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婉清滿腹的心事的躺在燒得暖熱的暖炕上，不知怎么睡了過去。

    夢中的她，周身冷極了。

    就像當(dāng)初被人趕到寒的刺骨的溪流，淌進(jìn)骯臟腥臭的泥濘中一樣，后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加雜著模糊的不懷好意的笑聲，一切都是那么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拼命邁動的雙腳，不敢停下來，忍著疼和濺出的淚，暗暗的告訴自己，還有機(jī)會，不能在這里倒下來，不能，不能……

    喘息著的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汗與內(nèi)衫已濕透的黏在了一起，額頭細(xì)細(xì)密密的汗，她平復(fù)了許久呼吸，才起身。

    早上本還是光風(fēng)霽月的青空，此時陰霾密布，只一個晌午的時間，就變了臉，正如檀婉清此時的心情。

    這樣不甚好的夢，是不是也在告訴自己內(nèi)心的憂慮，與其說承受不了精神上的壓迫，更不如說是她對這具身體，無什么辦法。

    別說是百倍奉還，就一鞭子就已經(jīng)是極限。

    瑞珠還沒有回來，檀婉清打起精神，從舊南閣子里取出幾件衣服出來，隨便包了包。

    隨即起身下地，便去了院子。

    看似延著蜿蜒的石子路隨意走動，但目光卻小心的在周圍青磚墻處輕掃，直到走到推放柴火的廚房外側(cè)角看了一會兒，才又返回臥室，想了想，起身找出了幾塊瑞珠買來，準(zhǔn)備給她做衣裙的細(xì)棉，用剪子將其剪成了條，系在了一起。

    待到瑞珠回來的時候，檀婉清正坐在杌凳上，輕蹙著眉頭。

    見她回來，便輕聲問：“拿到了？”

    瑞珠一路走的飛快，有些喘不過氣，抱著東西連連點頭，接著將包袱放到桌上，伸手飛快的打開，撥開了用于障眼的舊衣，露出里面四個金燦燦的小金錠。

    路上她已按小姐的吩咐，將四十兩銀子換成了四兩金，剩下的銀子全都換作了碎銀和銅錢，方便路上取用。

    檀婉清見到點了點頭，淡定的從袖中取出兩只未繡花色的荷袋，將碎銀分裝其中，待瑞珠緩了口氣，才又輕聲問：“可尋到出城的人？”

    “是的小姐，尋到了，但不是糧車，是運布匹的車馬?！比鹬橐糙s忙坐下，抓了把銅錢悄聲道。

    “布料？”

    “是的?！比鹬樾÷暤溃骸拔掖蚵牱耪乒?，他與城里的綢緞商曲家交好，他說前些日子曲家托謝大人的福，幫忙運了一匹料子入城，留下一些分到城中的布鋪，還剩下幾車，打算通過渡口運到臨城呢?！?/br>
    一聽謝大人三個字，檀婉清本能的手一頓，看向瑞珠：“運送路上有軍兵？”

    “小姐放心，我打聽清楚了，沒有呢，拉布匹進(jìn)城那時不過是謝大人順手人情，曲家什么人，哪能次次都讓大人幫忙，聽說這次是雇了人護(hù)送，我已經(jīng)托許掌柜找到了隨同的管事，那個管事倒是好說話很，我只說走親戚，路上怕不安全，想搭個便車，又塞了二兩銀子，他問都沒問我們身份，就同意了……”答應(yīng)的這般爽快，恁的好莫不是什么陷阱吧？

    倒是瑞珠想多了，對那管事來說，讓兩個女子搭個便車就能賺三兩銀，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兒，實在不算什么。

    在這里住了這么久，曲家多少也有耳聞，也是高門大戶，有名有姓的，她倒沒有疑慮。

    只道：“許掌柜可是知道？”

    “許掌柜以為小姐要買布呢，不知情……”

    聽到這，檀婉清才放下心，輕輕將滿了銀錢的袋口拉緊，放在桌上。

    “明日什么時候出發(fā)？”

    瑞珠緊張的到現(xiàn)在還氣不均，坐在那止不住的發(fā)抖，可回的卻是利索，“那管事兒說了，明日趕渡口早船，四更就出發(fā)，讓我們早一些到谷街道口那兒等?！?/br>
    “你觀那管事兒可是信得過的？”

    “許掌柜也說他在曲家做了二十多年，極得主子的喜歡兒，又慣會做人，可奴婢卻覺得這人油腔滑調(diào)，貪小便宜的很。”

