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他都懂，但是心中那些東西，扔讓他夜不成寐，寢食難安。也許有朝一日，他能改掉這些“弱點(diǎn)”，變得面善心冷，亦如其他梟雄?？墒悄菚r的他，還是他自己嗎？

    看著那張驟然蒼白的面孔，奕延只覺心中狠狠一擰，忍不住道：“我可以提前發(fā)兵。趁著流寇還未徹底摧毀鄴城，把他們驅(qū)逐出去。如此就能救下更多百姓……”

    梁峰猛地抬起頭，可是張開的嘴，卻沒有應(yīng)答。那太冒險了，畢竟隔著陘道，沒人能夠趕到恰到好處。若是一時不慎，連并州兵馬都要陷入危局。這是戰(zhàn)爭，不是救援行動，怎能兒戲？

    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黑眸中，有掙扎，有不舍，有難得一見的悲撼和郁憤。奕延就像被癔著了似得，伸出了手，撫上那光潔冰冷的面頰：“我能做到的。能為主公救下更多……只要主公安下心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近，變成了呢喃余韻。微微顫抖的嘴唇，貼上了另一張薄唇，如落羽輕拂。

    梁峰僵住了。不知是被那藍(lán)眸熒惑，還是被那話語打動，他竟然沒能閃躲。唇上的碰觸如此的純潔，虔誠的不像個吻?？墒菗嵩诿嫔系氖纸厝幌喾矗馃醙untang，足能撫慰冬夜冰寒。

    他是渴望這溫度的。

    不知是誰先動作，那吻變得深了起來。緊閉的齒列被舌尖撬開，鉤在了一處，吮吸攪動，像是要奪走對方口中津液。粗重的鼻息噴在面上，帶上了焦灼和熱切。一只手滑了下來，按在了脊背之上，狠狠的碾壓，似乎要把人揉進(jìn)骨血之中。

    梁峰抖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一直藏在體內(nèi)的渴望蒸騰了起來。他想要這個，想要那讓人脊背發(fā)麻，渾身顫栗的觸感。有什么東西在叫囂嘶喊，讓他向欲想屈膝。他空置了太久，壓抑了太久，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火花，就能引燃。這一切唾手可得，因為那人獻(xiàn)祭一般，送到了他面前……

    刺痛傳來。梁峰猛地吸進(jìn)了一口寒氣。那吻太過激烈，咬破了唇上某處，也讓險些燒光的理智回到了原位。

    梁峰停住了纏綿的唇舌，強(qiáng)撤了回來，低聲喝道：“奕延！”

    他沒有叫奕延的字，而這聲呼喝，也像是當(dāng)頭一棒，止住了對方的動作。奕延停下了動作，他也在抖，抖的更猛烈一點(diǎn)。渾身就像燃著的火炭，冒著灼人熱度?？墒撬耘f艱難的停了下來，鼻息紊亂，低低叫道：“主公……”

    那聲音里帶著懇求，和幾乎壓抑不住情熱。只是低喃，就足以讓人耳根發(fā)燙?？墒橇悍迦耘f咬緊了牙關(guān)，向后撤去：“放手！”

    “主公，你也是想的……”奕延怎能放手？夢寐以求了那么久的人，如今正在懷中，熱切回應(yīng)。他怎么可能撒手？

    他想嗎？渾身顫抖不休，梁峰卻堅定的拉開了距離：“若我娶妻呢？若我納妾呢？若我登上高位，夜夜新歡呢？你也能忍？”

    奕延僵住了，目中的火熱像是被倒頭一盆冷水，澆了個干凈。他能忍嗎？牙關(guān)咯咯作響，那雙藍(lán)眸中，迸出了怨憎。

    梁峰看到了。那雙眸子，在月夜下簡直如同狼眸，閃爍著凜然寒光。奕延當(dāng)然不能忍。他愛他。任何狂熱的愛都是獨(dú)占的，排他的，不死不休。若他們是君臣，這平衡還能守住。而若他讓了步，情愛足以讓任何理智崩隕，萬劫不復(fù)。

    他們不可能更進(jìn)一步。只因梁峰自己，不是那種能給出承諾的人。

    掙脫了對方的懷抱，梁峰想要轉(zhuǎn)頭離開，然而一只手被猛地捉住。那人如此的用力，幾乎要把他的腕骨折成兩段。

    “主公！”奕延的呼喚中，帶出了顫音。這不是以往任何一次，他知道自己若是松手，一切都要煙消云散。

    忍著腕上疼痛，梁峰咬緊了牙關(guān)：“給我放手！”

