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成鈞皺起眉頭:“兩個小孩自個兒上山很危險。這樣吧,我們陪你們一起上去好了。” 鄭馳樂笑開了眉眼:“那敢情好!” 聽著他活力四射的聲音,面色有點消沉的幾個或青年或中年的老師精神也好了一點,也不介意成鈞幫他們做了決定,朝嵐山上山的路邁開腳步。 嵐山的路是周圍的人自己修的石路,青藍色的石頭一塊壘著一塊,由于石頭大小不一,石階也修得不怎么齊整,蜿蜿蜒蜒一直往山頂延伸。 這路看起來好走,真正爬起來卻累得慌,走到一半大家額頭都開始冒汗,漸漸地就只跟比較要好的人三三兩兩走到一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氛不怎么熱絡。 鄭馳樂瞄了面色如常、沒有半點疲態(tài)的關靖澤一眼,見他精神頭好得很,轉頭跟成鈞夸關靖澤:“別看這家伙整天繃著一張臉裝老成,實際上他可是多才多藝的,我在他家看過一溜的獎狀獎杯,嘖嘖,太了不起了。” 成鈞笑道:“看來你們家的小孩都挺厲害的?!?/br> 鄭馳樂恬不知恥地點頭:“那是。而且成老師你肯定想不到,他那把嗓子可是他們學校的一絕,拿過好幾次好獎!” 這可不是鄭馳樂夸大其詞,玩政治的嘛,做決策時要有自己的想法,平時卻得“與民同樂”。關靖澤這家伙把這原則貫徹得淋漓盡致,做事利索、手段強勢,但該放得開的時候他比誰都放得開,有時參加某些活動時氣氛到了,他一點都不介意開個嗓獻唱一首。那時候不知有多少人對此津津樂道,就連淮昌以外的許多地區(qū)都有人聽說過他的名字。 鄭馳樂也挺喜歡關靖澤那把好嗓子的,經(jīng)常攛掇佳佳讓關靖澤唱兩句來聽聽。 他把關靖澤當餌撒出去了,豎起耳朵聽成鈞上不上鉤。 成鈞果然說:“這么厲害?還有一半才到山頂呢,這路難走啊!不如靖澤你唱首歌來聽聽!” 關靖澤看著鄭馳樂:“唱什么?” 鄭馳樂不客氣地點歌:“不如就唱魏書記當年寫的那首《鷹》好了?!?/br> 成鈞一愣。 《鷹》是魏書記為恢復高考而寫的歌,主題是描述一只“鷹”的成長,歌里的那只“鷹”因為生于懸崖長于峭壁、不得不奮力求生而開始學習飛翔,歷盡艱苦后終于展翅高飛搏擊與天穹之上——整首歌正是描述當時那一代人的遭遇,旋律高昂而激揚,一唱開就紅遍全國,激勵了無數(shù)人因此而奮發(fā)。 只是連魏長冶的名字都漸漸被人淡忘,何況是《鷹》。 可出乎他的意料,關靖澤卻點點頭說:“沒問題,你也一起來?” 別的歌兒他可能一時不太記得,這一首卻不會,因為后來鄭馳樂給佳佳治病時他們?nèi)齻€人常常重溫這些老旋律,鄭馳樂特別喜歡這首歌,給佳佳解釋了許多遍,佳佳似乎也能感受到鄭馳樂教給他這首歌的用意:要她別沮喪,勇敢面對困境。 鄭馳樂不在時佳佳也小心翼翼地請求他聽聽她有沒有唱錯,顯然是要練好它給“小哥哥”一個驚喜。 那個meimei乖巧到非常招人疼。 關靖澤看著鄭馳樂補充:“你來說開始。” 鄭馳樂點點頭:“來,三,二,一!” 等關靖澤一開口,鄭馳樂驀然一怔,完全忘了跟上。 直到感受到關靖澤瞅過來的目光,鄭馳樂才猛然回神,跟著關靖澤往下唱。 兩個人都沒有到變聲期,聲音依然帶著幾分稚氣。不過那首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旋律是不受嗓音局限的,反而還因為出自兩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之口而更具感染力。 成鈞往上看去,數(shù)不清的石階依然在蜿蜒地往上延伸,明媚的日光從兩旁的樹木間照下來,令他感到一陣恍惚。 