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什么地方？”子嫻問, 不是她無知, 而是一個鹽水她都要翻半天書找如今的地名, 一個普通人在家宅個三五年都脫節(jié), 何況子嫻宅了四千年。清江，說不定去過, 但去的時候肯定不叫這個名字。

    事實也的確如此，清江便是古時的鹽水。

    要游清江的話，需要的時間不短，而天色也不早了, 下車后衛(wèi)時彥便建議先找個旅館休息一晚，明天找人，啊不，找神。

    比起隨心所欲的子嫻，衛(wèi)時彥準(zhǔn)備得很足，雖然決定去清江沒幾個小時，但這幾個小時里他已經(jīng)將接下來的事情都給做了個計劃，連住哪家旅館都在網(wǎng)上翻了一遍，然后定了下來。

    蜉蝣之羽。

    清江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很干凈，裝修也很好，不過客人不多，概因地理位置太坑。

    也不知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把旅館修建在半山腰上，雖說風(fēng)景如畫，但以現(xiàn)代人的體質(zhì)......爬上去要半條命。

    衛(wèi)時彥東走西逛，爬山無數(shù)，又習(xí)了武，體力過人，爬到旅館門口的時候連氣都沒喘。但爬上來的時候也明白為什么這家旅館的一個重要標(biāo)簽是清凈了，沒法不清凈。

    小瞳瞳騎衛(wèi)時彥脖子上不用走，子嫻......美女完全沒有給人英雄救美或江湖救急的意思，走得比衛(wèi)時彥還輕松。

    旅館的設(shè)計很別致，只有二層，風(fēng)格簡潔明了，很西式，綠色的墻壁上畫滿了水墨畫，子嫻看了下，放在古代，也就是個三流畫師，但放在現(xiàn)代的國畫界，絕逼是一流。而且畫師欠缺的只是技巧，靈氣卻不缺，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未必不能成為水墨畫的宗師。

    旅館外面有一圈籬笆，籬笆里種了幾十株桃樹和幾洼種了草藥的地，還有一小塊葡萄地，葡萄架上掛滿了深紫的葡萄，顆顆飽滿圓潤。

    衛(wèi)時彥道：“把旅館改成茅廬，活脫脫就是隱士隱居之地?！?/br>
    子嫻贊同的頜首?！昂軐嵱?，種的草藥都是山里可能用到的?！泵黠@是為了旅客考慮的，不小心摔著，或是被蛇咬了，送醫(yī)院太遠，這些草藥正好進行一下急救。

    瞳瞳忽道：“那個幼崽要卡住了啦?！?/br>
    衛(wèi)時彥與子嫻不由順著瞳瞳指的方向望去。

    旅館整體呈7字，豎著的那一部分有兩層，有一個陽臺，可以看到陽臺上有個小寶寶在鉆啊鉆，想要鉆出來，就是鉆不出來，那陽臺明顯是專門設(shè)計防小孩鉆的，邊邊上都有欄桿。

    衛(wèi)時彥目測了下距離，好幾十米，瞳瞳視力真心不錯。

    頂著一張人皮也不是人，衛(wèi)時彥可算明白這話的意思了。

    “又沒長翅膀，鉆出來也飛不了啊?！蓖^續(xù)道。

    子嫻：“看上去挺好吃的。”

    衛(wèi)時彥的冷汗刷的冒了出來?！澳切『⑹茄?？”

    瞳瞳跟兩個非人類呆久了，稱呼人族的小孩都是用寶寶這個詞，只有稱呼非人小孩時才會用幼崽這個詞，而子嫻......接二連三吃壞肚子后她對地球上的人族已然失去了食欲。

    “不是?！弊計沟?。

    衛(wèi)時彥：“......”騙鬼呢？不是妖你還一副看大餐的眼神？

    在陽臺上蹦跶的大餐被一個穿著背心褲衩的年輕男子給抱了起來，也發(fā)現(xiàn)了籬門外的一行人?！笆切l(wèi)先生嗎？稍等一下，我馬上來開門。”

    衛(wèi)時彥瞅了眼籬門，這門跟沒有有區(qū)別嗎？防野獸都防不住，不過想想對方可能不是人，好吧，真正需要擔(dān)心的不是旅館，而是山林里的野生動物。

    雖然籬門跟擺設(shè)似的，但衛(wèi)時彥還是禮貌的等老板來開門。

    人很快就跑來開門了，衛(wèi)時彥愣了下，來人是一個令人看著很舒服的男子，雖然穿著背心褲衩，但收拾得很清爽，笑容也很爽朗真誠。男子看上去很年輕，最多二十歲，這也沒什么，妖魔鬼怪看著年輕是很正常的事。比如子嫻，說她十七八歲都有人信，當(dāng)然，真實年齡得翻兩番再加幾個零。真正讓衛(wèi)時彥驚訝的是，對方是貨真價實的骨齡二十歲。