    “他若正經(jīng)不貪，我們也趟不上搭不上曲家出城的這趟車?！碧赐袂宸炊辉谝狻?/br>
    瑞珠想到什么，有些擔(dān)憂道：“小姐，我就是怕到了城門口，出不了城門怎么辦？前些日子城門口還查戶籍查得嚴(yán)……”也有許多牛馬車被翻，她們兩個大活人，怎么藏得住。

    “只能撞運氣了，四個城門，唯有西城門走的車馬糧貨，又是四更那么早，興許查的不是那般嚴(yán)，混出城的機(jī)會還是有的?！碧赐袂逡矅@氣口氣。

    天色很快的暗了下來，平時這時，廚房已是點了火，熱氣騰騰的做起飯來，可是今日，臥室的兩人都沒什么心思，這個時候，都是滿腹心事，哪有什么心情吃東西，檀婉清卻不得不提起精神，催促著瑞珠道：“生個火也好，莫讓人看出端倪?！?/br>
    瑞珠這才起身去了廚房，邊升著火，切著面，差點落下淚來，下好了面，擦干凈眼淚，將面端去臥室，眼圈還是紅紅的。

    檀婉清裝作沒看見的拿起筷子，可卻只動了兩口便放下了，食不下咽，便是這般感覺吧。

    瑞珠不是自己，她從未出過檀府，一旦走出了那道墻，外面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陌生的，這一路來一路去，飄泊不定的生活才最傷人。

    可又有什么資格說她呢，走出去，自己同樣的茫然無措，一無所知。

    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屋子里已是模糊的看不清人影，兩人坐在桌前已是半晌，這才想起來點蠟燭，火光在燭臺上搖曳，這是黑暗里唯一溫暖的光亮。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瑞珠想起什么，才從柜子里找出襖來，“今兒個下午北風(fēng)呼呼的刮，都說明兒個有風(fēng)雪，小姐可要穿厚實些，莫凍著，小姐最不耐凍的?！毙液盟缬袦?zhǔn)備，前些日子冷時，就把冬天穿的厚襖取了來。

    那時候哪有什么錢，用的不過是布鋪十來文一尺的粗棉，想到以前檀府時一到入冬，就有上百匹花樣不同流光溢彩，滑不丟手的緞子送進(jìn)府隨小姐們挑選，暖絨的狐裘也是翻著花樣的系，與之相比，顯得手里的東西更寒酸。

    天上掉到地下，便是這樣的滋味吧，她紅著眼眶給檀婉清套上了。

    檀婉清側(cè)身，輕輕的打開軒窗一點縫，外面黑不隆冬的一片，耳邊聽著的是外面的呼號的風(fēng)聲，似乎比下午時更大，這場風(fēng)雪，倒是讓她精神一振，道了句天助我也。

    才讓瑞珠也將厚襖換上，然后取了四只小錠金子，一人兩個，藏于襖內(nèi)，再將燭光吹熄后，兩人挨在一起坐于黑暗里。

    四更出城，她們便要提前三更離開宅子，怕睡過去，是絕不敢閉眼的。

    檀婉清便輕聲，說的緩慢，將如何從宅子出去的想法告訴瑞珠，若雖以往寂靜之夜，難免留下些許動靜，可今晚卻是狂風(fēng)呼號，反而能遮人眼目。

    下午在宅院打量時，也細(xì)細(xì)看過，宅子左側(cè)住著人家，右面臨著墻，若真有暗哨監(jiān)視，也只是在大門口附近徘徊罷了，總不能趴在墻頭房頂窺探。

    尤其這樣的風(fēng)雪夜，當(dāng)她們的燈熄滅的一刻，恐怕也是找個避風(fēng)雪的地方歇了吧。

    不過兩個女子而已，就算了是暗哨，應(yīng)也不會全拿出探敵軍一般精氣神徹夜不眠的盯著吧。

    檀婉清稍放下心來，便有一搭無一搭的與瑞珠一人一句的說著話。

    當(dāng)聽到瑞珠說起，衛(wèi)安城開的書院從城東那些富商那邊賺了不少銀子，有人便效仿京師，也辦了個女私塾，用的全是女夫子，專門教些女子三從四德，琴棋書畫刺繡等技藝，連曲家的幾個年幼的小姐都進(jìn)學(xué)了，許掌柜與開私塾的秀才頗是熟識，還跟他提起，是否有擅畫的女子，許掌柜向我打聽，問小姐有沒有這般興趣，可笑，一個月才三兩銀子，小姐一幅畫便要賣二十五兩呢……”

