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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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桃花 北衙。 吱呀一聲輕響,文書庫落滿灰塵的門被推開了,一縷油燈的光芒映亮進來,層層疊疊的書架在黑暗中朦朧不清。 單超反手關(guān)上門, 走了進來。 這是北衙的文書編纂場所, 但不算太機密,因為歷年皇帝所下的密旨都由禁軍統(tǒng)領(lǐng)單獨保存, 這里只放人事變動、兵員調(diào)遣所留下的記錄,按年月為序依次擺放。 單超掌著油燈, 腳步輕如落羽,幾乎無聲地在一排排直上屋頂?shù)臅苤写┧螅K于停下了腳步。 木架上貼著封條——貞觀二十至二十三年。 單超取下早已泛黃發(fā)脆的記錄簿, 按條索引翻閱, 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某月某日某某人率庚班奉旨離京赴黔”等字樣上劃過,從頭至尾,然后合起放回木架, 再取下另一本。 黑暗廣闊的空間中只有一星油燈幽幽燃燒,偶爾因單超的動作而搖晃一陣,投在墻壁上的巨大黑影也隨之擺動,充滿了鬼魅幽暗的氣息。 時間一分分流逝,濃墨般深沉的夜空已隱約透出了深灰。然而單超并不慌張,仍然一本本取下記錄簿來翻閱,直到動作忽然一停。 他的目光落在無數(shù)蠅頭小字中的某一行: “二月末,副統(tǒng)領(lǐng)宋沖攜物至金山。” 漠北金山。 單超終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信息,合上書冊長長地出了口氣。 貞觀末年間北衙禁衛(wèi)第一次遠去漠北,副統(tǒng)領(lǐng)親自出發(fā),也是第一次沒有記下“奉旨”二字。 謝云沒騙我,他想。 我果然是二月生的。 · 十多年前,大漠中,年輕的謝云出去趕集,把打來的獵物綁在馬背上,回來帶了米面油鹽,另有一支不知從哪折來的桃枝。 他省下半口水裝在碗里,把桃枝養(yǎng)在里頭,轉(zhuǎn)身去伙房和水揉面,搟了半斤面條。少頃他那又黑又瘦的小徒弟練武回來時,桌上已擺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蔥花面。 小徒弟興奮雀躍,不顧湯水滾熱就狠狠吸了一大口,燙得直砸吧嘴,連聲問:“師父,師父這面哪兒來的,你怎么不吃?” 謝云坐在土屋低矮的破窗邊,就著土黃昏暗的天光在石板上默寫論語,準備開春后開始講授給徒弟聽,聞言漫不經(jīng)心道:“今日是你生辰,做長壽面給你?!?/br> “……生辰?” 謝云從窗口端下水碗,“喏,送你了?!?/br> 小單超怔怔接過,只見碗中桃花盛開,芬芳燦爛,綠葉在水波中盈盈浮起。 那是萬里荒漠中初生的第一縷春光。 “桃花初開時,你就降生了。”謝云順手一戳小徒弟滿是塵沙的額頭:“以后應(yīng)該是個招惹桃花的命吧。” · 長安深冬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已漸漸退去,墨藍天空中漸漸顯出了暗云的輪廓。 北衙重重疊疊的屋檐上,單超縱身飛躍,無聲無息掠出數(shù)丈,凌空落在屋脊上,只見遠處宮門前掛的紅燈籠正發(fā)出微弱的光暈。 他深吸一口氣,剛要起身直撲過去,突然凌厲勁風劈至后腦! 單超頭也不回,反手格擋,閃電般和身后的偷襲者纏斗數(shù)招,兩人一同從屋脊上直墜下去,落地剎那間單超已經(jīng)看清了來者何人——那雪膚黑發(fā)、嫵媚身段,赫然是錦心! 錦心一身白底深紅女子武裝,更顯得英氣俊俏,似乎對在這里見到單超毫不意外,反手持匕沖了過來。單超錯位一步避開刀鋒,出手直取她后心,卻被錦心靈敏至極地轉(zhuǎn)身打開,兩人瞬間交手了十數(shù)招。 此處不知是哪一座偏院的圍墻,冷清隱蔽,雜草叢生。方寸之地殺氣縱橫,只見錦心手中的刀光在黑暗中劃出雪亮的弧線,緊接著被單超極其狠辣地抓住時機,一掌重重切在她手腕骨上,登時只聽骨節(jié)錯位的咔擦脆響! “啊!” 單超穩(wěn)穩(wěn)接住落下的匕首,抓住錦心后頸將她按在地下,砰!一聲干脆利落的重響,緊接著冰冷的刀鋒就緊貼在了她脖頸上。 “好久不見,錦心姑娘,”單超緩緩道。 單超能將人當頭劈成兩半的手勁是非??