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柔連忙捋起她衣袖察看，只見沈硯真兩條皓白的玉臂已被燙得發(fā)紅，冒出大片晶亮的水泡，心頭一緊。她回身望去，記得方才那巷道深處一戶人家院前，有那防火蓄水的大缸，忙道：“對(duì)不住對(duì)不住，快跟我來，那頭有冷水?！毙⌒牡?cái)v扶她過去。

    顧柔接了冷水要給她沖洗傷口水泡，沈硯真輕輕地道：“我自己來罷?！彼壑滦?，小心擦拭浸泡燙傷處，又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涂了一些藥物在患處，用裹布包扎，卻因?yàn)槭治⑽l(fā)抖，有些系不上布頭。

    顧柔看見，幫著她系好，看她身上背著的藥盒子：“你是大夫?！?/br>
    沈硯真輕輕嗯了一聲，她包扎完了，蹲在地上自顧自收拾藥箱?！皩?duì)不住，我剛剛有急事，不……”“不打緊?！鳖櫲嵋娝崛跚宓哪?，心頭愧疚極了，只怕她留了疤，那自己豈非造孽毀人體膚?！拔宜湍慊厝バ菹?，這湯藥費(fèi)我賠……”“不必了，這不打緊?！?/br>
    沈硯真的態(tài)度既柔和，又疏離，沒有半點(diǎn)怪責(zé)她的意思。顧柔想起她剛剛跑過來時(shí)的情形：“姑娘，你怎么端著一碗湯藥在街上跑？”

    “我還有事?！鄙虺幷嫠坪醪⒉挥嘧骷m纏，站起來，匆匆頷首，便要離開。

    顧柔又是疑慮，又是擔(dān)心，便一路跟在她身后——

    “姑娘你的傷真的不打緊？”

    “我看你還是坐下來休息會(huì)吧，你需要什么藥材，使喚我去買就成。”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沈硯真一路走，去了藥材鋪，給了那掌柜一張藥方，吩咐把藥煎好再端出來。顧柔陪她在柜臺(tái)前頭等藥煎好，一面擔(dān)心她的傷勢。

    沈硯真忙完，終于回過頭來，回答顧柔：“我叫沈硯真?！鄙袂槔锏?。

    顧柔：“我叫顧柔，你叫我小柔就成。我……我能替你做些什么？我真不是故意的，對(duì)不住你?！彼庇X里仍有些疑問，可是瞧見沈硯真那么脆弱的外表和超然的性子，又覺得她不像是偽裝。

    “沒有關(guān)系?！鄙虺幷嬷坏换卮鹆诉@一句。

    藥煎好了，顧柔又一路跟著沈硯真，看她拿了藥，往永寧大街上折返。

    沈硯真也沒阻攔她，顧柔這一路就跟到了永寧寺。

    門口一棵百年槐樹下，一胖一瘦兩個(gè)和尚在灑掃，瘦的看見沈硯真，把掃帚夾在腋下，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胖的那個(gè)朝她點(diǎn)頭微笑，道了一聲：“沈施主?！焙盟贫纪J(rèn)識(shí)。沈硯真欠欠身，徑直朝大雄寶殿的廣場走去。

    廣場一角，幾個(gè)香客簇在一起，中間圍著躺在地上的個(gè)人，那人須發(fā)臟亂，鞋子破得開了口，瑟縮在地，口吐白沫，狀似癲癇。

    那些香客將他攙扶到樹下面歇著，有人議論：“可憐啊，是元祐巷的吳家三郎，考了幾年太學(xué)皆沒有致仕，家里老夫人病死了，他一時(shí)想不開，人也染上怪病，在這街上一帶到處游蕩，幸被廟里的師父們好心收留，可是這些日又怪病發(fā)作，怕是活不久了?！?/br>
    沈硯真撥開人群，扶起那癲生，讓她枕在自己雙膝上，把湯藥吹涼了喂到他嘴邊喝下。那癲生瑟瑟發(fā)抖，口中的涎水白沫一同流出，打濕了她一身的紫衣，她卻絲毫未改容色。

    一服湯藥下去，癲生果然安靜許多，頭一歪，枕著沈硯真手臂沉沉睡去。

    原來她趕這般急，是為了來治病救人。顧柔心念微動(dòng)，更是后悔自己莽撞，耽擱她這些時(shí)辰。

    這時(shí)人群散開，進(jìn)來一行僧侶，為首的老僧身披紫紅□□，白須白眉，面目慈和，正是永寧寺的方丈德云大師。那老僧率著一眾弟子朝沈硯真欠身，合十念道：“阿彌陀佛?！?/br>
    沈硯真站起身，朝德云見禮：“大師。”兩個(gè)和尚過來把癲生抬走。

    “女施主宅心仁厚，自來此地，每日前來行善布施，添加香火；更是在此間開設(shè)義診，老衲替苦厄眾生多謝施主了?！?/br>
    德云說罷，身后一弟子出列，手捧一沉甸甸的錢袋?！芭┲鬟@些日為義診靡費(fèi)頗多，這是本寺的一點(diǎn)心意，請(qǐng)女施主收下。”

