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嬤嬤被這冷刀子一刮，背脊竄上寒涼，臉上的橫rou開始鼓動，吊高嗓子道：“你盯著我做什么，還不快起來，念你做事勤勞，讓你在床上將養(yǎng)了三天，可不是要你從此學(xué)會偷懶取巧，起來，起來?！?/br>
    說完，便把夏成蹊拎下床。

    夏成蹊收回眼神，由著王嬤嬤把自己扯出來，渾身配合著顫抖，頭耷拉著不敢抬起。

    這副模樣果然令王嬤嬤大悅，松開牽制著他的右手，冷笑一聲：“衣裳我已經(jīng)放在浣洗池邊了，今兒你便把這幾日落下的衣裳全都給洗完?！?/br>
    夏成蹊匆匆披上衣裳，順從的跟著公公轉(zhuǎn)過漫長宮道，進(jìn)了西北角的一處院落。

    一進(jìn)門，便聞見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味，順著風(fēng)向望去，只見水井旁邊的角落處對著小山高的衣裳，油黑發(fā)亮的蟲子在上面成群結(jié)隊攀爬嬉戲，偶爾還留下幾顆圓潤墨黑的斑點(diǎn)。

    王嬤嬤望著那堆衣裳，高挑著濃眉，伸出肥膩的手掌將夏成蹊推上前：“還不快去，這些衣裳堆了幾天了，還好只是宮人們的麻布粗衣，要是主子們的衣裳你也敢這么耽誤，吃一頓板子還是少的?！?/br>
    夏成蹊點(diǎn)頭稱是，將衣裳倒在木盆內(nèi)，放上皂粉，又去井邊打水。

    這水轱轆頗為笨重，有些難以轉(zhuǎn)動，這副身子還未痊愈，體力衰弱，夏成蹊便雙手彎曲捂著圓木，手腕使著巧勁，水咕嚕快速轉(zhuǎn)動，片刻便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跎弦煌八?/br>
    他手下微微用力，正欲將水桶提下來，手掌卻開始發(fā)麻。

    “你今兒個是打定主意要偷懶了？”王嬤嬤一直仔細(xì)盯著，見夏成蹊矗在水井邊不動彈，手指頭戳在夏成蹊腦門，“當(dāng)著我的面也敢裝作病秧子?！?/br>
    夏成蹊白玉圓潤的額頭頓時留下幾道鮮紅的月牙，當(dāng)即冷臉，眼神直勾勾地鎖著王嬤嬤。

    一時寒從心起，王嬤嬤不由自主后退數(shù)步，突然反應(yīng)過來，惱羞成怒，顫著眼睛指著夏成蹊尖叫：“今兒個是反了天了，你還敢瞪我。”

    王嬤嬤氣的頭頂冒煙，一旁安安靜靜浣洗的宮女也停了下來，畏畏縮縮瞄著夏成蹊，不時與同伴對視幾眼，這人今日吃了豹子膽了？

    夏成蹊冷哼一聲，上前一步，王嬤嬤慌忙后退，驚慌失措大喊：“你要做什么！”

    霎時間驚飛樹上棲鳥。

    王嬤嬤外強(qiáng)中干，夏成蹊冷冷一笑，人小，力氣卻挺大，一把揪住她左手小指，道：“如今我尚且有病在身，這衣裳還是嬤嬤自己洗吧?！?/br>
    這性子與原主相差實(shí)在過大，但讓他整日屈膝卑微在這冷宮實(shí)在非他所愿。

    王嬤嬤是個紙老虎，見夏成蹊敢對自己動手，使出了吃奶的勁掙脫，她退后數(shù)米道：“好啊你，我不過念你病了給了你三分好臉色，你居然還敢蹬鼻子上臉，分明已經(jīng)病愈，還敢賴著不干活，若是總管知道，定不能輕饒你。”

    夏成蹊站在原地，瞇著眼睛道：“嬤嬤，我乃皇孫，如今病重要做粗活，浣洗下人衣裳？”

    聞言，王嬤嬤腿肚子一軟，眼珠子亂轉(zhuǎn)，這人怎么落水后挺直了腰桿，倒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雖然太子被貶去了西北，但皇上并未將太子之名所廢除，堂堂天家皇孫做著浣洗的粗活，傳出去是一場荒唐事。

