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容回神卻嘆了口氣，說“罷了，去召人，多拿些燈籠?！?/br>
    阿平見大勢已去，也無可奈何。

    話先報(bào)到了老夫人那里，老太太一聽，氣得當(dāng)場就將手里裝著燕窩的玉碗給慣在地上了?！按蠛诘奶?，怎么個(gè)找法？！人既然已經(jīng)死了，今日明日又有什么差？死了也不讓人安??！”想想自己兒子大黑的天，還要在廢墟里頭找人就心疼。田氏真是該死，連死了也要叫她兒子受累。

    琳娘得了信，過去勸她“表哥自來與表嫂情誼深重，如今表嫂不在，他傷心亦是難免。連夜找著也好，人找著了，表哥才能心安?！庇终f“姑媽就體貼他一回罷。”她進(jìn)周家多年，但稱呼一向沒改。

    改口就得自認(rèn)是妾田氏高自己一頭。她怎么肯。不過跟老夫人哭一回舍不得姑媽舍不得表哥，被老夫人笑了一場，也就順理成章了。

    琳娘越是這么說，越是氣得老太太直罵“我周家是造了什么孽！放著這樣貼心的娶不到，偏得了個(gè)那樣的！”拉著琳娘的手傷心“這些年真是委屈了你們娘幾個(gè)。你放心，等這件事過了該是你的都是你的。”又感嘆“家里可算是要和睦了?！?/br>
    隨后便聽琳娘的話叫了人往小樓去幫忙。她厭惡兒媳婦兒，可心疼兒子。

    阿平帶了人過去，說老夫人年紀(jì)大了，琳娘來也幫不到什么，便不來添亂，只把能用的下仆全送來了。添一句，為了過來找人，老夫人身邊連個(gè)端茶的都沒留，琳娘親自伺候著。

    周有容正摟高的袖子在齊田旁邊挖找，一聽果然欣慰。

    人多起來，燈籠多起來，又拿了鍬什么的，分派給辦事穩(wěn)重的。抬木梁的抬木梁，照明的照明，速度也快了很多。

    周有容常年不事勞作，體力比不得別人，不一會(huì)兒就疲累了，反正身上也臟，就地坐下盯著齊田發(fā)呆。

    齊田袖子摟到肘，露出細(xì)細(xì)的胳膊，蹲在清出來的一小塊地上，吃力地在殘檐斷壁里翻找，手上黑的灰的，一抹，臉上就是一塊和汗混成一團(tuán)。半點(diǎn)也不自知。

    要認(rèn)真打量起來，他覺得齊田五官和田氏是有七八分相像的。

    只是田氏眉目可比這個(gè)小女兒溫和得多，田氏外柔內(nèi)剛——可如今她已經(jīng)不在了。

    田氏什么都好，壞就壞在脾氣上頭。

    女兒沒了母親沒了弟弟可憐，他未嘗不是沒了妻子沒了兒子？不論外人怎么說，兩個(gè)人也不是一點(diǎn)也沒有好的時(shí)候?？蓵r(shí)間那么短，中間這樣那樣的故事，成親之后是雞飛狗跳，吵架吵得兇時(shí)，恨不得八百年不要看見，哪料如今人就真的沒了。

    周有空心里一酸，到有點(diǎn)覺得自己與身邊的齊田同是天涯倫落人。輕聲叫“阿芒?！?/br>
    “干嘛？”齊田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手上沒有停下來，扭頭看周有容。

    迎著女兒明亮的眸子，他不知道要說什么。胸中像是積累著什么東西要破膛而出似的漲得人酸楚難受。

    這時(shí)候有人叫“哎呀！夫人，夫人！……快來人啊！快來人??！”

    ☆、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因?yàn)槲易约涸谠u論區(qū)劇透了，所以提前更新出來。