    一刀斬在了連在兩人之間的東西上。奕延的力道何其之大，只要他想，沒人能從他手中掙脫?？墒悄菞l纖瘦白皙的腕子抽了出來，裘氅從肩頭滑落，跌在了足下。梁峰頭也沒回，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像是突然藏進(jìn)了云中，四野漆黑，寒氣煞人。奕延就那么木愣愣的站在庭院中，一動不動。

    第243章 驟變

    第二日, 梁峰就感了風(fēng)寒。剛好沒多久, 又病倒榻上, 連忙于義診的姜達(dá)都跑了回來。又是診脈又是開藥，還告誡梁峰不可思慮過重，當(dāng)清心靜養(yǎng)。

    只是如今他的心既不清, 也靜不下來。

    “郎主，該進(jìn)藥湯了。”青梅低聲道。

    梁峰看了看這低眉順眼的丫頭，伸手接過了藥碗。昨夜他心神大亂，根本沒留意身邊。青梅雖然沒有跟進(jìn)院子，但是那個院落不大, 站在墻外哪能聽不到里面的動靜？

    這事, 不當(dāng)外傳的。任何風(fēng)聲傳出, 對于奕延都是莫大的折辱。他這個身居高位的，就算睡個把男人也是愛好問題。但是身為心腹家將, 跟主上扯不清楚, 可就有佞幸之嫌了。

    然而只是看了一眼, 梁峰就知道, 青梅不會說的。不論她看到了什么，都要三緘其口。這是貼身婢女的基本要求，做不到的，早就埋進(jìn)黃土里了。這時代，沒人把下人當(dāng)人看，他們也早早學(xué)會了如何成為一件“擺設(shè)”。沐浴如廁，行房密談，無不如此。他是主，青梅是奴，根本無需多言。

    這是他慢慢習(xí)慣的事情，就如坐視那些無辜草芥喪命。這些本不屬于他教育系統(tǒng)內(nèi)的認(rèn)知，正在侵腐著他，讓他適應(yīng)這個萬惡的階級社會。也許有一天，他終會變得跟其他人一般無二。

    苦味在唇舌間蔓延，梁峰遞回那只碗。因為這個動作，他手上寬袖滑下一截，露出了一片青痕。眉間一跳，梁峰飛快垂手，用袖子遮住了瘀痕。那人動作太狠，抓的他腕骨都快折了。昨日的一切簡直混亂的不成樣子，若是換一個方法，會不會更好？或是鄴城之戰(zhàn)，換個人領(lǐng)兵？

    然而腦中思來想去，梁峰還是長嘆一身。若是臨陣換人，說不定奕延心中會如何想。而且鄴城不只關(guān)乎一城，更是通往冀州的橋頭堡。這樣規(guī)模的州郡之戰(zhàn)，他能用將領(lǐng)的又有幾個？

    若是沒有那曲聲就好了。帶著點(diǎn)自欺欺人，梁峰想把一切拋之腦后，誰料一道突如其來的飛遞軍情，送到了案頭。

    東燕王司馬騰棄了鄴城，輕騎出逃！

    ※

    一隊輕騎沿著小徑狂奔，沒有車駕，沒有隨扈，連旗幟也不敢打出。就這么狼狽不堪的，向著洛陽狂奔。然而不知是道路崎嶇，還是馬匹乏力，跑著跑著，竟然有一匹長嘶一聲，栽倒在地。

    “停！停下稍事休息！”騎隊正中，一個男子拉住了韁繩，氣喘吁吁道。

    “將軍，此處危險！還是再走一程吧！”身邊親隨急急勸道。

    “馬匹都乏力了，哪還能趕路？而且鄴城都讓給那群流寇了，他們還能舍了城中財寶，來追孤嗎？！”說到這里，那人像是心痛至極，怒氣沖沖翻身下馬。

    見主上如此行徑，其他親兵也不好再勸，紛紛下馬，還有人送上胡凳水囊。然而這些，又怎能熄滅司馬騰胸中怒火。當(dāng)日流寇攻城，那些兵士竟然不守，紛紛逃逸，致使鄴城空虛。見勢不妙，他也不敢等援兵了，立刻帶著親兵逃出城去。積攢十?dāng)?shù)年的家財顧不得帶，兒子妻眷也被拋在了身后。這樣情形，簡直比離開并州時還要凄慘！

    梁子熙怎么不發(fā)兵呢？這群守城的兵將，怎會如此就潰敗了呢？我還賞了他們布帛和米糧呢！毒炎般的怒意啃噬著胸腔，若是逃回了洛陽，他定要討個說法才行！

    可是還未想明白要如何處置這些混賬東西，身后突然響起了馬蹄聲。司馬騰一個激靈，竄了起來，手中水囊嘩啦一聲落在了塵土里。

    “敵……敵兵！”

