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六子說,前頭出事了,那位大人惱了,把杯子都摔了……” “哪位大人?” “還能有哪個,今兒來的那個唄?!?/br> “……你說衛(wèi)安的守備,大人?” “就是他?聽說里面幾個官,妓都被攆出來了?!?/br> “為的什么呀?” 緊接著回答的聲音又低了低,有些字?jǐn)?shù)已然聽不見:“……賈大人要換那位大人的妾,那位大人不愿意……” “換妾你是說……” “噓。小點(diǎn)聲…就是屋里頭那個?!?/br> “我還當(dāng)她是……看著真不像……” “……誰說不是呢,看差了眼……” 接著門傳來微微響動,有人進(jìn)了來,大概是見屋內(nèi)蠟燭滅了,人也睡了,腳步聲很快出去了。 卻不知,床邊披著外衣,坐著一個人。 待到人離開很久,才起身,在黑暗中慢慢走到透出光亮的窗邊,今日又逢十五。 冷冬的寒月灑下地面一片銀霜,似要沖和屋內(nèi)的燥熱,也似要冷靜下她還有些惺忪紊亂的心緒,她伸手推開了窗。 果然,窗外一輪明月,山河一片冰雪,相互映耀,明亮如晝。 她披著狐裘,頭發(fā)如瀑般披于身后,這時一陣寒風(fēng)吹進(jìn)來,掀起了衣角,也吹落滿肩的烏絲。 院側(cè)站守的十幾精兵聽到動靜,紛紛目光掃來,見著人后,又趕緊轉(zhuǎn)過頭,紅著臉縮了回去。 無人敢進(jìn)內(nèi)室,就算是杜和也不行,不過,走到窗下關(guān)窗還是可以的。 杜和清楚這女子跟他們家里的婆娘不同, 京城簪纓世族里養(yǎng)出來的,那身子骨跟面捏的也差不了多少,若一旦被寒風(fēng)沖著病倒,追問起來,他可擔(dān)不起大人的脾氣和怒火。 他也不敢細(xì)看,只道:“外面風(fēng)寒霜重,姑娘還是早點(diǎn)歇息吧。”見說完站窗口的人也沒動彈,他只得咬咬牙伸手當(dāng)著面將窗戶關(guān)上了。 回院子時,還道:“乖乖,真不知是怎以養(yǎng)出來的,難道京城的水真的就比別個兒不同,一水的好皮相就不說了,人就往那一站,一動不動的,眼晴看著你,杜和就有點(diǎn)招架不住了,倒也不是怕了個女人,就是那股子勁兒,就與旁的女人不同,那骨子里一股從未因自己的境遇或身份,自尊上就低人一等的氣勢,平白的壓的人一頭,不說話都不可小看。 回院子,兩個兵士擠眉弄眼的詢問怎么回事兒,杜和正郁氣呢,不耐煩的眼一瞪,哪哪都有你們,也不看看看你們那鳥樣兒,老實站你們的樁吧…… 看著被人關(guān)上的窗,她站了一會兒,才回到床鋪,將身體縮進(jìn)了溫暖的被褥間,可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黑暗中窒息感,讓她仿如是被困于牢籠中的雀兒,無論如何也撲騰不開這方寸之地。 第七十章 幔帳之內(nèi)昏昏沉沉之際,只覺鼻息間全是酒氣,熏得她是連連皺眉,躲著那股氣息,可四肢發(fā)冷,沉如千金,好在帳幔之中不知何時暖了起來,背與腹間也一直有一股炙熱環(huán)繞,緩解了那股涼意,溫暖著有些寒涼的手腳。 待第二日起身,頭竟隱隱的有些疼,喉頭又干又澀,心知是有些著涼了,不過癥狀輕微,還可以挺一挺,也容不得她不挺著。 迷迷糊糊清醒的時候,天方見曉,吃了熱粥與點(diǎn)心,便被人霸道的裹了狐裘抱上了馬車,與后面兩輛來時載滿糧草,走時空顆粒未裝的載運(yùn)車,悠悠的起程,與來時的快馬加鞭,死守糧車不同,車的速度反而慢了,聽邊是隨意而行的馬蹄聲,也散漫起來。 檀婉清臥在塞了燙熱的手爐腳爐的皮褥里,柔軟不知是貂毛還是狐毛的軟皮,貼著她的臉頰,她窩在里面顯得臉更小,就跟只大貂身下露出只小貂臉兒一樣,也更顯雪白無血色了些。 