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他醒來時，才覺眼前布巾已被揭開，視線倏地涌入明亮的光線，他不太適應(yīng)，想要伸手擋住，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已被繩索牢牢綁縛起來。

    他這才回神，意識到自己在一輛行進中的馬車里，隨著顛簸，掛在窗上的棗色布簾被風(fēng)輕輕吹起，幾縷光束透入，隱隱照亮車內(nèi)景象。

    這里灰塵太重，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但耳畔卻忽然傳來幾聲竊竊私語，蘇年立刻屏息凝神，咬住下唇，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

    “到了汴安城門，就歇一夜吧?！?/br>
    一人說道。

    “車里那人兒怎么辦？”另一人接話，“我看還是個小美人呢，弱不禁風(fēng)的。不過，四殿下要他做什么？”

    “嘖。你難道還沒聽說？把這人大費周章弄回明州，就是為了要他相好、心甘情愿來明州獻酒。”白日里打頭那人轉(zhuǎn)著手里的刀，又忽然陰森森笑道，“只是啊，他來了明州，還回得去么？”

    “是啊，到那時，這美人不就沒主了？”旁邊一人jian笑兩聲，“殿下雖說留活口，但隨意玩玩總成吧？”

    “別弄死了?！?/br>
    蘇年面色無波，靜靜聽完幾人閑言，手指卻悄悄曲起，想法設(shè)法解開綁在手腕上的繩子。

    幸在他從前就被綁過，知曉怎樣掙脫繩結(jié)。

    一刻鐘后，蘇年撇下麻繩，活動了一下手腕，嘆了口氣，神情凝重。

    他俯身靠在車門后面，衣袖底下一柄尖刀寒光閃閃，像只深夜里蟄伏的小獸，目光凌銳，死死盯著門縫散出的一絲微光。

    忽然腳下一瞬顛簸，他險些跌倒，把住窗沿勉強立起。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殿下?！?/br>
    蘇年動作一頓。

    車外聲音哆哆嗦嗦傳來：“殿、殿下。您怎會……在汴安城門……”

    蘇年眉心緊鎖。

    四皇子，宋亭豐？

    半晌，一個清潤嗓音徐徐響起：“起來吧?！?/br>
    “皇兄在天壇主持祭品籌備。祭祀酒事宜，現(xiàn)下由我負責(zé)?！?/br>
    “將軍府會接手人質(zhì)，你們可以回城了?！?/br>
    蘇年瞳孔微微放大。是……

    宋亭嵐。

    他聽見窸窸窣窣搬動兵器的聲音，待到四周再度靜默下來，車外宋亭嵐壓低聲音，似乎吩咐影衛(wèi)：“跟上去處理干凈，不要讓他們回到明州，稟報此事?！?/br>
    車門終于打開，宋亭嵐向蘇年伸出手，微笑道：“蘇公子，你受苦了。”

    蘇年不禁露出笑容，搭在他手上下了馬車，見四周衛(wèi)兵跪倒一片，遲疑了一下，道：“殿下，我……”

    “不必行禮?！彼瓮沟溃澳闶菍④姼馁F客。在將軍府，沒有人能傷你?！?/br>
    他忽然頷首，垂下目光：“只是，紀莊主怕是難逃一劫。我能護你，是因此劫風(fēng)口浪尖并不在你，而在紀方酌?！?/br>
    蘇年沉吟片刻，開口：“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蘇年被劫走后，紀方酌甫一回家，就被建仁候領(lǐng)人攔了道路，兩側(cè)齊刷刷跪下一片人，身前身后一眾府兵手執(zhí)長槍，要他接旨。

    紀方酌心下一沉，不動聲色領(lǐng)了旨。旋即召來赤風(fēng)，就要去追蘇年。

    誰料剛到村口，就險些撞上個立在路面中央顫巍巍的老人。

    紀方酌沉聲道：“老人家，請您讓行，我有急事?！?/br>
    “且慢。”

    白發(fā)蒼蒼的女人抬起頭，揚塵中露出一雙渾濁又沉靜的眼，凝視著紀方酌，說道：“圣上念你善報累累，要你獻酒。你可知，這一味酒許能挽救大俞？”

    紀方酌冷冷道：“大俞與我何干。”

    女人搖搖頭，說：“因果緣結(jié)，循環(huán)不息。你之所以來到這里，難道就未曾想過原因？”

    紀方酌騎在馬上，倏然抬頭望去！

    他深吸一口氣，道：“你如何得知？”

    “天意，是天要你來此?！?/br>
    “天意？”紀方酌搖頭，“我不信天，更不信所謂的天意。這昏君假借祭祀天地之名，行的卻是利己害民之事。大修宗祠天壇，皇城上下一派驕奢yin逸。你要我如何相信，天向的是民，而不是君？”

    “天從不向任何人，”女人道，“但你可以令他向民……只要你手中一味酒引?！?/br>
    “那位公子已安頓妥善，你且不用憂心?！?/br>
    紀方酌一頓，眸色深深，道：“我如何信你？”

    老者杵著拐杖，微笑說：“在下鎮(zhèn)國寺，華儀?！?/br>
    十日后，紀方酌攜祭祀酒，獨自前往明州城。

    高高的祭祀臺之上，白煙裊裊升起，兩旁稚童手捧紅燭，虔誠低頭默念。

    遠處咚、咚、咚傳來擊鼓聲音，為首著面佩奇形面具，高舉彩旗，身后人抬起一面巨大銅鼓，鼓面上幾人跳起儺舞。

    據(jù)說可召喚神靈降世，保佑五谷豐收。

    這是明州年年都要進行的祭祀大典，隨著一聲長腔亮起，兩旁官員齊齊跪下，俯首叩地，無人膽敢抬頭，目視天子龍顏。

    鑾儀衛(wèi)官跪進水盤奉巾，皇帝盥洗畢。

    “陛下?！碧O(jiān)佝僂在天子身后，雙手接過宮女盤中瑰寶，“這是南憫候所獻，金銀珠玉?！?/br>
    “戍邊大將軍，傅廷所獻，麋鹿皮氅?！?/br>
    “北境建仁候所獻，綾羅織錦。”

    “這是四殿下所獻，”宮中大太監(jiān)笑道，“從西洋遠渡而來的靈丹妙藥，能治皇上頑疾，只需服下一粒即可重筑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