    檀婉清也只是笑笑，教三五小女孩畫畫兒這事倒是有幾分興趣，無關(guān)銀子，不過消遣爾，只不過現(xiàn)在要離開了，再提這些已什么用。

    夜越來越深，以往這時，檀婉清已是沉入睡鄉(xiāng)，可今晚只得強(qiáng)撐著眼皮，聽著瑞珠黑暗里說著話，不知何時，提到了謝大人。

    “……小姐，那謝大人我還當(dāng)是他多神氣呢，今日才知，他身世凄慘著呢，聽說沒參軍的時候父親死了，留下孤兒寡母，都靠他一個人養(yǎng)，還有個生下來就癡傻的弟弟?！?/br>
    “弟弟？”本要瞇上的眼晴，突然睜開來，黑暗里檀婉清震驚看向瑞珠。

    “是啊，聽人說才五歲，他母親頭兩年也病死了，就剩他和弟弟兩人，你道他弟弟有多傻，五歲了還不會說話，大夫都說聽說是有身子時沒保好胎，受了驚，雖然最后生下來了，但腦子壞了……”

    弟弟？五歲。

    剩下的檀婉清沒有聽到，想到五年前那一鞭，心中驚疑不定，久未緩過神來。

    瑞珠一個人自言自語了許久，說到后面竟是垂下淚來，語氣哽咽的道：“小姐，我，我們真的要走嗎？”

    三更已到，檀婉清聽到窗外已有星星點點的雪花打在窗上發(fā)出的沙沙響聲，她咬了咬唇道：“要走，必須要走！一刻都不要留?！?/br>
    冬夜里的狂風(fēng)肆無忌憚，直直的灌入衣襟之中，吹得人心口冰涼。

    這樣的夜里，各家的窗戶都緊緊實實地關(guān)著，未有一點燈光，瑞珠匆匆的用帕子將廚房的幾塊米糕與餅包起來，塞入包袱里，這才隨著小姐鉆進(jìn)廚房旁邊放著干柴的側(cè)墻。

    幸好的這墻建的不高，否則便是踩著凳子也夠不著頂。

    冰冷墻面貼著手心，刺骨的寒，檀婉清將系好的布繩搭過墻去，然后踩著凳子，在瑞珠的幫忙之下，翻過墻頭，瑞珠用力扯住墻的布繩，讓小姐順著另一面的繩子滑下去。

    一落地，她便哈出一口霧氣，看了眼四周，這時正是鼾聲入夢，睡得入沉的時候，后墻半個人影都沒有，因著風(fēng)聲，連牲畜也躲進(jìn)了窩里，未發(fā)出一點聲音。

    她急忙將手里的布繩緊緊栓在房后一株歪把槐樹上，然后拽了拽繩子。

    另一邊的瑞珠按小姐說好的，踩上凳子，將繩索在身前系了個套，然后一只腳伸進(jìn)去踩著，借力爬上了墻頭，在墻下面小姐的幫忙下，跳到了地面。

    瑞珠揉了下腳腕，卻難掩興奮之色，既然出了宅院，主仆二人便再也不敢耽擱，將繩子扔進(jìn)墻里，便一刻不停的順著小路快步向曲府馬車經(jīng)過的路口走去。

    瑟瑟的寒風(fēng)在各大街上，呼呼地刮過，這樣的寒冷，便是連乞丐都不見蹤影，街道一角，卻有人焦急的拿著包袱，不斷跺著腳眺目張望。

    這一待便是漫長的一個時辰，直到隔了一條街的澡浴堂子開了門，傳來伙計的潑水聲，等得全身冰冷，焦急萬分的檀婉清瑞珠二人才總算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嗒嗒馬蹄聲。

    等得近了，借著點光亮，模糊看得清車的樣子，車體頗長，帶著棚子，布料可不同其它，路上濕了染了賣不出去可是不好，全都搭了棚子。

    前面趕馬車的人，看到街角模糊有兩人站著，還納悶半夜三更寒冬刺骨在這干什么呢，待到最后一輛車經(jīng)過，才有個人跟在后面偷偷摸摸沖她們兩個召手。

    “快點快點，小點聲，哎呦喂，這天兒冷的，我還以為兩姑娘來不了，得兒，既然來了，就送佛送到西，這最后一車棉布我讓人故意裝了八分滿，倒出點地方來，姑娘就委屈一下，進(jìn)去蹲一蹲，等出了城門，遇到合適的地方，再悄悄放你們兩個下來。不過，咱有言在先，我是看著兩位姑娘可憐，才答應(yīng)稍上一程，本就是瞞著人的事兒，你們可別給我出聲捅漏了，否則可別怪我不認(rèn)帳……”

    檀婉清二人一聽，相視一眼，欣然點頭答應(yīng)，這人既然能偷帶她們出城，必是與守備的軍兵熟絡(luò)的很，兩人自然求之不得。

    在那管事兒掀開塊布，露出一小塊空隙，檀婉清與瑞珠只一頓，便將頭一低，縮了身子鉆了進(jìn)去，那管事兒將布一放，拍拍了手，繞過車，一屁股坐了上去，對著趕車的伙計便不耐煩的道：“快走，天都快亮了！”