他身后的一行人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突然就跟著關靖澤開了腔,起初只有一兩個聲音,后來則慢慢變得整齊而洪亮。 就像他們當初剛剛來到嵐山時一樣。 成鈞眼角微微濕潤。 他的心情有多長的時間沒有振奮過了? 等到一首歌結束,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了細微的變化。 鄭馳樂首先回過神來,他用力地鼓掌,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唱得真好!” 成鈞哭笑不得:“沒見過這么夸自己的!” 這么一鬧騰,腳步倒是輕快了許多,沒一會兒一行人就到了山頂。山頂?shù)耐ぷ舆€是民國以前修的,據(jù)說嵐山那時候還有座道館,后來被人以反封建迷信為由拆了,據(jù)說拆完寺廟時“全國清掃”就結束了,這個亭子幸運地躲避了被拆除的厄難。 一行人走到亭子里往外眺望,天色已經(jīng)大亮,常年環(huán)繞嵐山的霧靄也經(jīng)不住烈日烘烤消散了大半,遠處的群山綠得蔥郁、青得可愛,看著它們久了,整個人仿佛也輕松了不少。 瞧見鄭馳樂也跟別人一樣,扶著圍欄只看風景不說話,關靖澤只好自己想辦法“配合”:鄭馳樂是想把成鈞留下來吧?他想了想,指著山間的田地問成鈞:“成老師,那里種的好像不是水稻,種的是什么?” 成鈞說:“藥草,有些藥草只在山里長,有些卻可以批量種植,那兒種的就是可以批量種植的幾種。去年我給他們做技術指導,今年已經(jīng)有產(chǎn)出了,效益還不錯?!?/br> 這些東西關靖澤當然非常清楚,因為嵐山后來可是國家重點藥材產(chǎn)地,推動這個項目的人正好就是成鈞。不過清楚歸清楚,他依然明知故問:“技術指導?” 成鈞笑著說:“我以前就是學這個的,前幾年閑著沒事就繞著嵐山走了幾圈,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在發(fā)現(xiàn)這邊的氣候非常適合某些常用藥材生長以后我回去咨詢過以前的老師,揣著自己那半桶水就很不要臉地跑去對幾個熟悉的村子指手畫腳了,幸好沒出什么事?!?/br> 關靖澤聽后點點頭,突然又想想到了什么似的,問道:“那為什么不把假期的學校利用起來呢?” 成鈞一怔:“把假期的學校利用起來?” 關靖澤相當委婉地引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在淮昌那邊沒每到假期都有專家借用學校進行專業(yè)培訓、知識講座,我覺得在這邊應該也可以辦,而且更實用。” 成鈞一拍腦袋:“這人上了年紀啊,腦筋就不靈了,我怎么就沒想到!栽培試點都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要技術有技術,要經(jīng)驗有經(jīng)驗的,申請個專培項目完全沒問題?!迸錾狭苏?,成鈞都忘了自己還在跟個十一歲的小鬼聊天,直接招呼其他人,“老蔡你們先別走,幫我,都留下來幫我!過來,我們商量商量!” 關靖澤和鄭馳樂被擠在一邊。 鄭馳樂板著臉把關靖澤拖到亭子外面,跟關靖澤相對而立。他認認真真地看著關靖澤許久,終于蹦出了這樣一個稱呼:“你好啊,關副書記?!?/br> 第31章 坦誠 鄭馳樂話一出口,兩人之間就陷入了沉默。 鄭馳樂也考慮過這么直接說出來需要面對什么。剛剛關靖澤一張口,鄭馳樂就想到了自己慫恿關靖澤教佳佳唱《鷹》時,關靖澤唱得調(diào)子與淮昌當?shù)厝顺挠行┎灰粯?。