    但是這也分明是這些年潛移默化，大家心知肚明的事，這事上不了臺面，若是皇孫拿此事較真，且不說皇家沒了臉面，自己可就要頭一個遭殃。

    轉(zhuǎn)念一想，這后宮大小事務(wù)牢牢捏在皇后手里，誰敢不知死活違抗皇后娘娘命令，擅自傳出去消息落的可不僅是皇后的臉面，更是整個皇家的，誰閑命長敢不知好歹多嘴多舌，一個小小無依無靠的皇孫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更何況當(dāng)年皇后娘娘也曾經(jīng)吩咐過自己……

    心內(nèi)一合計，她挺起胸脯，冷笑道：“殿下，洗衣裳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你要是不滿，把這堆衣裳洗完了，想找總管，還是皇后娘娘，都可以。”

    話鋒一轉(zhuǎn)，恨聲道：“不過現(xiàn)在呢，還是先把這堆衣裳洗完吧。”

    夏成蹊側(cè)了側(cè)頭，冷不丁抓了把皂粉朝她臉上撒去，王嬤嬤被皂粉進(jìn)入眼中，眼珠子火辣辣燃燒，“哎喲”一聲，連忙撲到井邊，顫顫巍巍吊上來水桶慌忙清洗，臉上白撲撲的粉末遇水溶化，黛黑的眉毛軟趴趴彎成蟲子，整張臉霎時間開了染衣坊。

    周圍婢女見狀，聳著肩，掩面而笑，竊笑聲傳入王嬤嬤耳中，鼻孔噴出一股白煙，氣哄哄地往夏成蹊撞去。

    夏成蹊閃身躲開，反手揪住她頭發(fā)，王嬤嬤慘叫一聲，揮舞著臂膀擊打夏成蹊，夏成蹊人矮，側(cè)頭遠(yuǎn)離，竟然沒打到，腳下一用力，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只是覺得腿上鉆心疼痛，整個人便跌落在地上，墜得尾巴骨開了裂。

    “好你個小子?！蓖鯆邒咂鄥柎罅R，瞥見盆中搓衣板，猛地拿過來往夏成蹊腳上打去，夏成蹊縱身一跳，堪堪躲開。

    “啊”又是一聲慘叫，原是夏成蹊雙腳踩在搓衣板上，壓的她手指紫紅出血。

    夏成蹊冷哼一聲，從搓衣板上下來，又一手將她按在洗衣盆內(nèi)，溺死在水中的蟑螂蜘蛛粘在她亂麻一樣的頭發(fā)上。

    “你竟敢這么對我，皇后娘娘不會放過你的?！蓖鯆邒邊柭暠破取?/br>
    夏成蹊抓住她胡亂掙扎的手指，只一用力，又是連連慘叫，王嬤嬤已經(jīng)沒了嗓子干嚎，只是小聲求饒：“殿下大人有大量就饒了奴婢吧，奴婢該打，奴婢該打。”

    見夏成蹊只是緊緊擰著自己胳膊不撒手，王嬤嬤情知今天這一劫難逃，連忙倒豆子一般把往日自己欺凌夏成蹊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數(shù)了出來，額頭咚咚磕在盆內(nèi)。

    饒是她如此痛哭流涕，指天發(fā)誓，如果自己再敢欺上瞞下欺負(fù)殿下，死后便墮入十八層地獄，仍不能令夏成蹊挪開一指頭。

    在接受的原主記憶中，這王嬤嬤是頭一個令原主恨之入骨的小人，動輒奚落大罵乃是家常便飯，寒冬浣衣一天一夜更是屢見不鮮，甚至連原主每月例銀，也是剛一到手便被這小人搜刮一空。

    婢女原先見母夜叉王嬤嬤在夏成蹊手中落得如此狼狽，心中皆是大塊不已，過了一會子，見夏成蹊仍舊緊緊揪著王嬤嬤不放，方才察覺是事態(tài)不對，唯恐出事連累自身，因而連忙偷偷派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婢女順著墻角跟溜走告信。

    夏成蹊正是酣暢淋漓還報往日仇恨時，卻突地聽一人喝道：“你做什么！”

