是為了我嗎？”

    容胤說：“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身體和感情沒辦法分開?！?/br>
    泓沒等來預(yù)料的答案，不由呆了呆?？墒潜菹逻@句話里卻藏了更深重的情意，不立后的理由比單純顧念自己還叫人心里踏實(shí)。他細(xì)細(xì)一想，覺得自己也是如此，登時情熱，嗚嗚咽咽像只護(hù)食的小老虎，緊緊扒住了容胤，咬著他衣服不放，含含糊糊說：“我——我——我不想把陛下讓給別人?！?/br>
    容胤說：“我知道?！?/br>
    他得寸進(jìn)尺，又說：“我不想離開陛下——”

    容胤說：“好?！?/br>
    “我不想晚上再被人攔在外頭?！?/br>
    容胤說：“上次是我疏忽，以后不會了?！?/br>
    “我想和陛下出宮去坊里玩?！?/br>
    這個要求有點(diǎn)難度。容胤想了想，說：“要等機(jī)會。下次秋狩的時候咱們?nèi)??！?/br>
    泓高興了，鉆到皇帝懷里又是一陣亂拱，仰著頭一臉沉醉，去啃容胤的喉結(jié)。他意猶未盡的親熱了一會兒，覺得陛下的心意實(shí)在沉重可信，便退開了一小段距離，忍不住就把心底最在乎的那件事問了出來，盯著容胤眼睛說：“陛下，泓是誰？”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便是以為自己是別人的替身。容胤慌了，萬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想，連忙道：“泓是你。只有第一次不是……那以后的，都是你?！?/br>
    第一次是誰，這事卻不好解釋。容胤絞盡腦汁，半真半假的道：“我那時候做了個長夢，夢里有個人叫泓。等醒來看見你，夢就忘了?！?/br>
    泓勉強(qiáng)滿意，趴在容胤懷里半天不出聲。容胤就緊抱著他，把手指從袖口探進(jìn)去摸他的肌膚，鄭重其事道：“當(dāng)皇帝，有很多的不得已。但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你要信我。”

    泓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信的?！?/br>
    他想了想，緊抓著皇帝的手說：“別哄我。別騙我。別瞞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