因為關靖澤知道這首歌時還在首都呢,那時候《鷹》又不是正式發(fā)行的歌,傳到首都調(diào)子有了微小的差異,鄭馳樂聽出來后就端著親歷者的姿態(tài)為關靖澤“撥亂反正”。 在他和佳佳四道視線的夾攻之下,關靖澤虛心受教,相當識趣地把那點兒小差異改掉了。 而這個時候的關靖澤,應該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更不會把它改成他當初聽到的“原汁原味”版。 所以鄭馳樂后半段路走得很沉默,他在思考關靖澤“回來”的可能性,于是自然而言地想到了關靖澤與他印象中不符的種種表現(xiàn)。 等聽到關靖澤引導成鈞留下的時候,鄭馳樂就確認這家伙真的“回來”了。 仔細一分析,他就知道自己忽視了什么:如果關靖澤“少年”時是這種性格的話,根本就不會有后來那個手腕強硬的關靖澤! 結合自己對關靖澤的了解,鄭馳樂心里涼撥涼撥的。 關靖澤這家伙向來沉著又冷靜,做事都是謀定而后動,從他提前出現(xiàn)在淮昌那一天起這家伙恐怕就在懷疑他了,后來那些舉動恐怕也存著試探的心思。 鄭馳樂沒有糾結關靖澤瞞著自己這件事,畢竟他突然出現(xiàn)在關家——而且是以鄭彤弟弟的名義出現(xiàn),關靖澤心里起疑、想要把事情弄清楚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比較在意關靖澤已經(jīng)推測出多少東西。 鄭馳樂思來想去老半天,依然猜不透關靖澤的心思。轉念一想,關振遠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身世,把這事兒跟關靖澤說開了也沒什么不好,省得整天提心吊膽。 鄭馳樂指著外頭的山路說:“我們?nèi)ツ沁叺牧肿永镒咦摺!?/br> 關靖澤說:“走?!?/br> 兩人并肩走進林間小路里,山頂長著的都是耐冷的馬尾松,滿路都堆積著許多松針,偶爾還有幾個松子埋在里頭。 等走到離亭子足夠遠了,鄭馳樂才停下腳步,轉頭瞅著關靖澤:“你打算沉默到什么時候?” 關靖澤當然要沉默,他還沒享受……啊不,體驗夠“十一歲的關靖澤”才有的待遇,鄭馳樂突然就喊出了那么一句“關副書記”,他能說什么? 說自己挺舍不得的? 鄭馳樂絕對會打人吧?從某些方面來講,鄭馳樂這家伙還是挺直率的,該動手的時候絕對不會含糊。 關靖澤決定先聲奪人:“我在想你既然戳穿了那張紙,是不是該解釋一下你出現(xiàn)在關家的原因?” 鄭馳樂說:“你猜不出來嗎?我是為了去看看佳佳的情況?!?/br> 關靖澤看著他不說話。 鄭馳樂只能繼續(xù)說:“至于為什么我當初和姐形同陌路,這一次卻以‘弟弟’的名義出現(xiàn),當然是有原因的。這事兒說起來有點長,”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不遠處的石階,“我們還是坐著聊吧?!?/br> 關靖澤跟他一起坐到石階上。 鄭馳樂理了理思路,把故事的開端放到了知青下鄉(xiāng)那個時期。 那時他還沒出生,但是好好回想一下那時候發(fā)現(xiàn)的蛛絲馬跡基本也能拼湊出個大概:說白了就是還是個少女的鄭彤遇到了比她年長幾歲的他的“親生父親”,很快就跟對方墮入愛河。在那個年代,因為耐不住鄉(xiāng)村的寂寞而相愛的男女不知凡幾,他的父母也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對。 等到返鄉(xiāng)潮開始時他們也很默契地結束了戀愛關系各自回鄉(xiāng)。 然而鄭彤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身孕。 