    聞言，夏成蹊扭頭望去，不由雙眼收縮，陳總管！

    舒暢的骨血瞬間沸騰，灼燒得夏成蹊有些難受，慢悠悠松開王嬤嬤，夏成蹊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搖頭笑道：“陳總管怎么來了?！?/br>
    那小婢女本是打算請侍衛(wèi)過來，誰知一頭見陳總管迎面而來，便連忙把他請來。

    陳總管本是怒氣沖沖，見這小丫頭沒眼色沖上來，正要發(fā)作，聽聞是冷宮那一位在浣衣院中大鬧，當(dāng)即半信半疑帶人趕了過來。

    一進(jìn)門瞧見夏成蹊卷著袖子，將腦滿腸肥的王嬤嬤按在盆中，一時只覺不可置信，當(dāng)即斷喝制止，又見后者滿不在乎收回手，心內(nèi)驚惶起來，這皇孫平日畏畏縮縮卑怯膽小，今日怎么一反常態(tài)，如此淡定自若。

    莫非是自以為那日落水受驚，便抓住了我的把柄不成？

    陳總管笑了笑，上前幾步，故作一副恭敬之態(tài)，昂著頭道：“殿下，這是怎么了？王嬤嬤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讓您如此生氣？”

    一聽此言，夏成蹊挑著眉上下打量著他，驚得陳總管不由打了個哆嗦問道：“王嬤嬤在宮中多年，勞苦功高，便是王嬤嬤犯了什么小錯，殿下就算要處置王嬤嬤，也不應(yīng)該這般對待?！?/br>
    王嬤嬤此時也緩過氣來，撥開擋在臉上的發(fā)絲，一口氣爬了起來，撲在陳總管面前，哭天喊地道：“總管明鑒，奴婢得總管此言，便是死了也甘愿，奴婢并未犯什么過錯，只是殿下不知怎么地看奴婢不順眼，竟將奴婢倒頭慣在洗衣盆內(nèi)，使勁撞奴婢腦袋，奴婢現(xiàn)在都還暈乎乎的?！?/br>
    “王嬤嬤快起來，有話好好說?！标惪偣芡撕髷?shù)步，小心躲避王嬤嬤衣袖上的水漬，口中不住安慰。

    見有陳總管安慰，王嬤嬤應(yīng)了一聲，從地上起來，用衣袖擦干臉上污水，又對著夏成蹊哭道：“殿下，這些年來奴婢一直精心伺候著殿下，奴婢若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您只管直說，奴婢年來，身子骨不比從前，經(jīng)不住您這么折騰?！?/br>
    話語間，夏成蹊赫然成了個刁蠻霸道，欺負(fù)勞苦功高老奴的惡人，好似夏成蹊今日若不出說個一二來，不僅對不住王嬤嬤，更是寒了整個后宮人的心。

    夏成蹊冷笑道：“主子教訓(xùn)奴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怎么你這奴才不僅不虛心聽取教誨，反而還口口聲聲埋怨主子，莫非是仗著自己年老，便要欺負(fù)年輕主子不成?！?/br>
    “奴婢豈敢?！蓖鯆邒哌B忙辯解，老淚縱橫，對著陳總管嚎叫：“總管，奴婢哪敢做此等天打雷劈之事，您瞧瞧殿下此言，豈不是把奴婢往死路上逼么?！闭f著便要尋思，一頭往墻上撞去。

    陳總管裝模作樣就要攔住他，夏成蹊冷冷一笑，“有本事一頭真撞上去，別在我跟前要撞不撞。”

    他是皇孫，雖自生自滅，但尊貴的名頭還在，若不是有人暗中授意，誰會在這十幾年前對一個小孩子如此刻薄。

    那王嬤嬤見狀又想哭嚎，卻被陳總管一個眼神，身后的太監(jiān)們紛紛將她拉了出去。

    浣洗池一時風(fēng)平浪靜。

    “陳總管，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br>
    陳總管是個明白人，皇上雖不喜太子，可這皇孫，究竟是天家血脈，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不將人得罪死，一向是陳總管的處事準(zhǔn)則。

    “殿下請說?！?/br>
    夏成蹊湊近了他耳邊，“雖然我父王如今在西北，可是你又怎么會知道，他一輩子都在西北呢？你說，是不是？”

    陳總管附和的笑了笑，“奴才明白。”

    “那這些衣服？”