    齊田連忙往那邊跑。越跑得近，越聽到似有似無孩子的哭聲。她心里即驚又喜。

    良嫫先到了，伸頭從縫里向里頭大聲叫著“夫人，夫人！”伸手去揭蓋住的半塊石屏。

    石屏有一人高，石屏上頭還有一大堆燒焦的木頭壓著。她哪里能弄得動(dòng)。

    周有容連忙叫下仆全過來。十個(gè)人喊著號(hào)子一步步挪，才把石屏挪開。石屏一挪開，里頭的哭聲就更大了。

    良嫫提了燈籠來，就看見阿丑從蜷曲的田氏胳膊縫里露出張黑乎乎的小臉，正嚎哭不止。

    阿丑抬頭，第一眼看見的是伸頭去瞧的周有容，沒甚么反應(yīng)，見到齊田才奮力想伸出小手來讓她抱，用沙啞的聲音叫著“姐，姐，姐”可怎么也動(dòng)不了，一咧嘴嚎起來，叫得撕心裂肺。

    “阿丑乖！阿丑乖！”齊田想看看田氏怎樣，現(xiàn)在能不能移動(dòng)。

    田氏此時(shí)抱著阿丑，兩個(gè)人是陷在角落里面，兩方是有縫的石基，旁邊擠著口鎮(zhèn)基的大缸。如果不是石基縫隙大外頭就是平齊的水面和這口全是水的缸，恐怕就算兩個(gè)人躲在這兒也早就悶死了。

    “娘！阿娘！”齊田叫了幾聲，也沒得到回應(yīng)。想讓人看看，可這縫隙又深又小，其它人下不去。便叫人拿了繩子來，捆在腰上把自己放下去。

    良嫫不想叫她去，那石基太深，萬一這時(shí)候旁邊垮了怎么辦，可田氏在下頭，一時(shí)也找不到比齊田還小的。這時(shí)候周有容又已經(jīng)叫人把繩子捆好了，推開良嫫，把齊田往下放。

    眼看著齊田一點(diǎn)點(diǎn)被放下去，不一會(huì)兒就消失在口子里，良嫫心被揪住似的，喘氣都喘不大上來，趴在沿子口，緊緊抓著繩子叫人打著燈籠。

    一會(huì)兒問一句“小娘子？”

    得了應(yīng)聲才能安心。

    可只要一聽到在石頭木頭掉落的聲音，臉就白一白。連喊也不敢喊了，怕自己聲音太大，驚到什么。

    洞口雖然有燈。齊田在下頭也看不太真切，隱約看見田氏頭發(fā)都燎了好些，發(fā)髻散亂，身上的外裳脫下來，一半落在旁邊，一半在還掛在缸里頭。想必之前是用這個(gè)在醮水，比一人還高的大缸，里頭水已經(jīng)見底了，石基雖然還有些被燒過的余溫，但明顯要比其它的地方好。因?yàn)樾鞘窃诤虚g，基下頭的泥也比別的地方更濕。

    那么大的火，如果不是掉到石基下頭，恐怕兩個(gè)人早就不存在了。

    “阿娘？”齊田試了試鼻息，還有氣。

    阿丑見她下來，也不哭了，抽抽噎噎磕磕絆絆“阿娘睡著，不吵?！毕氲阶约褐翱薜脜柡?，有些不好意思。耷拉著大腦袋不出聲。他一早就醒了，發(fā)現(xiàn)田氏似乎是睡著了，就不出聲，不吵她。

    可后來實(shí)在是害怕。這里好熱，又黑。阿娘又不理他，他才會(huì)哭的。

    齊田小心翼翼把阿丑從田氏懷里抱出來。

    田氏眉頭皺了皺，手似乎是想抓緊，但意識(shí)不是那么清楚。她整個(gè)人擋在阿丑前面，背上的衣裳被熱氣灼焦了。手臂上還有燒傷。

    齊田把阿丑抱出來，問他“哪里疼？”

    阿丑搖頭。吸吸鼻子，眼睛紅通通的摟住她脖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里不停地嘟嚷“二姐壞，二姐說你壞。說阿娘壞。說你假裝生病。我打她。她就推我?！闭f著又哭起來“推阿丑！阿丑掉到這里。阿娘睡著了。也不理我。”

    恐怕之前被救起來之后，就昏厥過去了。不知道田氏抱他往小樓去，還以為自己直接就掉到這里來。

    “阿丑最乖。不害怕。真是個(gè)大丈夫?！饼R田安撫他幾句，叫上面的人放籃子下來，囑咐他不要亂動(dòng)，他雖然害怕，果然坐到籃子里就不動(dòng)，緊緊抓住了籃子提手，眼睛瞪得大大的。還對齊田挺著胸說：“我不怕”

