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生見過大人，給大人請安。”容佑棠忙放下書本，起身行禮。

    “嗯?！甭纺项h首，略一揮手，習(xí)慣性先落座私人書案。

    容佑棠快速泡茶奉上：“大人，請用茶?！?/br>
    “嗯?！甭纺仙焓纸舆^，卻不忙著喝，而是照例先評點一番學(xué)生功課，十分嚴(yán)厲，絲毫不留情面。

    容佑棠垂手聽訓(xùn)，畢恭畢敬。

    “多有不足，尚需勤勉?！甭纺隙酱佟?/br>
    “謹(jǐn)遵大人訓(xùn)誨。”容佑棠躬身拱手，知道算過關(guān)了。

    路南慢條斯理喝幾口茶，沉吟半晌，才緩緩問：“恩科取士，機會難得，你準(zhǔn)備得如何？”

    “學(xué)生愚鈍，只知埋頭苦讀?！?/br>
    “你的學(xué)問算是較為扎實的，放手一搏，左右年紀(jì)還小，權(quán)當(dāng)下場開開眼界吧?！?/br>
    容佑棠垂首：“是?！?/br>
    路南端坐，難得笑了笑，說：“皇恩浩蕩開恩科，可惜時間緊迫，為師一時無法將種種傾囊相授?！?/br>
    為師？！

    容佑棠猛然抬頭，雙目圓睜，一度以為對方口誤——

    “茶第一天就喝過了?！甭纺嫌迫稽c出，板起臉，嚴(yán)肅道：“還差跪拜禮?！?/br>
    撲通一下，容佑棠雙膝跪地。

    路南欣然微笑，伸手拉開抽屜，準(zhǔn)備拿出備好的贈禮——

    然而

    “大人錯愛，學(xué)生愧不敢領(lǐng)受?！比萦犹目牧藗€頭，驚喜冷靜后，只余失落痛惜。

    路南笑臉凝滯，愕然定住，手已探到贈禮。他皺眉問：“你說什么？”

    “大人錯愛，學(xué)生愧不敢領(lǐng)受?！比萦犹闹貜?fù)。

    路南的臉和嗓音一起冷下去，他收回手、關(guān)上抽屜，沉聲問：“莫非你認(rèn)為我不配做你的老師？”

    “大人乃當(dāng)今大儒，學(xué)識淵博，德高望重，學(xué)生欽佩敬仰，但不配師從?！比萦犹膹娙淌?。

    路南第一次收弟子，完全沒料到會是眼前結(jié)果！從來只有無數(shù)學(xué)子渴求拜入門下，卻不料主動開口被拒的！

    一跪一坐，二人僵持片刻。

    “你有何顧慮？”路南半晌才開口問，他涵養(yǎng)上佳，嚴(yán)格自律，君子風(fēng)度，輕易不喜怒形于色。

    “您是一代鴻儒，名滿天下，學(xué)生卻是市井庸俗碌碌之輩，好鉆營、醉心權(quán)利，自知不堪，故不敢攀附玷污?！比萦犹男邞M表明。

    路南臉色緩和，較之前更為賞識，堅信自己慧眼識珠。他耐心訓(xùn)導(dǎo)：“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自知不妥，改了便是，何用妄自菲??？”

    容佑棠卻是鐵了心一般：“大人錯愛，學(xué)生委實不敢?guī)Ю勰拿暎竽徑?。?/br>
    祭酒大人是清流中堅，名聲比性命都重要，我心深切向往、但不能拜其為師，否則日后事敗，又將多連累一人。

    教不嚴(yán)，師之惰。

    路大人半生清譽，若毀在我身上，那我真是罪孽深重！

    “你——”路南眉頭緊皺，又是氣惱、又是激賞，此時他以為容佑棠是擔(dān)心自己與慶王的關(guān)系會連累自己。

    近期，國子監(jiān)開始流言四起，竊竊議論“某監(jiān)生是某皇親國戚的男寵、賣身求榮、無恥惡心”云云。

    “你當(dāng)真不愿意？”路南揚聲問。

    容佑棠毅然決然：“學(xué)生當(dāng)真不配?！?/br>
    路南怒而別開臉，無計可施：學(xué)生不愿意，老師總不能獨自完成拜師禮吧？

    又僵持許久

    容佑棠低頭沉默，他心里多么失落難受，只有天知道。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鐘樓敲響數(shù)聲，晨讀結(jié)束，該上正課了。

    路南見對方完全沒有改口的意思，他居長，又愛惜人才，遂有意給了個臺階：“罷了，給你幾日時間思考，不必急著答復(fù)。”這已算極致的讓步和挽留。

    容佑棠感激涕零，哽咽道：“多謝大人，但學(xué)生心意已決，斷不敢?guī)Ю勰皇烙⒚?，求您收回錯愛。”