    “奴才自會處理?！?/br>
    “那多謝陳總管了?！?/br>
    “殿下慢走。

    夏成蹊負(fù)手而立，踱步走出浣洗池。

    回到自己破敗的宮殿中，守著一方濕漉漉的木炭，嘆了口氣。

    這種大雪天氣，沒有暖身的木炭，晚上恐怕得凍死人。

    眼見院中有一歪脖子樹，上面枝丫覆蓋一層薄薄的冬雪，夏成蹊稍想片刻，朝外走去，順著那歪脖子樹攀爬了上去，將一根根細(xì)小的枝丫擰折了，扔到了地上。

    沒過多久，便折了一地的枝丫。

    夏成蹊站在樹上往下看，該是夠了。

    抱著一堆的樹枝回了內(nèi)殿，引了火，用一小火盆燒著，這才稍微暖和了些。

    那王嬤嬤也不知是得了那次的教訓(xùn)還是怎的，一連好幾日不曾來刁難過，夏成蹊自己也樂的清閑，每日除了一個送飯的小太監(jiān)，更是一個閑人都不曾見過。

    過了幾日，夏成蹊尚在殿內(nèi)燒火取暖，正哀愁著院中那棵歪脖子樹如今已成了光脖子樹了，往后這日子該怎么過，難不成還得去殿外找枯枝落葉不成？

    猶豫之下，夏成蹊毅然決定去撿些樹枝渡寒。

    宮道四曲八折，夏成蹊好容易撿了些樹枝，卻迷了方向。

    眼見前方幾名宮人前來，似乎來勢洶洶。

    “快，抓住他！”

    夏成蹊看著幾人，任由那幾人將自己圍住。

    “皇上曾經(jīng)有命，殿下不得出后宮一步，殿下快隨我們?nèi)セ屎竽锬锬钦堊?！?/br>
    “請罪？”只怕去了就沒命了吧。

    “做夢！”

    那幾名宮人見夏成蹊如此不識好歹，也不多言，直接一擁而上，想要將人擒住，夏成蹊單打獨(dú)斗，實(shí)在不是那幾人的對手，幾下便被擒獲在地。

    紅墻瓦綠，窄窄四方的宮道上徐徐行來一座轎鑾，四方由八個身著藍(lán)色宮裝的小太監(jiān)抬著，身后奴仆宮人如云，雪天路滑，亦不敢太大動作，唯恐驚了鑾駕中的人。

    宮道前方宮人見鑾駕行來，避于道旁，紛紛恭敬跪倒在地，不敢抬首，冰天雪地，竟是將頭磕進(jìn)了白雪中，直到那鑾駕過去沒影了，這才起身。

    宮道轉(zhuǎn)角，傳來幾聲掙扎之聲，守在鑾駕一側(cè)的路公公連忙快步上前，沖那拐角處小聲訓(xùn)斥道：“作死，還不快退下，驚擾了王爺，你們幾個腦袋夠砍的！”

    一時間沒聲了。

    鑾駕行過此處，里內(nèi)傳出了個威嚴(yán)渾厚的聲音，“怎么回事？”

    路公公連忙立身于鑾駕旁，“回王爺?shù)脑?，教?xùn)個不聽話的宮人，可是沖撞您了？”

    鑾駕一角被堪堪掀起，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出來，路公公連忙替鑾駕里的人掀開，鑾駕里的人錦袍玉帶，金冠束發(fā)，眉眼俊朗，如鷹鷲般的眼底冷漠寒冰四溢，望著跪在一側(cè)的幾名宮人，開口問道：“犯了什么錯？”

    那幾名宮人一愣，如此王孫貴胄，位處云端，他們卑若塵泥，哪里有想過與其說話的念頭。

    路公公氣急怒斥：“王爺問你們吶！”

    其中一個宮人這才緩過神來，指著一旁的夏成蹊，“回……回王爺?shù)脑?，這人擅自出了后宮，奴才正要將他帶回去?！?/br>
    “哦？他是誰？抬起頭來?！?/br>
    跪在地上的夏成蹊沒有抬頭。

    路公公怒了，躬身一巴掌拍在那瘦小孩子的肩頭，“這可是顧王爺，王爺要見你可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不抬頭！”

    夏成蹊顫顫巍巍抬起頭來，嘴角烏青，臉色發(fā)白沾滿了塵泥，眉睫上頭掛著寫寒霜之意，一看便是凍得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