    深夜的寒風(fēng)里，一行拉著布匹的馬車，浩浩蕩蕩向西城門行去。

    第二十八章

    嚴(yán)風(fēng)刮地，馬拉著車輛，在寒風(fēng)中快速奔跑起來，這讓躲在車棚內(nèi)里檀婉清，暗暗叫起苦來，她這樣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這樣的罪，跟像用刀割的一樣難受。

    瑞珠離得最近，能清楚聽到緊緊抱著膝坐在那里的小姐，牙齒上下“咯咯”的聲音，十分可憐，她也冷，車板底下一直往上涼颼颼的竄著寒風(fēng)，連她手腳都快沒有知覺了，何況是更畏寒十分的小姐。

    趕緊把包袱里的衣襖取出來，搭在小姐的身上與腿上，可即使如此，仍不覺暖和。

    檀婉清鼻息吐著白色霧氣，雖受著這樣的罪，心里卻是舒了下口氣，看著車行的路，似乎已經(jīng)順利的離開內(nèi)城了，她忍著冷，輕掀起蓋布一角，看了眼外面。

    凜凜嚴(yán)風(fēng)，天色仍然昏暗，卻已能看到周圍無什么城墻，人家，隱隱的一片荒蕪田地的樣子。

    “瑞珠，已經(jīng)出城了。”檀婉清悄悄的在瑞珠耳邊輕輕道。

    瑞珠聽罷眼里是有欣喜的，表情是大大的舒了口氣，黑暗里拍了拍自己胸口，然后雙手趕緊拉著小姐的手，欣喜的用自己手心里的唯一的一點溫暖搓著。

    檀婉清呼著冷氣，此時也只能手腳僵硬的靠著瑞珠的一點點體溫堅持下去，

    出了城門，一行馬車噠噠的向外城行去，最后一輛趕車的管事兒馬夫兩人坐在車前，馬夫有經(jīng)驗，帶了一壺廉價的燒酒，路上與管事兒一人一口，邊說著話兒，邊吃著酒御寒。

    車?yán)锉蝗鹬榇晔值奶赐袂迓牭铰曇?，卻是側(cè)著耳朵細(xì)聽，隱約能聽著兩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

    “娘的，還以為這趟討了個好差事兒?！闭剖聝龅倪艘豢谕履?，恨恨的罵道，“早知道是這么個鬼天氣，還不如在家摟老婆孩子舒坦！”。

    那趕車的伙計討好道：“雖是風(fēng)雪大了點，但這一趟，主家怎么也能給管事兒十兩八兩的賞銀，這可比在府里當(dāng)差賺多了?！?/br>
    管事不知說了句什么，那伙計在風(fēng)里聲音有些大，“不瞞管事，我這是第一趟趕外面的差，一直走的心驚膽戰(zhàn)，雖然只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可小的聽說現(xiàn)在外面不太平，不少地方都有土匪瓦刺出沒，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遇到啥事，這心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您說，咱這趟差，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怕什么？前面拉的那一車壯士是吃干飯的？瞧你那點膽子，還養(yǎng)家糊口呢?！?/br>
    “這不是心里打著鼓嗎，咱出了城，不是還得走一段荒道嗎……”

    “放心吧，別的地兒不好說，衛(wèi)安城周邊三十里內(nèi)沒什么土匪出沒，早就被謝大人手下的兵馬掃了個干凈，誰還敢到這一片來，渡口這一條道一年來我來回個六七趟，一點事都沒有，你就把心落進(jìn)肚子里，我保你沒事……”

    風(fēng)大，加上車輪軋道的聲響，檀婉清聽的有些模糊不清，但大概意思是弄清楚了，這趟貨，五車的布料，一車的打手，雖然到渡口有一段荒道，可周圍的土匪窩子都被謝大人帶人清理個干凈，那管事走了一年，也無什么事。

    總的來說，跟著這一趟車，安全還是能保障的，不會擔(dān)心出什么事，且能一直送到渡口坐船。

    檀婉清暗自算了下，現(xiàn)在這個時辰大概是三時左右，兩時辰到渡口，那就是早上七時，自不去坊市賣貨后，平日她與瑞珠無什么事。

    她習(xí)慣睡到自然醒，瑞珠怕吵醒她，近些日子起的也晚，冬日的早晨六時天兒還是暗的，等到七時那暗哨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自己與瑞珠已趕上了船，離開了益州衛(wèi)安，就算策馬最快一個時辰，也是趕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