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生看著那輛載著鄭馳樂的車消失在馬路盡頭，一時有些怔神。

    鄭馳樂真是個到哪兒都很吃得開的人，就像林小雅的父親一樣。跟鄭馳樂接觸越多，這種感覺就越明晰。

    想到因為車禍而早逝的老友，林良生不免有些唏噓。

    少年時許下的雄心壯志，到如今都消磨得差不多了，死的死，變的變，時光還真是誰都沒放過。

    原以為自己就要混日子到退休，沒想到會憑空出現(xiàn)這么個青年人。

    他充滿朝氣、充滿干勁，像個太陽一樣，吸攏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綻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這樣的面孔，怎么能讓他視若無睹。

    林良生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到了屋里。林小雅作業(yè)做到一半就趴在那兒睡著了，睡顏跟他那位英年早逝的老友十分相像，老友夫妻倆在車禍發(fā)生時拼了命保護了還只是個嬰兒的林小雅。

    他趕到現(xiàn)場時聽到別人說大家原本以為沒有人活著了，在那堆幾乎被撞成廢品的小轎車殘骸里突然就傳出陣陣嘹亮的哭叫聲。

    那樣的畫面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又喜又悲，喜的是至少有人生還，悲的是這個生還的嬰兒正被母親以最安全的姿勢保護著，直到死去都沒有松開過手。

    林良生將林小雅抱回她的房間里，一個人走到書房。

    他拿起書桌上擺著的照片看了許久，那句話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

    死的死，變的變，歲月真是不饒人。

    而另一邊，鄭馳樂還在回雋水的路上。

    阿爾菲看起來有些疲憊，跟鄭馳樂說了一會兒話后就睡著了。

    鄭馳樂也不在意，轉(zhuǎn)頭看著車窗外的夜景。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覺得自己肩膀一沉，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阿爾菲往自己這邊靠了過來，依然熟睡。

    鄭馳樂見阿爾菲滿臉疲憊，沒忍心叫醒他，只是稍稍調(diào)整姿態(tài)讓阿爾菲靠得舒服一點。

    車子前行了大概半個小時，就看到了幾乎已經(jīng)漆黑一片的雋水縣。

    鄭馳樂朝負(fù)責(zé)開車的男人說：“大哥你在這里停車就好，我自己走回去，幾分鐘就到了?！?/br>
    車子應(yīng)聲停下。

    鄭馳樂推了推阿爾菲，將阿爾菲叫醒。

    阿爾菲睜開眼睛后才意識到自己靠著鄭馳樂睡了一路，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可能有點累?！?/br>
    鄭馳樂笑笑說：“沒關(guān)系，大家都有過特別想睡的時候。”

    阿爾菲說：“你這是要回去了？”

    鄭馳樂點點頭：“沒錯，時間不早了，愛德華先生你也趕緊回去休息吧。”

    阿爾菲說：“好的?！?/br>
    話是這么說，在鄭馳樂下車后車子卻沒立刻開走。

    阿爾菲目送鄭馳樂走進縣里，消失在縣政府后面的小巷，才對司機說：“開車吧。”

    月色幽幽，顯得夜景分外雅致。

    負(fù)責(zé)給阿爾菲開車的正是全權(quán)負(fù)責(zé)他安全的那位隊長，他忍不住問：“先生對這個鄭書記很感興趣？”

    阿爾菲說：“感興趣？要這么說也可以?！?/br>
    他靠在椅背上，靜靜地聽著車上流淌著的古典音樂，整個人似乎都沉浸于其中。

    過了許久，阿爾菲居然開口說道：“真是個奇怪的人，極度的冷漠跟極度的柔情同時出現(xiàn)在他身上，居然并不矛盾。這讓我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大概也是這種人，不過又有點不一樣，因為這個人并不吝于將他擁有的陽光分給別人。”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即使他自己已經(jīng)一無所有。”

    聽到阿爾菲的評價，開車的中年男人愣住了。

    這真的是他看見的那個鄭書記？

    還是說阿爾菲·愛德華眼里看到的人，跟他們這些普通人眼里看到的人是不一樣的？

    這種時候中年男人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別說話，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阿爾菲也不在意，閉起眼歇息。

    鄭馳樂當(dāng)晚睡了個好覺。

    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迎來了一個不怎么美妙的消息。

    第一批山地養(yǎng)殖的產(chǎn)品要開始流向市場，居然出了大問題！

    滄浪市那邊的屠宰場、rou禽市場紛紛反映雋水這邊產(chǎn)出的rou禽產(chǎn)品激素超標(biāo)，不符合銷售標(biāo)準(zhǔn)，禁止在市面上出售！

