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地將話題岔開，使得正在哭泣的顧柔有些茫然。她抬起頭，不知不覺中，便聽起他的話來了，她往上看，此刻太陽完全升起，海藍(lán)色的蒼穹中一行灰雁掠過。

    “是鳥?！?/br>
    他繞到她的身后，雙手搭在她肩膀，聲音煦若春風(fēng)：“不，你再往上看，鳥的上面是什么。”

    “是天?！?/br>
    他溫聲重復(fù)，和補(bǔ)充：“是天道?！?/br>
    顧柔仰望天空，看著清澈的天和絲縷潔白的云，聽他娓娓道來——

    “日出月休，四時更替，就像你我在這藥王谷，秋天的時候雁子歸來，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北，循環(huán)往復(fù)，年年如此，數(shù)十載不變。這樣的規(guī)則，便是天道?！?/br>
    “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歷史會往復(fù)，朝代會更替，但是天道永存，誰也不能改變。你和我身處大千世界中，壽數(shù)也許只有短短的幾十年，遠(yuǎn)不及天道永恒?！?/br>
    “我們?nèi)说臍鈹?shù)，比起天道來，實(shí)在是太過短暫。常常聽得有人說，維護(hù)天地恒久之道——然而，既是恒久之道，何須人來維護(hù)？即使你我死去，人的族類消亡，天道依然會存在，比所有人更久?！?/br>
    “所以，天之道，無須人來維護(hù)，需要我們?nèi)藖碚鹊模俏覀冏约?。你選擇拿解藥的舉動，已經(jīng)救了很多人，于蒼生有益，造福萬民，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又怎么會責(zé)怪你?！?/br>
    他聲音優(yōu)雅輕柔，像是一汪溫柔的秋水般注入她心底。她心中的傷口被滋潤了，怔怔地望著天空，心緒逐漸沉靜。

    天空還是那么地藍(lán)，藍(lán)的像是要滴出水來，曠野上吹來清涼而自由的風(fēng)。他站在她身后，撥開她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將下巴輕輕地挨在她肩膀上，雙手繞起環(huán)抱住她，把重心靠在她身上。

    這個舉動讓顧柔驚訝又失措地朝對岸看去——光天化日，還有這么多人看著他們呢！

    他視若無睹，輕輕在她耳邊道：“卿卿，若不是你，我不會想透這許多事情，謝謝你?！?/br>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胸中像是發(fā)現(xiàn)了泉眼，溫暖的泉水源源滿溢。她當(dāng)真這么重要嗎？她有做過什么幫助他的事情嗎？她明明是闖了大禍了，該辦的事情一件也沒有辦成，卻得到他這么多寬容和稱贊，她當(dāng)真配得起嗎？

    她很感動，也很迷惑，但愿這些話，他不是在安慰她。

    他像是讀穿她的心思，在她耳邊輕問：“卿卿，你信不信我?！?/br>
    她點(diǎn)點(diǎn)頭。他又道：“那你信不信我有這個本事，即便沒有鐵衣，也能替你爹洗刷罪名？”

    顧柔一怔，偏過頭來看他，卻因為右臉挨著他左臉，只能看見他眨著眼睛的側(cè)面，他羽睫纖長，目光溫潤，謙謙如玉的外表下有著睥睨天地的自信。

    他很有本事……這是她知道的，她從來都不懷疑大宗師手眼通天，可是皇帝那么想要得到鐵衣，壯志滿滿，一個君主又如何能承受這等失落呢？

    “那你相信我。你已經(jīng)替我辦了很多事，我也會替你辦成這件事，不止這一件，從今以后你的每個心愿，本座都會竭力替你實(shí)現(xiàn)?！?/br>
    他的聲音輕輕的，沉沉的，卻透著無比的堅定。

    顧柔沒忍住，一下子捂住臉，哭了。

    她搖著頭，一個字也吐不出……她沒什么別的心愿，只想要永遠(yuǎn)跟他在一起。

    她一邊用手指抹去眼淚，一邊道：“我信……我信?！?/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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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藥王谷一役后，石錫留下一部分士兵協(xié)助谷中弟子重建竹寨, 向他們頒布收復(fù)該區(qū)域的政令。主力部隊則回到牂牁郡, 在靠近益州郡境內(nèi)的邊縣休整駐扎。

    國師一方面授意石錫下令, 捉幾個鐵衣衛(wèi)士回來試驗解藥配方，嘗試是否能解開鐵衣之毒；另一方面親自撰寫向朝廷回報軍情的奏表。最后, 令人傳來沈硯真, 要她將收集到的鐵衣殘頁復(fù)原。

    沈硯真沒有當(dāng)即答應(yīng)國師的要求。

    “這很難, 缺失部分的藥材需要逐樣進(jìn)行嘗試, 曠日持久也未必會有結(jié)果。而我的技藝……遠(yuǎn)不如師父?！鄙虺幷娴馈?/br>
    國師道：“你只管去辦, 所有材料、人力、銀錢本座皆提供于你。藥王谷中的典籍, 本座已命人收集帶走, 可供你隨時查閱?！?/br>
    沈硯真便應(yīng)下了。國師臨走前, 特地囑咐：“此事決不可讓顧柔知曉?！?/br>
    國師剛從沈硯真那頭回來，在行館的圍廊上撞見匆匆而來的軍司馬冷山。

    “大宗師, ”冷山拱手作揖, “末將有事稟報?！?/br>
    國師帶他入官邸，寶珠銀珠看茶侍奉。

    雙方入座, 冷山再一拱手，恭恭敬敬道：“末將前來，是想就麾下的女卒顧柔去留之事，同大宗師商討?！?/br>
    國師聞言，俊眉緊蹙。即便再沒有聽到風(fēng)聲，他在藥王谷當(dāng)眾的那一番舉動，已經(jīng)將自己的和顧柔的關(guān)系表達(dá)得足夠明顯，顧柔是他的人，旁人有什么資格同他商量她的事？

    冷山道：“顧柔輕功不錯，反應(yīng)敏捷，屬下想之后去益州郡之時帶上她，以為先路哨探?！?/br>
    他這話原本說得奇怪，冷山身為軍司馬，有權(quán)調(diào)派下屬去執(zhí)行任何任務(wù)，無須再作額外請示；即便請示，也該是朝他的上峰石錫，而非越級去請奏國師。然而因為顧柔和國師的關(guān)系，又加上先前顧柔被帶走時，百般懇求冷山替自己求情，想要留在白鳥營，冷山便這般開口了。

    他唐突地請示，國師竟也不著調(diào)地回應(yīng)他：“倘若本座不允呢？”

    冷山停頓，看向國師，只見他眉峰微微挑著，竟透著些許鋒芒，滿是銳意地盯著自己。

    冷山道：“末將斗膽，敢問是何原因？這亦是她本人所愿……”

    國師打斷：“她什么意愿本座清楚，無須旁人告知?！?/br>
    兩人互相盯視，眼神交匯的終點(diǎn)，電光火石地一撞。

    面對官職遠(yuǎn)高于自己的國師，冷山顯得沒有絲毫讓步，甚至咄咄相逼，這大概是尤其令國師不滿的原因了。但冷山依舊堅持己見，甚至破天荒地，向前一步：

    “大宗師，沒有人可以代替一個士兵度過她的人生，你我皆不能。在法令不限的范圍內(nèi)，我們也要考慮士卒自身的意愿。如果她選擇一條路方向沒有錯，即便末將身為軍司馬，亦無理由阻止。”

    這忽然而至的題外之言，讓國師目光又鋒利數(shù)寸，死死盯著他。

    “元中兄在教本座如何治軍么？真是感激不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