相比來時的馬車,現(xiàn)在明顯多了幾樣多東西,將空余的地方塞的滿當(dāng)當(dāng)。 塌旁的矮柜上,多了一只四方木質(zhì)八角食盒,外面套著厚厚的皮毛,將手伸進(jìn)去,貼著盒子摸上一摸,還有些溫?zé)?,必是早早讓人?zhǔn)備的一些點(diǎn)心吃食。 柜旁放著三只密封好的木桶,就算不打開,只聞著車廂里濃郁的蜜香味兒,檀婉清也知道里面裝著什么。 看著大肚桶的個頭,只怕整個蜂巢連蜂蜜,都裝不足桶的三分之一,三只若是滿滿的蜜,液,絕不是三五戶蜜農(nóng)家里能搜刮出來的。 她忍不住低咳了兩聲,本想忍一忍,不喝水的,但是喉頭實在不舒服,只得伸手去拿矮柜上的水壺,里面剛灌了兌了蜂蜜蜂的水,正溫著,可用來潤喉,才翻過杯子喝了一口。 突然聽到外面一陣斷斷續(xù)續(xù)哭聲。 對于熟悉至極的人,即便對方換了裝扮,換了身份,可通常一個背影,一個聲音,哪怕是相隔了十年二十年,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過,都能夠認(rèn)得出來。 她知道,謝承祖說到做到,總算走的再匆忙,必是要讓她見上一見的。 馬車越來越慢,可外面哭聲與吵鬧聲也越來越清晰,待到停下來的時候,檀婉清已經(jīng)坐起身,掀開了厚簾。 撲面而來的除了一道凌冽的寒風(fēng),就是一股說不出,不知是牛馬還是糞池散出的難聞氣味兒,入目的這一片,相比于昨日民居府邸,更顯得簡陋。 衛(wèi)安的難民區(qū),雖并不比這里好多少,但是環(huán)境問題,大致還算做的不錯,加之周邊有大批的軍兵嚴(yán)守整頓,至少人人精神面貌好上不少,也還算干凈。 可這里卻難以入目的多,除了一排排住人的土屋坯房,建得十分低矮簡陋,到處也都是垃圾和牲畜糞便,大概是聽到了聲響,有不少人探頭或走出來,男女老少瘦的皮包骨頭,個個或神情木然,或者愁容滿面,目光皆沒有神彩,有幾個小孩子跑出來,連件像樣的棉襖也未穿,只著單衣單褲,抖著腿,甚至露出腳趾。 環(huán)境之惡劣,百性之窮苦,可見一斑。 檀婉清無心再打量四周,目光只尋著初時聽到的那個聲音,她跑到不近不遠(yuǎn)的一處屋口,雖然側(cè)著身,那仍看得出是一個穿著灰布褂子的十六七歲的少女,雖然素面朝天,可是五官頗為秀麗出眾。 此刻她面色蒼白,滿臉是淚,目光透著絲狠意與絕望,她歇斯底里的對著后面追出來的一男一女道:“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里,你們想要我嫁給那個老頭子換銀子,休想!我不愿意!我死也不嫁!!” 后面的婦人先追了上來,頭上只以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包裹頭發(fā),她苦苦的伸手拉住秀麗少女,臉上同樣滿是淚水,一直在低聲央求著什么。 “算了,不必勉強(qiáng)她,這是瑜兒的命……”后面跟來的人,檀婉清就算再有心理準(zhǔn)備,也難以想象,那個消瘦面頰,滿頭雜白亂發(fā),形如老翁的人會是那個她叫了二十年,風(fēng)流倜儻的父親。 丈夫認(rèn)命,可婦人又如何肯認(rèn),一邊是要死要活的女兒,一邊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瑜兒,兩個都是她的命根子,可她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瑜兒丟了姓命,那可是她唯一的希望啊,她緊緊抱住女兒,一邊流著淚一邊哀求著道:“妍兒,娘求你了,娘求求你了,瑜兒是你親弟弟啊,再這么拖下去他就真的沒命了,你就當(dāng)娘對不住你,你救救他,娘求你,娘給你跪下……” 秀麗的少女眼淚流的更加兇,一把甩開董氏的手,絕望的邊退邊道:“我不救又如何?