    正是追來的敵兵，足有數(shù)百騎。此刻再上馬逃竄，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看著那迎上來的兇徒，司馬騰不由牙關(guān)打顫，尖聲叫道：“快！快給我擋住……”

    ※

    “大將軍！李豐部取了司馬騰的腦袋！”一個穿著棉甲的匪兵興沖沖跑進(jìn)了臨時搭建的營帳，大聲稟道。

    坐在胡椅上的虬須漢子騰地站起身來：“真?zhèn)€死了？！”

    “死透了！尸首都在那兒放著呢！”

    “哈哈哈！好！大妙！”那漢子放聲大笑，“石勒，這可都是你的功勞！”

    被喚做石勒的男子也長身而起，拱手道：“若非大將軍抓住了時機(jī)，怎能如此輕易攻下鄴城？”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透著股心悅誠服的味道。只是聽這樣的奉承，就讓人心中快慰。汲桑又笑了：“不能手刃那賊子，是不是有些可惜？無妨，鄴城還有不少財貨女人呢！”

    聽到這話，石勒不由冷笑一聲：“只要他死了，我便大仇得報。何必在乎是誰殺的？”

    石勒是個羯人，當(dāng)初就是被司馬騰抓去販賣，才淪落為奴。后來多虧汲桑相救，兩人一同起兵，從區(qū)區(qū)十?dāng)?shù)人，變作統(tǒng)領(lǐng)萬人的大軍。這次攻打鄴城，就是最大一樁買賣。是報仇，更是壯大聲威。

    聽愛將這么說，汲桑開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搶光了鄴城，咱們再圖洛陽！”

    雖然打著偽帝司馬穎的旗號，但是汲桑可不沒有真心輔佐這家伙的念頭。不過為起兵找個名頭?，F(xiàn)在司馬越出征荊州，洛陽必然空虛。若是能打下來，豈不是天大的功勞？到時候金銀財寶且不說，說不定還能混個皇帝當(dāng)當(dāng)呢！

    雖然只是牧馬場的牧帥出身，但是汲桑的胃口也不小。麾下更是有石勒這樣的猛將，怎能不垂涎一下那個人人爭奪的寶座？

    “大將軍定能一舉攻克洛陽！”對于這個擢自己與微塵的恩人，石勒還是相當(dāng)尊敬的，大聲答道。

    汲桑不由哈哈一笑：“入城！我倒要看看銅雀臺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隨著主帥一聲令下，數(shù)千兵馬一擁而上，攻破了這座無人防守的孤城。

    ※

    “東燕王不舍得犒賞兵士，致使士兵嘩變，鄴城失守?！绷悍逭f出這番話時，都覺得荒謬絕倫。

    就算鄴城府庫沒有錢糧，司馬騰自己手頭還能沒有嗎？面對這樣的危機(jī)關(guān)頭，他竟然不舍得花錢，只給些布匹陳米。梁峰知道司馬騰為人慳吝，但是完全沒想到他會蠢到如此程度！

    這下別說是拖延時間了，就是即刻出兵，也趕不及了。

    張賓也眉峰緊皺：“要盡快出兵了。王?？隙ㄒ碴P(guān)注著鄴城局勢，萬一被他搶了先機(jī)，可就糟了！”

    一旁奕延沉聲道：“不帶步卒，不備糧道，只四千輕騎，末將三日內(nèi)就能抵達(dá)鄴城！”

    張賓立刻駁道：“太行險了！陘道不比平地，而且何必趕的如此厲害？他們攻入城中，怎么也要亂上幾日，只要盡快發(fā)兵，應(yīng)當(dāng)能拿下鄴城?！?/br>
    奕延卻搖了搖頭：“入城劫掠一般只三五日，去的遲了，吃飽喝足的賊寇，才難對付。”

    這話讓張賓一噎。他是理論派，并未真正帶過兵，但是奕延的話不無道理。攻敵不備永遠(yuǎn)是用兵首選，打一群忙于燒殺的亂兵，總比打一群堅守戰(zhàn)利品的賊兵要來得容易。

    奕延也不理張賓，徑自抬頭對梁峰道：“還請主公下令?！?/br>
    他的聲音里，沒有半點(diǎn)猶疑。那夜如焚的眸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冷清，甚至比往日還要冰寒幾分。似乎一心公務(wù)，毫無雜念。

    梁峰卻覺得手腕上的淤青，又痛了起來。他這么拼命的趕去，究竟是為了殺敵，還是為了那城中數(shù)萬百姓？晉陽距離鄴城，至少也有四百里路，還要穿越陘道。三日，簡直可以說是插翅飛過去了！