    鄭馳樂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里有點著急，但不至于失了方寸。他當(dāng)下就抄起事件記錄本、找上幾個縣委的人快步趕去現(xiàn)場。

    原本歡歡喜喜帶著山禽走獸出去市區(qū)販?zhǔn)鄣酿B(yǎng)殖戶們都愁容滿面地滯留在車站。

    見到鄭馳樂走過來，眾人的情緒有點激動：“鄭書記來了！”“鄭書記過來了！”“鄭書記，我們要一個說法！”“對啊，為什么按照縣委的指示去搞養(yǎng)殖，反而一點都賣不出去！”

    鄭馳樂平時威信還算高，可這會兒是事關(guān)全家收入的事，誰能不著急？

    鄭馳樂平時工作做得再好，在這種事情面前都沒有用！

    聽到群眾七嘴八舌的質(zhì)問，鄭馳樂沒有沉不住氣，他朗聲問道：“大家不要急，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有沒有人來給我說說詳細(xì)情況？”

    跟著鄭馳樂過來的人也耐心地做著安撫工作，大概勸說了十分鐘，吵嚷聲才停息下來。

    有代表被推出來說起當(dāng)時的情況。

    當(dāng)時他們按照縣委原來的計劃去rou禽市場那邊交貨，結(jié)果一聽他們是雋水的就表示要好好檢查，等檢查結(jié)果一出來，那邊表示他們的激素統(tǒng)統(tǒng)超了標(biāo)，市場那邊不能收，更不允許銷售！

    鄭馳樂聽后面色沉凝，他問道：“我們養(yǎng)殖時真的喂過激素？”

    那人訕訕然地說：“這年頭搞養(yǎng)殖，哪有不喂激素的？也就是喂多喂少的問題……”

    鄭馳樂眉頭一跳：“那我們是喂多還是喂少？”

    那人說：“我們用的飼料是農(nóng)業(yè)供銷所那邊推薦給我們的，說激素含量不高，而且效果也好，所以我們就買了回來摻著剩飯剩粥喂了?！?/br>
    鄭馳樂忍不住罵了一句：“糊涂！”

    買東西的誰不推銷自己的東西好？聽那些人的推薦，簡直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聽到鄭馳樂這么罵自己，群眾又鬧起來了：“大家都這么養(yǎng)?。　薄熬褪?，那邊就卡著我們雋水的不放！”“鄭書記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們做錯了？”“以前我們這么做都沒事！”

    眼看群情洶涌，有人勸鄭馳樂還是先回縣政府再打算。

    鄭馳樂卻不想回去，他安靜地掃視著眾人，不開腔，也不發(fā)怒，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在那兒鬧騰。

    這幾個月來鄭馳樂在雋水的地位水漲船高，見他一句話都沒再說，眾人居然也慢慢安靜下來。

    第185章 時光

    雖然鄭馳樂一路走過來都順風(fēng)順?biāo)?，但他并不是?jīng)不起風(fēng)浪的人。

    在聽完整件事后,鄭馳樂也徹底冷靜下來,他看著養(yǎng)殖戶里面比較說得上話的高個子：“你們是來自同一個村還是同一個鄉(xiāng)？”

    養(yǎng)殖戶說：“我們都是白楊坳的！”

    白楊坳是雋水縣偏東南的一個村子,鄭馳樂也去過幾回,不過并不是特別熟。他記性好，一下子就回想起白楊坳的村長兼村支書是誰，那是個土生土長的白楊坳人,叫章大興,有個兒子在邊防軍里面，叫章志偉,在前任縣委書記還沒進市委時這家伙也是“架空”那位呂書記的人之一。

    鄭馳樂記得當(dāng)初項目搞試點時章大興的申請遞得挺早的,章大興也有參與項目培訓(xùn),敢情在培訓(xùn)時三令五申的“高品質(zhì)、原生態(tài)”六個字都被他吃了？

    鄭馳樂沒急著發(fā)火，這事可大可小，他不能隨意判斷一個公職人員的對錯。

    鄭馳樂對鎩羽而歸的養(yǎng)殖戶們說：“在你們之前也有幾批山禽賣了出去，他們養(yǎng)出來的山禽都是通過檢測了的合格rou。你們先不要急，試點難免會有意外，我會組織調(diào)查組去你們白楊坳跟進情況，先搞清楚是不是真的超標(biāo)；如果是真的，那就再查一下為什么超標(biāo)，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才能想出應(yīng)對的方法?！?/br>
    養(yǎng)殖戶們憂心忡忡：“如果真的有問題怎么辦？”