對于一個仍然懷著少女情懷的年輕女孩來說,這個突然到來的生命無疑是驚嚇大于驚喜。她只能向鄭存漢求救,鄭存漢當然不愿意讓她留著這個孩子。 可是鄭彤把他留下來了。 鄭存漢讓她發(fā)誓生下孩子后要和他以姐弟相稱,除非孩子的生父愿意認這個孩子,否則她永遠不能認他。 鄭存漢邊落實孩子的“身份”邊托人尋找孩子的生父,沒想到對方用的是化名,住址也沒有留下。直到后來意外看到對方結婚時的照片,鄭彤才死了心,開始準備高考。 那時候他們的日子相安無事地過著,鄭彤出了名的疼“弟弟”,上哪兒都帶著他。人人都笑她早早就當了媽,她也不反駁,“姐弟”倆的感情好得不得了。然而等到孩子上了小學,就開始有人嘲笑孩子沒有父母。孩子很難過,回家一個人躲著哭,鄭彤知道原因后也抱著他哭,哭到最后哽咽著說:“我就是你mama,等mama考上大學、等mama有能力一個人讓你過上好的生活,樂樂,你就喊我‘mama’好不好?” 沒想到這番話被鄭存漢聽到了,鄭存漢很快就把孩子送到鄭家村。 孩子始終記得鄭彤的話,一方面不停地惹是生非想要讓鄭老三把自己送回家里,另一方面又拼了命地學習,因為他mama可是要考大學的人,他怎么可以不學好!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過了下去,孩子聽到鄭彤當上了廠長后一個人跑回家想問鄭彤什么時候接自己走,卻被鄭存漢攆回了鄭家村,原來鄭彤事務纏身,并不在家中。 孩子想要蹭著往來的客船去淮昌找鄭彤,沒想到途中意外落水,差點就死在水里。鄭老三這次是真的沒法忍受了,直接把孩子送回鄭存漢那邊。 見孩子屢教不改,鄭存漢狠下心腸聯(lián)系上老戰(zhàn)友,把孩子扔去嵐山住宿。 孩子經(jīng)常關注報紙,看到乘風機械廠的消息就格外留意。他總覺得再過一段時間鄭彤應該就沒那么忙了,到時她就會過來接他走,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等來的卻是鄭彤的婚訊。 孩子跑上嵐山放聲痛哭,罵自己的母親是騙子。 從此再也不去關注那邊的消息,他把鄭存漢寄來的錢全部寄了回去,一邊認認真真地備考一邊想辦法賺好自己未來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后來他考上了淮昌一中,卻發(fā)現(xiàn)那個從入學開始就比自己高一名的人原來是鄭彤的“兒子”。 于是他暗暗跟對方較起勁來,對方學什么,他也學什么;對方拿什么獎,他也要拿什么獎;他與許多人成為了朋友,卻從來沒有和對方說過話。 就那么過了一年,他再也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跟著師父季春來離開了淮昌。 再見面時已經(jīng)是許多年后,很多事情都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曾經(jīng)有過的期盼、曾經(jīng)傷過的心、曾經(jīng)無法釋懷的遺憾,已經(jīng)徹底被歲月?lián)崞健?/br> 曾經(jīng)怎么都無法面對的人、曾經(jīng)怎么都無法友好相處的人,也已經(jīng)能夠平靜地相會。 因此誰都沒再提起舊事。 鄭馳樂像是在描述別人的故事一樣,語氣平靜而又輕松,只是在說完以后比任何時候都要靜默,仿佛連多說一個字都很困難。 關靖澤聽完后徹底沉默了。 鄭馳樂吐露的事實與他先前的猜測相差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