你們何曾把我放在眼里?jiejie被搶做官,妓,現(xiàn)在又要賣了我,與其嫁給一個又老又丑的鰥夫,還不如去死?!闭f完少女便轉(zhuǎn)身一頭向一側(cè)墻撞去。 離得近的幾個婦人,眼明手快的立即攔住,秀麗少女拼命的掙扎,最后被幾婦人連拖帶抬的送了回去。 周圍看熱鬧的人,臉色并無多少同情,顯然,這等賣兒賣女的事兒看的太多,早已麻木。 隨即,院子里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大哭的聲音。 檀婉清握著厚簾的手,被寒風(fēng)吹的指節(jié)泛白,如同她的臉色。 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檀府的二姑娘,檀璟妍。 檀婉清同父異母最小的meimei。 大概見到了故人,許久不太回想的前塵往事,一下子涌了出來,一時難控。 檀婉清的親生母親病逝兩年,檀承濟(jì)才低娶董氏進(jìn)了檀府,董氏雖是家中嫡女,但家族敗落,未嫁人時的日子過的還不如一般的富家子弟,難免眼界小了點(diǎn),私下往嫁家劃拉了點(diǎn),也貪財了些。 可另一方面,她沒有接觸過多深宅大院里的陰私,手段也就不是那么老練也沒有那么陰狠。尤其在私動了檀婉清母親嫁妝一事,檀父沖她發(fā)了怒后,她也及時的收了手,從此對她這個嫡女也算客氣,就算自己生的兩個女兒不如前一個生的得寵,暗地里牢sao滿腹,可明面上,并沒有讓子女與檀婉清離了心。 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檀婉清本身脾性圓滑的關(guān)系。 檀婉清不是原身,沒有原身的自小失母的情感缺失。 對父親也沒有依戀,也就沒有所謂的自私獨(dú)占的情感。 在她眼里,她與董氏沒有什么血海深仇,能和睦相處最好不過。 也因為她一直理智的看待董氏,不曾言行間敵視過,女人在這方面是極為敏感準(zhǔn)確,董氏從沒有從她那里接受過這份情緒,原對她有的一點(diǎn)敵意自然也降至了最低。 連帶她生的兩女一子,與她的關(guān)系也還不錯。 數(shù)來也有十幾年了,人是有感情的,雖然檀婉清不是真的檀婉清,可二十年里的她,是真實的她,見到舊人,一樣觸景生情。 她慢慢松開握著簾布的手,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在她出馬車之前,男子便掀了車簾,將她堵在了門口。 男子跨進(jìn)車廂,牽過檀婉清凍的冰涼的手,臉上的表情算不上好,轉(zhuǎn)過身就將她重新扯到皮毛塌上坐下。 “就這么迫不急待的相認(rèn)?你可知道,一旦相認(rèn),你可就再也回不去了?”他緊緊盯著她。 檀婉清自然比他更清楚這一點(diǎn)。 雖然見到故人,可她的理智還在,否則從一開始見到檀承濟(jì)時,就已經(jīng)掀簾走出了。 她的臉上雪白一片,唇上的顏色也淡了兩分,說不清是身體不適,還是被寒風(fēng)凍著,她回道:“我是想尋大人幫忙?!比缓竽抗饪粗?,提醒道:“當(dāng)初大人得到了大筆的糧運(yùn),解了近急,飲水思源,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當(dāng)要回報一二才是?!彼?dāng)初充入軍庫的大筆銀晌糧草從何而來,兩人心知肚明。 不知道謝承祖在外面是否也被凍著了,此刻臉色更是臭的很,他冷哼一聲道:“爾俸爾祿民脂民膏,我不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與檀府何干?” 隨即也看向旁邊的人,板著臉,冷著聲道:“我未對檀璟妍落井下石,已是君子所為。” 