    等被提上去，眼睛里都噙滿了眼淚?？梢膊豢?。他是大丈夫，說不怕就不怕。

    齊田見良嫫接到了阿丑，連忙去看田氏?！鞍⒛镉袥]有哪里疼？能動(dòng)嗎？”不知道她傷到哪里，怕貿(mào)然移動(dòng)人會(huì)出事。

    田氏這次聽得真切，迷迷糊糊問“阿丑……”

    “阿丑沒事?！饼R田連忙說。

    田氏一聽便打起勁來。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渾渾噩噩說“阿丑可嚇?biāo)牢伊?。緩過來蔫蔫的不大好，叫老夫人把參拿出來。她竟不愿意。說什么小孩子不該那么嬌貴。你記得給阿丑找顆好參。”

    原來她去小樓是拿參的。

    齊田說“阿丑好著。用不到她的參。阿娘你動(dòng)動(dòng)手腳，我們先上去再說?！?/br>
    田氏睜了睜眼睛，目光都不怎么聚焦。茫茫然看看四周，聽齊田的話，動(dòng)了動(dòng)手腳。

    齊田又問她有沒有哪里疼的。她微微搖搖頭。齊田在她身上沒有看到明顯的外傷，這才放心。

    不過這洞下頭大，上頭小。田氏這樣的體格出不去。得先把壓著這邊的東西都清開。因怕有東西砸下來，上頭放下來喝的水，又下來了一口鍋。

    鍋是偏著吊下來的。齊田拿了鍋，反頂著遮在兩個(gè)人頭上。田氏喝過水，依偎著她，呼吸漸漸有了勁。只是不知道人是清醒還是不清醒。

    兩個(gè)人靜靜擠在那一處，聽著上頭砰砰乓乓。時(shí)不時(shí)有什么東西落下來，掉在鍋底上一跳。

    良嫫在上頭提心吊膽喊“你們小心一點(diǎn)?！?/br>
    周有容好像還說了一句什么。在下頭也聽不大清楚。

    在這個(gè)狹小的空間里，外頭的聲音顯得即遠(yuǎn)，又不真切。就好像隔了一層什么。

    田氏似乎好了些，靜靜地睜著眼睛，突然笑了笑。對齊田說“你丟了之后，我找過來，彼時(shí)良嫫跪下大哭，以為找不回你了。說你就像知道會(huì)有事似的，那天突然性情就不同了。以前悶悶的，不愛說話，不愛笑。那天突然話就多起來，問這，問那，問天，問地，好像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事，一下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變了一個(gè)人似的。良嫫哭啊，說，未必是冥冥之中，你知道自己時(shí)日不多？她恨自己當(dāng)時(shí)沒有知覺，竟然還替你高興呢。以為稚子總該這樣活潑好動(dòng)才是好的”

    又說“我怕你們會(huì)死，怕你們黃泉路上會(huì)恨我這個(gè)做母親的?！?/br>
    齊田也不由得眼眶發(fā)熱“我們都好好的呢?！?/br>
    田氏想一想，一會(huì)兒卻突然道“我大嫁之時(shí)，你阿公跟我說，規(guī)矩是給守規(guī)矩的人定的。我還不明白?，F(xiàn)在想想，原來是這個(gè)意思?！?/br>
    七零八落喃喃說了這句。把手往齊田胳膊在移一移，虛弱地搭在她的小臂上，像是有些疲累，含糊地叫她“阿芒……”

    齊田怕她會(huì)睡著醒不來，一直跟她說話。

    問她“好好的怎么會(huì)走水。徐家有人來問，阿爹說因阿娘失察阿丑溺亡了，阿娘自焚于小樓?！?/br>
    田氏竟也不氣，也不提當(dāng)時(shí)是怎么樣的，只說“想也是這樣?！敝挥兴亲载?zé)而自焚的，才會(huì)不與周家相干，不然就算是意外，田家怎么也不會(huì)善罷干休。她回一次家，家里人就要哭一場。田家等了這些年隱忍不發(fā)，不過是沒個(gè)由頭。田氏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外家再霸道也不能管到人內(nèi)宅去。起不到作用不說，說不好老太婆還變本加厲。