    “唉，你啊?！甭纺蠠o可奈何，嘆氣揮揮手：“回去上課吧?！?/br>
    容佑棠狠狠心、咬咬牙，又說：“大人公務(wù)教學(xué)繁忙，學(xué)生今后清晨不敢再來打攪?！?/br>
    “你——”路南再好的涵養(yǎng)也忍不住了，重重一拍桌，怒道：“出去！”

    “多謝大人這段時間的教誨，學(xué)生永世受用，銘感五內(nèi)?！比萦犹亩硕苏豢念^，默默收拾書箱，躬身告退。

    路南氣著氣著，突然笑起來，搖搖頭，喝完半杯清茶，行至露臺，俯視下方剛走出文昌樓的容佑棠：寬闊空地上，容佑棠抱著書箱，垂頭喪氣，步履沉重，走得非常慢，時不時還抬袖子按眼睛，顯然難過至極。

    哼！

    路南負(fù)手，滿意點頭：一腔赤誠，孺子可教也。

    與此同時

    容佑棠心事重重，無精打采，穿過晨讀后出來透氣的同窗人流，卻不幸撞上周明宏一行。

    “喲？”周明宏擋住去路，探頭看，故作驚詫：“這不是容大才子嗎？怎的兩眼紅腫？莫非被祭酒大人訓(xùn)誡了？”人以群分，其同伴個個眼神曖昧，輕佻打量傳說中攀附慶王賣屁眼的俊俏男寵。

    容佑棠心情糟糕，腳步不停，敷衍一點頭就想繞行離開。

    “哎，別急著走啊，陪我們說幾句話嘛?！敝苊骱暧謸踝?，歪頭歪嘴笑，不懷好意——因為整過容佑棠，他被父母兄長和祖父輪番斥責(zé)，心中恨極。

    “就是啊，小才子，你為什么哭？”

    “祭酒大人不是特賞識你嗎？”

    “呵呵，能到文昌樓早讀的，國子監(jiān)開設(shè)以來沒幾個，殊榮?。　?/br>
    容佑棠停下腳步，怒極，但轉(zhuǎn)念一想：干脆借這些人的大嘴巴為祭酒正名。故沉痛道：“我才疏學(xué)淺，有負(fù)路大人提攜，今后不能再到文昌樓晨讀了?！?/br>
    哈哈，一定是路祭酒聽聞你德行有虧、自甘下賤淪為慶王玩物，厭棄憎惡你了！

    復(fù)學(xué)后暗中散布謠言的周明宏頓時無比暢快解氣，笑嘻嘻道：“嗨，有甚所謂的？容公子可是慶王府的座上賓，你去慶王府讀書吧，比在天底下哪兒讀書都管用！”其同伴轟然附和譏笑。

    容佑棠也笑，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燒，冷不丁關(guān)切道：“咦？周公子怎么又回來了？之前我路過告示墻時，明明看見你被清退了的，想不到還能回來讀書，真叫人佩服?！?/br>
    “你——”周明宏臉色突變，被揭了傷疤，勃然大怒。

    容佑棠為祭酒正名的目的達(dá)成，不再逞口舌之強，有恃無恐，施施然抱書箱離去。

    “站??！”周明宏欲追趕，卻被同伴攔阻：他們再狂妄，也不敢在皇家書院鬧事，尤其不敢當(dāng)眾抹黑慶王。

    黎明前·平南侯府暗室

    “你還有何話說？”二皇子臉色鐵青，將證據(jù)劈頭砸在周明杰身上。

    “這、這……”周明杰跪地，膝行撿拾，兩手劇烈發(fā)抖，顫聲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明明處理干凈了的！殿下，再給十個腦袋我也不敢糊涂至此?。　?/br>
    平南侯失望透頂，嘆氣：“韓飛鴻那老匹夫陰險狠辣，阿杰，你說怎么辦？”

    第79章

    “求祖父教誨！”周明杰猶如發(fā)現(xiàn)救命浮木，膝行至平南侯跟前，驚惶仰臉，急切道：“那般重要的信件，我發(fā)誓我早就按照殿下的吩咐寄走了！祖父，您要信我??！”

    情急之下，周明杰脫口直呼“祖父”，儼然以平南侯嫡孫自居。事實上，平南侯潛意識從未把女婿周仁霖放在心上，只當(dāng)是招的女婿，讓外孫跟著姓周已是天大恩德。

    “你經(jīng)手的密信，為何會出現(xiàn)在韓賊手中？那老匹夫扣下關(guān)鍵的，送來一封不要緊的，其意在逼迫殿下讓步，唉！”平南侯握拳，重重捶桌，恨鐵不成鋼地嘆氣。

    周明杰難以置信，翻來覆去地翻看證據(jù)。

    “余巍他們已驗明，確屬去歲末與兩廣巡撫往來信件?！倍首幽恳暻胺缴剿疂娔嫞瑢崉t兩眼放空，看也不看周明杰一眼，沉痛道：“母后顧念姊妹，囑咐多提攜重用自己人，本殿下本著孝心與栽培之心，特允你兄弟二人跟隨左右，可你們都干了些什么？明宏就知道吃喝嫖賭，與老七臭味相投，你雖略好些，辦事卻如此疏忽大意，叫本殿下今后如何放心安排差事？！”