    妖魔是不可能這么年輕的，后天修煉的妖族，能夠化成人形時至少幾百歲了，就算是生下來就是妖族的妖，生長速度也會和普通人有點區(qū)別，還是拿妖族中的王族三足金烏來說吧，十只小金烏幾百萬歲都沒活到成年。

    這是一個人，貨真價實的人族。

    可他脖子上騎著的那個小孩絕不是人族，子嫻的眼神是非常充分的證據(jù)。

    男子打開了籬門，做了個請的動作，非常誠懇的道歉：“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們會今天就到，就沒做太多準(zhǔn)備，失禮了?！?/br>
    旅館的位置有多坑，男子自己是知道的，他自己每天爬上爬下是習(xí)慣了，可外來游客......每次有人定房間他都會問問要不要他去接，要的話他就按時收拾好房間，不要的話，遲一天再收拾，原因？到目前為止，男子還沒見過那個旅客能自己扛著大包小包爬上來。

    “沒事，你大概也沒想到我們會在今天到。”衛(wèi)時彥擺了擺手，旅館的坑爹地理，他一爬就能知道旅館生意如何，旅客有多少能忍住退房的沖動。

    旅館偏僻不是你的錯，但修建在半山腰上，真心坑爹。

    “小寶寶很可愛?！毙l(wèi)時彥看著老板脖子上的小孩換了個話題，小孩看上去也就一歲左右，可能還不到一歲，不過長得很結(jié)實，個頭比一歲小孩還要打點。只是，才二十歲就有個一歲的小孩了，這老板結(jié)婚真心早，在城市里見慣了三四十歲還游戲人間的單身漢，老板這樣的年輕人，衛(wèi)時彥覺得很新奇。

    年紀(jì)輕輕，哪個人不是將重心放在前途上，誰會這么早就結(jié)婚拴住自己？

    趁著年輕，多玩幾年，玩不動了才結(jié)婚，這才是年輕一代的正常思維。

    老板聞言笑著點頭：“就是調(diào)皮好動了點，老是想從高的地方往下跳，必須全天候看著，不然容易出事?！?/br>
    衛(wèi)時彥覺得，這未必是調(diào)皮好動，也可能是小寶寶真的認(rèn)為自己會飛，想要飛起來。

    子嫻忽然伸手在小寶寶臉上摸了下，很軟，也很嫩，口感一定很好。

    瞅著子嫻，小寶寶哇的哭了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哦哦，寶寶不哭，寶寶乖......”老板抱著孩子趕緊哄了起來。

    衛(wèi)時彥無語的看著子嫻，子嫻無辜的道：“是他太敏銳?！?/br>
    她真的什么都沒做，但羔羊被狼摸了一爪子后，只要不是沒心沒肺到人神共憤的地步，都會被嚇著。

    衛(wèi)時彥果斷問老板要了鑰匙然后拉著子嫻去找房間，讓老板不用送了，趕緊哄孩子。

    老板雖然覺得不太好，但小孩哭得太厲害，喉嚨都哭得嘶啞了，也只能先把鑰匙給衛(wèi)時彥，又告訴了他們房間在哪。

    旅館不大，客房就那么幾間，很容易找，衛(wèi)時彥拉著子嫻與瞳瞳去找房間。

    子嫻與瞳瞳一走出視線范圍，小孩立馬就不哭了。

    衛(wèi)時彥忍不住抹了一把臉，從來都沒有這么深刻的意識到自己身邊帶著的兩位有多恐怖。

    衛(wèi)時彥只租了一間房，瞳瞳睡覺都要人陪，而難得有機會，衛(wèi)時彥也不想和子嫻分開睡，干脆只租一間房。

    訂房的時候就說過有三個人，因此老板給衛(wèi)時彥準(zhǔn)備的是一間很寬敞的客房，有四十平方，還有一個配套的衛(wèi)生間。

    旅館是7字形，7字的一橫只有一層，是尖頂結(jié)構(gòu)，一共有四間客，左邊客房的墻上爬滿了爬虎，綠意盎然；中間客房門口有兩株葡萄藤，順著架子一路爬上屋頂，碩果累累；右邊一間爬的是南瓜藤，屋頂與墻上掛了不少南瓜。