    等頭頂那些東西終于被移開，立刻就有人下來。

    椿和良嫫一起七手八腳地把齊田拉上去，讓出空來叫人下去抬田氏。

    這時(shí)候琳娘得了消息也來了，一臉擔(dān)憂問“表嫂怎么樣？”見田氏被抬出來，立刻貼心道：“就到我那邊去。姑媽那邊也照顧不過來。”

    “還是把母親抬到我那邊去照顧?！饼R田卻開口。

    琳娘安慰她“知道你關(guān)心母親，可小孩子家怎么照應(yīng)大人？現(xiàn)下可不是玩鬧的時(shí)候?！?/br>
    齊田不理會(huì)，張羅人往自己那邊過去，叫良嫫抱好阿丑跟著。

    琳娘有些委屈“阿芒這樣，未必是疑心我與小樓走水有什么關(guān)系？”

    哪料齊田不只不解釋，反到說“那我可不知道?！?/br>
    頓時(shí)琳娘好不悲憤，雙眸含淚“表嫂失察阿丑落水，罵我！向老夫人求參不得，罵我！小樓走水，還是罵我！我又做什么？阿丑即不是我推下去的，那參也不是我吃完的。小樓走水火也不是我放的！與我有什么相干？”

    說著悲憤道“我好好一個(gè)女兒家，因父母不在世才寄人籬下，自問從來沒有害過人，從來沒有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只因?yàn)闆]有得力的兄長父母，就要受人如此污蔑？”說著竟然就轉(zhuǎn)身要投湖明志。

    一時(shí)之間，拉的拉勸的勸。琳娘哪里肯聽，放聲悲泣，直叫自己阿爹阿娘帶自己走了干凈。

    老太太都鬧過來了，抱著她痛哭，說早年兄長要是不救自己和兒子，如今一家美滿，他的女兒又怎么會(huì)受這樣的委屈？自己對不起兄長，要與琳娘一塊投湖去了。

    琳娘又不死了，大哭自己對不起老太太，總叫她傷心。

    周有容又是跪，又是勸，氣得要請家法打死齊田這個(gè)氣死祖母的禍害。

    田氏又還沒有昏過去，只是沒有力氣閉目養(yǎng)著，看著這場好熱鬧，微微睜開了眼睛，冷不丁道“阿芒不過想親自照料我，就值得大鬧成這樣，還要打死她？你們有這個(gè)精神跟這里鬧著，還不如想想自己說的話要怎么圓?！?/br>
    琳娘一下就哭不出來了，喃喃解釋“表嫂也知道，這件事委實(shí)不與我相干。我也就是心里委屈。”直往周有容看。心里只恨這么大的火這樣好的機(jī)會(huì)，田氏竟然沒死。如今說什么都遲了。田氏被救了起來，梅心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萬一躲在哪里瞧著，出事要回去田家報(bào)信呢？竟然什么也做不得。

    周有容皺眉說“好了，先把夫人抬到我那邊去?！彼H自照料。

    琳娘連忙去勸老夫人。

    這次一勸就勸好了。見兒子真不高興，老夫人也不鬧了。

    田氏躺著懶得理會(huì)她們，手握著齊田不放。齊田便讓良嫫抱著阿丑也跟上。一群人浩浩蕩蕩住周有容住的那邊院子去。

    到了周有容那里，立刻叫了大夫來?？催^田氏又看阿丑。齊田陪在旁邊，告訴大夫阿丑先前嗆了水，又跟田氏一起被困在火場里好幾個(gè)時(shí)辰?jīng)]人去救。

    聽得大夫誰也不敢多看一眼。只說病情。

    仔仔細(xì)細(xì)看完說小孩子竟也沒什么事，就是夫人得需好好將養(yǎng)。開的藥內(nèi)服外用一樣也不少。

    大夫要走，周有容立刻使了眼色叫人去送。想必是要塞些封口的紅包。

    田氏喝了一貼藥，沒有歇息反把周有容留下來，對齊田說“我有話與你父親講?！?/br>
    良嫫連忙抱著阿丑拉著齊田，帶下仆都退到院子里頭去。

    齊田問良嫫“母親會(huì)不會(huì)與父親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