    鄭馳樂說：“試點應(yīng)該是小規(guī)模養(yǎng)殖，你們都養(yǎng)了很多嗎？”

    養(yǎng)殖戶們面面相覷。

    多倒是不多，不過眼看自己養(yǎng)出來的東西被別人當(dāng)成垃圾扔回來，心里那股難受勁就別提了！

    有人小聲說：“當(dāng)時村長下了指標(biāo)，說每家每戶都要養(yǎng)，現(xiàn)在出了問題難道就我們自己吞下去？”

    鄭馳樂說：“是誰的責(zé)任我們一定會查明，你們可以到縣政府公告欄那里看一下項目政策，整個項目最關(guān)鍵的原則就是‘高品質(zhì)，原生態(tài)’。我們搞的山地養(yǎng)殖，追求的就是山地養(yǎng)殖的好品質(zhì)，追求的就是少用飼料——更別說摻了激素的飼料。”

    養(yǎng)殖戶們一愣：“還貼在外頭？”

    鄭馳樂說：“沒錯，凡是跟群眾切身利益掛鉤的政策都已經(jīng)公布在布告欄里。如果上面沒有，那肯定是過去太久了，你們可以在我們縣政府門口的小型閱覽室調(diào)閱，負(fù)責(zé)守門的秦大爺會幫你們找出想看的文件?！?/br>
    養(yǎng)殖戶們沒話說了，在得到鄭馳樂肯定會跟進調(diào)查的保證之后就回了白楊坳。

    鄭馳樂馬上就召開常委會議。

    雋水常委一共八人，他這個縣委書記是一個，黃韜這個人武部一把手是一個，雋水的縣長位置暫時空缺，緊接著就是跟著鄭馳樂空降的組織部部長兼常務(wù)副縣長賈立，常務(wù)副書記孫德偉、紀(jì)檢委書記馬一超、公安局局長錢鐵生、人大主任兼政協(xié)主席袁會光。

    鄭馳樂前面半年只搞了山地養(yǎng)殖跟打造茶葉品牌兩個項目，原因就在于這套班子還沒真正磨合起來。

    兩個項目循序漸進地搞過去，兼管著宣傳一塊的孫德偉靈活的心思跟手段就漸漸顯露出來，鄭馳樂跟孫德偉合作得很舒心，因為這個人能力有，手腕也有，而且很少搞彎彎繞繞的那一套！而負(fù)責(zé)治安的錢鐵山是旗幟鮮明的黃韜一系，以前就是在往人武部那邊靠攏的，黃韜這位“太子爺”一到他更是直接投奔過去。

    態(tài)度比較曖昧的就是馬一超跟袁會光了。

    馬一超脾氣陰沉，很少見他跟誰交好，鄭馳樂跟他聊起來的次數(shù)也不多。

    袁會光是所有人之中年紀(jì)最大的，今年已經(jīng)四十九歲，在縣委里面資歷最老，話也最少。

    據(jù)說從沒人敢管事的“叢林時期”開始，袁會光說話的次數(shù)就非常少，像個隱形人一樣毫無存在感。不過袁會光在市委的關(guān)系似乎不小，有人見過市委書記侯昌言、市委組織部長林良生都特意跟他搭過話——他們似乎還是一起念書的同窗！

    鄭馳樂沒想著將整個縣常委都捏在自己手里，畢竟縣委要是變成一言堂就沒有存在意義了。

    他將白楊坳養(yǎng)殖戶的情況說了出來。

    聽完鄭馳樂說的事兒，黃韜冷哼：“你就為了這樣的事把我們都叫過來？”

    鄭馳樂說：“這事可大可小，要是鬧開了，整個山地養(yǎng)殖項目都會受到影響。這才剛剛做完第一輪試點，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事會打消其他人的養(yǎng)殖熱情，所以我才召開這次常委會議。我覺得必須組織調(diào)查組下去調(diào)查，具體的情況一定要摸得一清二楚，以后才能避免相同的失誤發(fā)生。”

    黃韜說：“這有什么，肯定是白楊坳的人沒跟rou禽市場那邊打通關(guān)系，趕明兒我去市區(qū)一趟，保證解決問題！”

    其他人噤聲不語。

    也只有黃韜敢說這種話，要是這話傳了出去還不得鬧開！

    而且他說的解決問題是用武力解決吧？

    在場每個人都不是眼瞎耳聾的，個個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黃韜帶人去市委的事他們都有耳聞！

    想到黃韜蠻橫的個性跟強悍的背景，誰都不愿意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