對于致于母親早亡的人,他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雖然當(dāng)初他以她曾犯下的“錯”,數(shù)次利用她心里對母親產(chǎn)生內(nèi)疚相要挾,但他清楚,是眼前的人免于母親與弟弟血濺街頭,而他的“利用”只不過是他尋個理由,想她留在自己身邊而已。 可對于,真正“害”了謝母的人,他下手絕不會手下留情,所以他才說:未落井下石,已是君子所為。 他是在告訴檀婉清,檀璟妍現(xiàn)在遭遇的一切,就是她應(yīng)有的懲罰。 可是檀家不是只有檀璟妍一個人,檀婉清的心終究還是偏向檀這個字,因為她姓檀,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路人,也不是面對難以幫助的狀況,只是一些銀子,只是舉手之勞。 若是平常,她也許會想其它辦法,不會試圖激怒于他,這于已不利。可是今日,不知為何總失了那份平靜,也許看到了曾經(jīng)熟悉的人,心境動搖起來,又或許她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哀傷痛苦,更多是存著一種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的情緒。 誰又知道今日的檀璟妍,不是明日的自己。 這份感同身受,讓她有些失控,失控的時候也許不會大喊大叫,情緒看著也還算穩(wěn)定,可是內(nèi)里的理智已經(jīng)消失,沖口而出的話,沒有經(jīng)過篩選,潛意識里選擇的是感覺里能夠最快最直接最有效能傷到對方的言語。 她看著他,一字一頓的道:“當(dāng)年檀璟妍的錯,你不是一同從我身上找回了嗎?” 一句話定義,他對她做的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只是報當(dāng)年的仇而已。 她看著面前的男子松開手,站了起來,看著她的目光冰冷而憤怒,她心虛的移開視線,直到他頭也不回的摔簾而去。 第七十一章 說完,便后悔了。 待人一出去,她便以拳頭敲了下自己的額頭,然后爬到塌上,掀開厚簾向外看。 馬車已經(jīng)的車輪再次滾動起來,她看到杜和接過了什么,放入衣襟,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了隊,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檀婉清趴在車窗口,隨著車馬轉(zhuǎn)過拐角,一點(diǎn)點(diǎn)遮擋了視線,徹底看不見之前,她見到杜和下了馬,進(jìn)入檀家那戶莊院。 她才將布簾放下,暗暗松了口氣,一放松下來就忍不住咳了兩聲,她如今也是寄人籬下自顧不暇,日后……日后恐怕也要山高水遠(yuǎn),永遠(yuǎn)沒有再見的機(jī)會了。 至于剛才那個怒氣沖沖摔門而出的人,她是篤定他不會將她丟下馬車,才會那么說的,原本其實還有更好的辦法,所以她心里是感激的,設(shè)身處地,若讓她給仇人解圍,也需要一份不小的心胸才行。 當(dāng)?shù)檬前傩湛谥心蔷涫貍浯笕恕?/br> 一行人冒著寒風(fēng),早早出發(fā),除去歇息啃干糧外,其余的時間都在趕路。 豐犁至衛(wèi)安足有百余里,其中大部分區(qū)域荒蕪人煙,連只鳥都不停留。若能遇著一個半個有人的莊子,也算運(yùn)氣好。 顯然,他們的運(yùn)氣并不好,但也不算太差。 趁著西沉卻還未落山的夕陽,謝承祖自一山坡向下眺望,竟發(fā)現(xiàn)一條干涸的河流,河流旁是些殘屋斷墻,幾棵枯死的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