植赖?,錦心在那一摔的重力之下幾乎背過氣去,好半天才連連咳嗽著恢復(fù)了意識,斷斷續(xù)續(xù)笑道:“你這混賬……不知道什么叫憐香惜玉嗎?” 黎明前灰暗的天光映在單超面孔上,仿佛玄鐵巖石般堅硬冰冷,連聲音都聽不出半點松動:“早年是知道的。后來在青海打仗的時候,有一年龜茲投降,派了婦孺來開城門。前鋒軍毫無疑慮地開進去了,結(jié)果被婦孺紛紛投出的火油火把燒死了大片……從此男女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qū)別了?!?/br> 錦心嘲道:“那你師父為什么就知道顧惜女子?可見他萬般好處,你一點兒都沒學到?!?/br> “可能他沒吃過女人的虧吧,”單超淡淡道。 “錯了,你師父一輩子都在吃女人的虧?!卞\心伸手想去扳正自己錯位的手腕,這個被按倒在地的姿勢卻很難做到,便“喂”了一聲說:“我不叫人,你放我起來?!?/br> 單超沒有動,半晌才終于緩緩松開手勁。 錦心翻身坐在地上,喀嚓一聲咬牙正了腕骨,冷汗涔涔吁了口氣。 “你指的是武后么?”單超突然開口問。 錦心嫵媚地笑了笑,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只斜覷他反問:“你為什么在這里?” 單超原本想順口駁一句你為什么又在這里,但轉(zhuǎn)念一想,順理成章覺得應(yīng)該是楊妙容不能容她,也就不多問了,說:“我只是來翻翻以前的舊物罷了?!?/br> “北衙里不見天日的秘密有很多,你來找哪一個?” 單超把玩著那把匕首。雖然他的動作看似散漫,但錦心卻知道只要自己有異動,那把刀絕對能在眨眼之間捅穿自己的咽喉。 半晌她聽見單超說:“一件只有謝云知道的往事,算了。” “哦,”錦心意味深長道,“是你的身世?” 單超動作一頓。 “你怎么知道?” “忠武將軍,”錦心托著雪白的腮,眼神中滿是揶揄:“長安城中要是有任何人知道養(yǎng)尊處優(yōu)、驕奢富貴的謝云曾經(jīng)有好幾年的時間待在塞外吃沙子,就是為了照顧撫養(yǎng)你長大,估計都會瘋了一樣去查探你身世的,你自己也覺得好奇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從于闐使團抵京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遲早有一天你會來,看,你果然來了吧?” 單超眉心一緊,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么,突然圍墻外傳來巡邏的腳步聲。 天色已暗暗發(fā)亮,輪班的侍衛(wèi)上崗了。 士兵腳步漸漸遠去,單超瞇起眼睛盯著錦心,低聲問:“你知道什么?請告訴我,我會感謝你的?!?/br> 錦心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話,抬起纖纖玉指捂住紅唇,那雙天生就十分魅惑勾人的眼睛瞇了起來:“感謝我?你拿什么感謝我,錢財?土地?奇珍異寶?別怪我說話直,忠武將軍,你那點家底可能連我還不如呢。” “何況,”錦心頓了頓,放慢語調(diào)玩味道:“你現(xiàn)在又不是王爺,又不是皇帝……即便要獎賞我個女王公當當,當前你也沒有啊?!?/br> 單超似乎聽出了什么,瞳孔微微縮緊。 “相反眼下你只有麻煩,”錦心笑吟吟道:“只要我放聲一喊,這皇宮大內(nèi),北衙重地,即便是插翅也……” 腳步再次由遠而近,侍衛(wèi)隔墻而過,鎧甲兵戈碰撞聲在黎明前的靜寂中格外明顯。 “你要是想喊剛才就已經(jīng)喊了?!眴纬雌鹨贿吤忌?,指了指墻外道:“你喊啊,大聲點兒,小聲當心他們聽不見?!?/br> 錦心沒有出聲。 腳步鏗鏘作響,向?qū)m門方向而去,漸漸隱沒在了凌晨昏暗的天色中。 單超居高臨下與錦心對視,微笑著收回了指向墻外的手指。 “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感謝非常有用,當然這取決于你愿不愿意相信,至少現(xiàn)在你告訴我什么都會安全無虞?!眴纬⒅\心,男子狹長深邃的眼睛散發(fā)出無窮的壓迫感,直直地壓進了她眼底。 他一字一句緩緩地問: “二十多年前,遠赴漠北的北衙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宋沖,現(xiàn)在哪里?” 錦心久久地沉默著,遠處暗藍蒼穹泛出天光,猶如淡青色的燃料在巨大布幔上漸漸擴散,鳥雀鋪天蓋地從地平線上飛來。 “……你必須保證一件事?!?/br> 錦心停了良久,才繼續(xù)道:“將來不論發(fā)生什么情況,不管你爬到怎樣的地位,都不能做任何違悖你師父的事情,更不能傷害他……” “一旦違背誓言,則斷子絕孫、天打雷劈,你敢發(fā)誓嗎?” “我發(fā)誓。”單超背靠在低矮的圍墻上,雙手抱臂,俯視著她吐出了三個字,繼而道:“我還能發(fā)誓將來一定會報答你?!?/br> 錦心嘴角掀了掀,帶著一絲嘲笑和不以為然:“是么?” 單超完全不跟她辯解,只聽她又出了片刻的神,才一攏袖,悠然道:“我只見過宋沖一面……” “就是第一次遇見你師父的那天,中正大街,慈恩寺外?!?/br> · 夜色深處,中正大街,十多歲的賣藝少女隱藏在街角陰影中,望向不遠處慈恩寺高門下那方空地,眼神中滿懷恐懼。 那空地上站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年輕人,全身白衣鮮血斑駁,因為長途奔波而憔悴不堪,胸口劇烈起伏著,只能以劍拄地來支撐身體。但縱然如此他還是站得很直,脊背勁瘦挺拔,甚至因此而顯出了一種充滿殺伐之氣的壓迫感,令人不禁從心底里生出畏懼來。 他懷里扶著一個少年,因為夜色深重的緣故看不清面孔,只能隱約分辨出少年低垂著頭一動不動,想必已經(jīng)昏過去了。 “……不愧是臭名昭著的暗門云使,”一個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老和尚站在臺階上,視線低垂而來,冷冷道:“竟然能擺脫北衙禁軍精英的千里追殺,在那個女人眼皮子底下把人帶回京城……真是佩服,佩服啊。” “過獎,我已經(jīng)叛出暗門了。”年輕人的聲音很好聽,微微沙啞又十分柔和,令人聽過就很難忘記。但此刻那么悅耳的聲音說出的話卻并不柔和,甚至有一點冷酷:“不過承蒙夸獎,我把他帶回京城來就是為了交給你,眼下大功告成,也算是心滿意足了——你不過來看看他和十多年前那個被裝在盆里送出京的嬰兒像不像么?” “住口!”老和尚失聲怒吼:“都是他害的,一切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所有事情怎么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你還把他帶到我面前干什么?!” “因為我會把他放在慈恩寺里,”年輕人冷冷道。 老和尚發(fā)出粗重的喘息,緊捏著佛珠的雙手俱在發(fā)抖。 月亮在烏云中露出一角,映在年輕人深刻秀美的側(cè)臉上,只見他嘴角竟然浮起了一絲笑容:“不覺得他跟你的命運特別像嗎,智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死在漠北了,就像當年所有人都當你死在金山了一樣;沒人知道你隱藏在慈恩寺中,而你全家上下借火災(zāi)假死逃生,現(xiàn)就隱居在離京郊不過二十里路的莊子上……” 老和尚面色劇變。 “回京的路上我還經(jīng)過那個莊子了,”年輕人微笑道,眼底冰冷的殘忍在月光下清晰可見:“你獨子長孫剛滿月,白白胖胖,見了我還笑呢?!?/br> “你把他們怎么樣了!”智圓和尚怒吼。 “什么都沒做,”年輕人安詳回答。 他舉步走上臺階,滿是泥濘和血跡的腳印踩在慈恩寺華麗寬闊的白石臺階上,與智圓和尚擦身而過,繼而把懷中那個少年輕輕放在了寺院朱紅色高高的門檻下。 “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什么都不會做。你保我徒弟性命,我自然保你全家老小一世太平。”年輕人沒回頭,低聲道:“不用擔心,宋沖,這對你來說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br> 和尚面色青白,半晌終于從齒縫間逼出聲音,一字字道:“宋沖已經(jīng)死了,眼下世間,只有智圓僧人而已!” 年輕人回過頭來一笑,說:“好。” 此刻銀色清輝正灑在他側(cè)頰上,盡管全身浴血風塵仆仆,那瞬間的剪影卻恍若不似塵世中人:“那么眼下世間也沒有單超,只有信超和尚而已?!?/br> 智圓大口喘氣,半晌終于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放下了那把已經(jīng)幾乎被活生生拽斷的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