    7字的一豎是兩層的建筑，一樓有兩間房，一間是招待客人的大堂，另一間是客房，門口種了兩株觀賞性的櫻花樹，二樓是兩間房和一個露天陽臺，看老板之前出來的地方，二樓應(yīng)該是老板自己住的地方。豎著的這一部分建筑的墻壁和屋頂上都爬著一種極長的藤蔓，藤蔓應(yīng)該是同根，但枝椏極多，覆蓋面積，豎著的這一部分房子都給覆蓋進去了，水墨畫大半都在藤蔓下面。

    衛(wèi)時彥在爬著葡萄藤那件大屋，會路過豎著的那一部分建筑物，走進后就發(fā)現(xiàn)，旅館不是被刷成了綠色，而是被藤蔓給覆蓋成了綠色。

    衛(wèi)時彥驚嘆：“這是什么藤蔓，好發(fā)達?！?/br>
    子嫻看了一眼，道：“葛藤而已?！?/br>
    現(xiàn)代人對這種植物很陌生，但子嫻對葛藤真心不陌生，遠古時，葛藤是人族一種很重要的作物，從葛藤中提取的纖維是人族紡織的主要材料，伯益以前就在屋子外面種過葛藤。子嫻曾經(jīng)咬過一口，味道很差，不過葛藤提取的纖維紡織的葛布卻是那個時代很好的布料，伯益曾經(jīng)想過讓子嫻學(xué)著紡線織布。在遠古時代，布帛等于錢，伯益的打算很好，子嫻學(xué)會了紡線織布，那么即便日后他死了，后人也沒有能力照顧子嫻，子嫻也能夠不偷不搶的在人族社會生活下去。不過計劃很豐滿，現(xiàn)實骨感，同樣的時間，子嫻這個學(xué)生紡線織布坐得慘不忍睹，伯益這個打醬油陪讀的卻將紡線織布學(xué)得很好，還是熟手，紡織的葛布都是上品。

    聽了子嫻的回憶，衛(wèi)時彥唯有呵呵，他真心沒法想象自己一個男人紡線織布的模樣。

    第120章 蜉蝣之羽

    蜉蝣之羽, 衣裳楚楚。心之憂矣, 于我歸處。

    蜉蝣之翼, 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 于我歸說。

    旅館的大堂布置非常典雅，墻壁上掛著一幅幅水墨畫, 山水畫、動物畫甚至一些山海經(jīng)里記載的生物的肖像都有, 但其中最顯眼的當(dāng)屬一副蜉蝣的水墨畫。

    畫里畫的是一片蘆葦塘, 蜉蝣慢慢爬上了紅葦，扇動著稚嫩的翅膀，忙碌了起來，它們只有一天的時間，□□、繁衍......一日即一生。

    朝生暮死。

    人族為蜉蝣的一生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個生動形象的成語，蜉蝣是真的用一生換了一日的光陰, 因此人族用睥睨的態(tài)度感慨著蜉蝣生命的短暫。

    可蜉蝣的生命真的短暫嗎？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人認(rèn)為一日的生命是朝生暮死, 可在神的眼里, 人的百年也是朝生暮死, 因為千萬年對于神也不過是彈指間。

    水墨畫上題字的人很有意思，這首摘自《詩經(jīng)·曹風(fēng)·蜉蝣》的歌謠雖然不是原創(chuàng), 但衛(wèi)時彥有種感覺，題字的人比《蜉蝣》的作者更懂這首歌謠。

    老板給抽抽噎噎的兒子喂了奶后就看到衛(wèi)時彥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大堂，正在看掛在最顯眼地方的蜉蝣水墨畫。

    “浮游是老板的字？”衛(wèi)時彥問老板。

    雖然老板是旅館的老板，但老板的指甲縫里有著黑色的東西, 不是臟東西，而是墨跡，墨跡能夠深到這種程度，只能說明，老板長年累月與墨接觸，不是國畫家就是制墨工人。而老板的手上雖然有不少薄繭，但食指、中指、拇指指尖部分都有墨繭，應(yīng)該經(jīng)常研墨，制墨工人不可能長年累月的研墨，太奢侈，而且老板身上有著很濃的紙墨香，氣質(zhì)儒雅斯文，更不可能是制墨工人了。

    衛(wèi)時彥曾經(jīng)采訪過這一類人，知道有的學(xué)者會效仿古人取字，說不準(zhǔn)老板就有這愛好。

    不過，水墨畫上寫著浮游題字，可那字跡，衛(wèi)時彥真心覺得不太像一個現(xiàn)代人能寫得出來，丫筆跡跟子嫻有的一拼。

    現(xiàn)代人再怎么喜歡毛筆字，也沒法像古代人那么出色，不是沒有勤奮好學(xué)的書法學(xué)家，但毛筆字這東西更多的還是靠苦練。王羲之寫字把池子都給染黑了，未必是傳說。古人啟蒙習(xí)字到晚年寫遺書，從未離開過毛筆，一輩子寫下來，就算沒天賦也能寫得一手好字了。