    “殿下息怒，您息怒。”周明杰百思不得其解，心急如焚，轉(zhuǎn)而堅稱：“殿下，定是有人偽造，意圖污蔑——”

    “糊涂東西！你還沒看明白？”二皇子豁然起身，伸手怒指：“此密信是真跡，蓋有本殿下特制印鑒，真正傳給蔡樂山的被掉包了，他收到的才是偽造的！”

    “怎、怎么會這樣？”周明杰急得嘴唇灰白，小心翼翼說：“只是尋常書信往來而已，并無任何不妥之處，就算韓飛鴻拿到信件也——”

    “愚蠢！”二皇子抬腳，踹在周明杰肩上，氣急敗壞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提拔安插一個巡撫需耗費多少心血精力嗎？韓賊截獲密信，明目張膽地送到本殿下案頭，就表示他有恃無恐、還有后手，明白嗎？”

    周明杰一聲不敢吭，被踹翻后，迅速爬起來跪好。

    平南侯頭大如斗，起身好言相勸皇子外孫：“殿下息怒，您先坐下，明杰剛學(xué)做事不久，難免疏漏，但一貫還算兢兢業(yè)業(yè)，此次意外必定是韓賊蓄謀已久所為！蔡樂山辦事辦老了的，他那邊盡可放心，肯定蛛絲馬跡也翻不出來，韓賊頂多拿到幾封結(jié)黨籠絡(luò)的，認(rèn)真說起來，哪位皇子沒幾個得用人？”

    二皇子忿忿落座：“話雖如此，可把柄落在他人手中，畢竟心難安。如今本殿下統(tǒng)管征稅一事，大哥不過從旁協(xié)助，卻總指手畫腳，有意攪亂，拖延進(jìn)度，早朝時父皇已不滿督促，大哥又趁機煽風(fēng)點火、添油加醋，哼，他分明想爭奪差事，搶功勞！”

    “大殿下歷來如此，笑面虎一個?！逼侥虾钣醚凵窭樟钪苊鹘芄蚝?，他凝重道：“慶王還是置身事外，除西北與北營外，惜字如金?！?/br>
    “老三就那臭脾氣！早朝又因為軍餉跟戶部斗得像烏眼雞，激怒父皇嚴(yán)厲斥責(zé)，算是幫了我的忙，轉(zhuǎn)移父皇對征稅的注意力。”二皇子嗤笑，幸災(zāi)樂禍道：“以他的性子，遲早把滿朝文武全得罪了。”

    氣氛稍好轉(zhuǎn)，周明杰剛想趁勢辯解，二皇子卻笑完就冷臉，冷漠道：“最近事多，明杰怕是太累了，才大意失職。這樣吧，你回家歇一陣子，好好冷靜反省?！?/br>
    “殿下？”周明杰猛抬頭，征稅政務(wù)他已漸漸上手，正卯足勁往上爬、削尖腦袋往朝堂鉆，緊要關(guān)頭如何肯退？他哀切懇求：“殿下，我定會徹查此事，給您滿意答復(fù)，求您給一次機會——”

    “下去下去?！倍首訁挓]手驅(qū)趕。他最近諸事不順，稍微火星就能撩起熊熊怒火，看外祖父的臉面沒大懲，但教訓(xùn)必不可少：周家兄弟隨其父，繡花枕頭，帶在身邊只會壞事！

    “你先回去吧?！逼侥虾顭o奈揮退犯錯的外孫。

    “……是?！?/br>
    周明杰狼狽起身，肩膀一個臟污靴印，垂頭喪氣地告退，冤屈憤懣，騎馬回家。

    此時天色剛亮，街市商鋪紛紛開門迎客，小販們手腳麻利，支攤擺放貨物，吆喝問候聲此起彼伏，生意人圖吉利，清早開市會格外喜氣洋洋，熱情洋溢。

    周明杰聽得卻只覺反感，異常刺耳，他匆匆策馬離開，可還沒到家門，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輛出行馬車，許多小廝亂哄哄摩拳擦掌，大呼小叫。

    “大公子回來了！”

    有個眼尖小廝飛奔相迎，心急火燎接過馬韁，喘吁吁，哭喪著臉道：“二、二公子出事兒了！大人早朝未歸，夫人急得什么似的，您快進(jìn)去看看吧！”

    “又出事了？！”周明杰閉目仰臉，深呼吸數(shù)次，才勉強按下脾氣，疾步快走，怒問：“明宏這回闖的什么禍？酗酒賭錢？還是斗毆？”

    “都、都不是?！毙P吱吱唔唔，尷尬為難。

    “還幫他遮掩什么？快說！”周明杰呵斥。

    這時，楊若芳脂粉未施，頭發(fā)只簡單挽髻，毫無釵環(huán)首飾，臉色鐵青，被幾個心腹攙扶，跌跌撞撞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