    沈硯真后退一步：“我行走四方只為磨練技藝，無須阿堵之物加身，平添累贅。多謝方丈大師的好意。何況他的病，我雖能遏制，卻不能立刻根治，心中有愧，怎敢居功。”拒辭不受。

    她這樣說，顧柔和德云大師都不禁朝她身上看了一眼。

    沈硯真穿著一件改制的苗服，雖然仍保留上衣下裳的款式，花紋和細(xì)節(jié)卻一律簡化，只是一件紫色的裙裳，首飾也光戴得一對(duì)圓輪耳環(huán)，頭發(fā)松松地地挽在身后，梳著寬松的長辮，兩緇鬢發(fā)垂在耳側(cè)，并無一件首飾戴在頭上，整個(gè)人素雅又清淡，氣質(zhì)令人過目難忘。同時(shí)，也看得出來，她并不寬裕。

    德云大師心內(nèi)暗嘆。這位女施主每次來，都是一樣的穿著打扮，從不見她用度上半點(diǎn)奢侈，可是她出手救人，購置那些昂貴藥材大方贈(zèng)送，卻從不收取半分錢財(cái)回報(bào)，這樣的慈悲心胸，真乃世間少有。

    德云大師道：“生老病死，各憑緣法，亦不可強(qiáng)求。吳施主他有他的福緣，女施主也有女施主的?！?/br>
    “借大師吉言。那么，硯真告辭了?！薄鞍浲臃?，施主慢走。”

    沈硯真和德云方丈道別，乃至她轉(zhuǎn)身的一刻，神色始終柔和，日光籠罩在她清秀的側(cè)影上，鍍上一層清輝，仿佛是超然于世的圣女一般。

    從永寧寺出來，顧柔便問沈硯真：“你剛剛說不能立刻根治那個(gè)人的毛病，那怎樣才能根治呢？”

    沈硯真回頭看她一眼，眸光淡淡，她想了一下，似是原本并不準(zhǔn)備告訴顧柔，但是被顧柔久久地盼著，又說了出來：“要我治那人的病，還差著一味藥引，虬龍根?！?/br>
    顧柔忙問：“你需多少銀錢？”

    沈硯真搖頭：“虬龍乃是一種古木的別稱，而且要長在山背陰處，樹齡逾一甲子的才能入藥。然而這世上，極少有人知道這虬龍根的藥效，也極少有人將它拿來入藥，因此便有價(jià)無市，我曾嘗試雇人去郊外的鹿山上尋找，可是那座山頭太高，背陰的一面又陡峭，去采集頗有風(fēng)險(xiǎn)，于是便始終雇不到人。”

    顧柔自從掙了連秋上一大筆銀子以來，手上寬裕的很，她想著要補(bǔ)償沈硯真這個(gè)心愿，便道：“你差著多少同我開口，我反正就住在葫蘆巷，也不急著用銀子，等你有錢了慢慢還我就是?！?/br>
    沈硯真搖頭：“不必了。我近日以來給豪富之家看診，再湊一些銀兩，便能雇得人手了?！?/br>
    顧柔想起那天她來敲國師家的門，原來，她說的給豪富之家看診，就是為了去賑濟(jì)受苦的百姓。

    她對(duì)沈硯真的佩服更深了，心里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補(bǔ)償她一些什么，否則今日害得她燙傷實(shí)在過意不去。這樣的主意在腦子里打轉(zhuǎn)過去，她道：“你一個(gè)女孩子要cao勞這么多事情，也受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再看看你的傷?！?/br>
    顧柔護(hù)送沈硯真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她租的房舍也在葫蘆巷一帶，離自己家并不遠(yuǎn)，只是折過一條小街的距離，中間隔了一排民宅。

    顧柔扶著沈硯真坐下，沈硯真去里屋換藥，顧柔一個(gè)人在院子里走了走，也許因?yàn)檫@房舍是臨時(shí)租來，顯得有些凌亂，院中雜草叢生，柵欄門的木門栓壞了。

    顧柔皺眉，心想，她一個(gè)人居住，這要是心懷不軌的賊人闖進(jìn)來，那該如何是好。她四下張望，見那靠墻的角落里，有一堆老舊的農(nóng)具散亂堆放，便拿了錘頭和斧子來，搗鼓起那木門的門栓，想要幫她修好。

    沈硯真在里屋，一件件除卻褂子和外衣，揭開單衣，只見隔著衣裳，胸口連腋下的部分也燙傷了些許，稍微有些紅腫，但并不嚴(yán)重。她取了一些藥物放進(jìn)石臼，用小杵搗碎，敷在患處，清涼之感立刻透過肌.膚傳來。

    她正自療傷，忽然屋里簾子一掀，猛然地進(jìn)來一個(gè)男人。

    那男人寬頤方臉，眼神陰沉，右手的袖子空著，正是早上跟蹤顧柔的獨(dú)臂男子。

    沈硯真聽見響聲，淡定地敷完藥，合攏單衣：“你怎么來了?！鄙陨砸活D，又道：“她還在外面?！甭曇粲州p又冷，無一絲波瀾。

    那獨(dú)臂男子正是她的師兄路平安，路平安聲音陰冷，一如他的面相十分兇戾：“既然得手了，何不立刻將她拿下，直接打昏，帶回云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