    子嫻不是人，但她是跟古人一起生活了百年的，讀書識字，讀的是龜甲，寫的是毛筆，幾千年下來。不是衛(wèi)時彥吹噓，子嫻要是去參加書法賽，她能把整個地球上的人族甩出一萬條街不止，四千年的毛筆字寫下來，書法能不好嗎？

    這副水墨畫上的字跡卻比子嫻的筆跡不遑多讓，怎么都不像一個年輕人能寫得出來，有天賦也不行，四千年的滄海桑田可不僅僅是時間，更是一種沉淀，這是天賦無法彌補的東西。

    可水墨畫上的時間是四年前，這顯然不是古物。

    老板含笑道：“不是，浮游是我妻子，上面的字是她寫的，說起來，這幅畫還是我和她結(jié)緣的見證者?！?/br>
    “哦，我能不能聽一聽？”衛(wèi)時彥興致勃勃的問。

    孩子吃飽喝足也不哭了，拿著玩具玩得開心，老板索性跟衛(wèi)時彥聊了起來。

    老板的名字叫陳墨陽。

    陳墨陽從小就起來畫畫，不是西洋油畫，是水墨畫，算是遺傳。

    陳家是書香世家，祖籍并不是清江，而是蘇州。

    抗戰(zhàn)時，戰(zhàn)火紛飛，陳家沒落，族人四散，只有陳陽曾祖父這一支留守祖籍，死都沒走。倒不是不想跑，而是書香世家，傳家的東西必然是古籍和字畫，金銀細軟可以賣了換錢，很方便，但古籍字畫，真敢賣了，或是丟了，祖先能氣得從祖墳里爬出來掐死不肖子孫。

    陳墨陽的曾祖父膽戰(zhàn)心驚的守著傳家寶們在祖籍熬過了抗戰(zhàn)，卻沒熬過□□。

    □□時破四舊，陳家的傳家寶每一件都夠得上四舊，因此被燒了不少，陳墨陽的曾祖父當(dāng)場就給氣得吐血而亡。

    陳墨陽的祖父見機快，將大半的古籍字畫給藏了起來。而陳家在建國后一直是從事教育事業(yè)，陳墨陽曾祖與祖父都是老師，桃李滿天下，雖然因為職業(yè)被打為臭老九，但人脈還是在的。陳墨陽的祖父便利用這些人脈下鄉(xiāng)到了清江這里，帶著傳家寶們。

    后來陳家平反，陳墨陽的父親回了城里，老爺子卻不想回去了。□□被□□時老爺子受了傷，身體不是很好，回城里也做不來什么，反而在清江，有一位忘年交的知己，也生活得悠閑，很滿意，干脆在清江安家了。

    陳墨陽出生在城里，但從小和老爺子很親近，老爺子喜歡書法和國畫，陳墨陽每年寒暑假來看老爺子的時候跟著學(xué)，學(xué)著學(xué)著也愛上了。

    十歲那一年，陳墨陽的父母出了車禍，成為孤兒的陳墨陽被送到了老爺子身邊。

    經(jīng)歷了打擊的孩子所有精力都移向了畫畫上，畫得越來越好，但人是要吃飯的。柴米醬醋鹽，只要是人，都沒法離開它們，藝術(shù)家也是人。在清江的旅游業(yè)發(fā)展起來后陳墨陽開始走上街頭賣畫給游客補貼家用，但......這年頭還懂得欣賞古典字畫的人真不多，衛(wèi)時彥有時候真心覺得，妖族雖然畫不出來，但真心比人族會鑒賞古畫。還有書法，那些千百年的妖族，只要不是文盲都能寫一手不錯的毛筆字。

    買水墨畫給人，如果陳墨陽是國畫宗師，就算行外人不懂，但總有內(nèi)行，在行內(nèi)有了名聲，水墨畫自然不愁沒有人收?？墒畮讱q的陳墨陽畫的畫，再有天賦也還沒大成，因此陳墨陽的生意可想而知。

    陳墨陽的生意開始好起來是在十六歲那一年，也就是四年前，他也是在那個時候遇到浮游的。

    陳墨陽至今還記得那一日的情況。

    那一日的陽光很好，不烈，很溫和，曬著很舒服，或許是因此，游客有點多，但買畫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