    可是司馬騰出逃的消息傳來，路上已經(jīng)耽擱了些時日，若是再慢慢行軍，怕是這伙亂軍又要逃往他處。哪里容得猶豫？

    “鄴城便交給你了?！弊罱K，梁峰下令道。

    奕延俯首行禮，干脆利落的退了出去。

    看著那人背影，梁峰深深吸了口氣：“后軍要早作準(zhǔn)備。之前擢拔的官吏也要帶上些，若是攻克了鄴城，立刻接管城池，穩(wěn)定民心！”

    這才是張賓所長，他也拱手道：“必為主公拿下鄴城！”

    第244章 奇襲

    滏口陘位于神麇山與滏山之間, 乃是滏陽河蜿蜒流淌, 形成的狹長河谷。因而此陘地勢比其他幾陘都要平緩, 當(dāng)年魏武就曾在此設(shè)立糧道。由此陘東出，可援趙、魏，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此刻, 陘道內(nèi)就有兵，而且還是一支急急前行的騎兵。四千匹馬快把河谷都塞滿了，冬日河畔陰冷濕滑，馬兒不能跑得太快，行到險處, 還要下馬攀爬。已經(jīng)快馬趕了兩日, 不論是人還是馬, 都到了精疲力竭的關(guān)口?？墒羌幢闳绱?，這支隊伍依舊沒有任何停滯, 如同沉默的群狼, 殺機(jī)凜然。

    “將軍, 前面就是滏口關(guān)了。”

    奕延瞇起雙眼, 向前望去。那并不高大的城關(guān)矗立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朦朧。

    “行到關(guān)下，扎營休息?！彼铝畹?。

    三日趕了近五百里路，對于任何軍隊而言，都是難以想象的數(shù)字。虎狼營如今馬還不夠多，做不到一人雙騎，連日的急行軍，就算是這些耐久的匈奴馬，也有些吃力了。更別說馬上騎士。

    一晚的休整，勢在必行。等到明日清晨，才是大舉進(jìn)兵的時候。

    聽到命令，兵士們立刻打起了精神。虎狼營的cao練比其他兩營更為嚴(yán)苛，這些騎兵都自詡精銳中的精銳?？墒羌幢闳绱?，長途跋涉也險些榨干了他們的體力。若不是軍紀(jì)嚴(yán)明，主帥又跟他們同吃同行，還真有些抗不下來。

    有了目標(biāo)，最后一段路走的飛快，不多時就來到了城下。此處守兵自然也是并州人馬，早已接到軍令，備好了營帳吃食。滏口陘比其他陘道要寬敞許多，幾千兵馬扎營勉強(qiáng)也能安頓的下。

    奕延跳下馬來，掏出一把加了鹽的豆子，喂給愛駒。就算是烏孫良馬，連續(xù)兩天百多里奔馳，逐日也累的不行。打了個鼻響，它撒嬌似得拱了拱主人，大口嚼光了點(diǎn)心。

    輕輕撫了撫馬背上的鬃毛，奕延走回帳中，安排明日攻城事宜。幾名將官見到了奕延這副模樣，都深覺欽佩。五百里急行啊，奕將軍怎能保持如此精力？難不成他真的無堅不摧，乃是戰(zhàn)神化身？惟獨(dú)一直跟在奕延身邊的王隆心中有些嘀咕。他家營正冷的簡直嚇人了，平日哪會如此？不過這點(diǎn)，王隆可不會亂講。

    騎兵攻城，靠的就是攻其不備。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占盡先機(jī)，倒真不用怎么布局。不大會功夫，這戰(zhàn)前小會就宣告結(jié)束。王隆趁著奕延出帳時，湊了過去，低聲問道：“將軍，明日的戰(zhàn)事可有什么需要掛記的？”

    奕延冷冷看了過去：“殺光賊匪，莫傷百姓?！?/br>
    ……這算什么叮囑？哪次打仗不是如此？然而不等他再問，奕延已經(jīng)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坐騎身邊，合衣躺在了地上。鎧甲在冬夜中冰冷沉重，可是他并沒有卸甲的打算，就這么閉了雙目。

    看著主帥這副生人勿進(jìn)的模樣，王隆撓了撓頭。罷了，只要大勝而歸，總歸會好起來吧？安排了瞭哨值夜，王隆也回到了自家營地，很快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

    遠(yuǎn)處，傳來了婦人的慘叫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那聲音歇斯底里，讓人脊背生寒。可是石勒沒有半分在乎。又是哪隊兒郎在尋歡作樂吧？打了這么久仗，他不介意讓兵士們好好放松一下，享受這“戰(zhàn)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