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奈婭停止了謾罵，幽幽地看向他。

    “母親……您知道嘛……”他邊笑邊說，“您從來都沒有對我笑過……”

    他的聲音里帶哭腔，表情卻是扭曲的笑容，“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就因為我命帶不祥……你們所有人都要拋棄我嗎……”

    他坐起了身體，收起笑容，正對著格奈婭。

    他的半邊身子置于燭光中，臉被燭光打成黑白兩半。蓬亂的黑發(fā)遮擋住他一半眼睛，塌陷的蒜頭鼻冒著油光，下巴胡子拉碴，嘴唇抖動地緊緊閉合。

    他的眼睛透過發(fā)絲，看著格奈婭，影影綽綽的，瞳孔里泛起久違的精光，象是從靈魂里冒出來似的，以灼燒最后一點希望為代價。

    他臉色鄭重，喉頭抖動，似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即將出口的話上了。

    “母親……我就問您一個問題……”他顫抖著說，“您后悔領(lǐng)養(yǎng)我嗎？”

    格奈婭愣一下，高聲笑兩聲，陰沉地說：

    “后悔！”她脫口而出，“我最后悔的事就是領(lǐng)養(yǎng)你！我現(xiàn)在的生不如死都他媽拜你這個掃把星所賜！”

    布魯圖斯忍下心里的酸澀，又神經(jīng)兮兮地問了一遍：“我就問您一個問題……您后悔領(lǐng)養(yǎng)我嗎？”

    格奈婭奇怪地瞄他一眼，語氣不耐地說：“我說過了，我后悔！你再問一遍我還是這個答案！”

    布魯圖斯不甘心，“母親……您后悔領(lǐng)養(yǎng)……”

    他的問題沒有問完，格奈婭拿起桌上的剪刀沖他甩過去，“你他媽聾了？我說了我后悔！我后悔！我后悔……”

    她在床上蹬起腿，大聲重復(fù)著，邊叫喊后悔邊大哭，聲音尖利而難聽，象個十足的潑婦。

    這一瞬間，布魯圖斯的眼前聚攏起黑霧，腦際也是。他慢吞吞地拾起剪刀，面無表情，象一個只會動作的傀儡。

    他悶著聲，快步朝格奈婭走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幾乎是跳到床前，高抬起剪刀，狠狠向格奈婭扎去。

    他聽不見養(yǎng)母的慘叫聲，鮮血噴了他一身。他只是機(jī)械性地重復(fù)捅刀的動作，也不管是哪里，齜牙咧嘴。

    可實際上，他什么也看不見聽不見。他只是被邪惡的本能cao縱罷了……

    過了很久，他感到胳膊酸澀，眼前的黑霧也逐漸散去。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滿身大汗，心跳劇烈得象重錘砸鐵一般。

    他擦了擦被血糊住的雙眼，慢慢睜開，看到觸目驚心的場景。

    格奈婭早已斷了氣，身上扎滿了血洞，汩汩流著血。床褥、墻壁、帷幔，全被染成血紅色。她就睜大眼睛，眼里沒有絲毫光亮，面部猙獰和惶恐，雙手向上扭曲地伸著，腿也是怪異地蜷曲，整個人躺在血泊之中。

    布魯圖斯怔忡，沾滿血的雙手失力，剪刀啪地掉在地上。

    他呆愣了很久很久，用指頭上的血在她唇邊描了描，畫出一個詭異可怕的上翹唇形，好象她在微笑。

    他俯下身，哆嗦著輕輕吻了吻她的雙唇……

    第47章 借刀殺人的兄長

    夜色中，達(dá)荷乘坐馬車來到弟弟的家門口。

    列維跳下車，伸出手，扶主人下來。達(dá)荷早有準(zhǔn)備，將一條手帕搭在他手掌上，隔著一層布料抓著他的手走下車。

    列維面無表情，似乎早已習(xí)慣了。

    大門沒有關(guān)閉，隨著冷風(fēng)搖擺，與地面摩擦發(fā)出類似于巫婆驚喘的聲音。他皺了皺眉，并不認(rèn)為這是有條理的做法。

    他走了進(jìn)去，定睛一看，心臟如同被利爪緊攥，從前胸到后背都出一層冷汗。

    寒風(fēng)迎面吹來，他聞到濃重的血腥氣，象地獄血池的大門緩緩打開。他的眉眼因為驚嚇而瞬間團(tuán)在一起，麻意從膝蓋一直延伸至臉部，頭皮冒起陣陣?yán)湟狻?/br>
    布魯圖斯坐在臺階上，渾身都是斑駁的鮮血，象是剛從刑場上走下來的行刑者。他屈起一條腿，用胳膊撐著上身，頭發(fā)被血黏在額頭上，一臉血紅。他的臉糊了一層干涸的血，好象皮膚被烤糊焦化。

    他低著頭，眼簾逐漸抬起，慢慢望向達(dá)荷，露出很多眼白，孤零零地嵌在猩紅之中。

    乍一看，達(dá)荷覺得自己撞見了魔鬼。

    “老天爺！”他驚呼道，身體驚慌得發(fā)抖，“你是布魯圖斯嗎？我的弟弟？”

    布魯圖斯被他喚醒，身體怪異地扭動一下，象過了幾道閃電。

    在看清楚達(dá)荷后，他開始劇烈地喘息，用手捂著嘴，發(fā)出嘶嘶的響聲。他的眼淚涌出來，和格奈婭的鮮血攪和一起，使他象個面部涂紅油彩的丑角，狼狽極了。

    他晃悠悠地站起，摔倒在地，又費力地再次站立，從嗓子眼的逼仄空間擠出尖嘎嘶啞的聲音，“我殺了她……我殺了我的母親……哥哥……”

    他抖動幾下，晃著腳朝達(dá)荷走去。

    達(dá)荷穿著灰斗篷，腳踩灰色棉靴，從頭到腳一塵不染，就象個干凈光滑的灰玻璃珠。

    布魯圖斯的視野顫動，朝那個灰色身影僵僵地伸出手，象一個等待救贖的靈魂要抓住來自神明的圣光。

    “快攔住他！別讓他碰到我！”達(dá)荷往后跳了一步，驚慌地對列維命令道。

    列維立刻截住他，將他的雙臂反剪，死死箍在背后。布魯圖斯吃痛地尖叫一聲，臉上涕泗橫流，卑微地向親生哥哥跪了下來。

    “安敦尼大人……”他見到這種形勢，不得不換了個稱呼，“您救救我吧……我是無意的……我一點都不想殺她……”

    “你殺了人！還是你的養(yǎng)母！”達(dá)荷咬著牙說，“你以為我什么都能幫到你嘛？！我可是拿著官權(quán)在為你的行徑冒險！這和偽造遺囑不一樣！”

    他氣喘吁吁，脖子和臉都漲得通紅，粗大的血管凸出，象是被不爭氣的弟弟氣到了。

    布魯圖斯僵一下，趴在地上哭起來，指甲泄憤似的抓撓地面，指尖磨破皮出了血。

    “那個該死的賤人欺騙了我……”他憤恨地說，拳頭緊緊攥起，“她明明答應(yīng)過會為我做一切……結(jié)果她還是被愚昧無聊的教條牽著鼻子走……”

    達(dá)荷瞟了他一眼，“你想得到波利奧的愿望，恐怕已經(jīng)落空了。那個丑陋的女奴去了行省，波利奧頒給她釋放令……”

    “??！??！那個該死的波利奧！那個徒有其表的東西……”

    布魯圖斯突然大叫著，用拳頭狠狠捶著地，弄出一地血跡。他絕望地薅自己的頭發(fā)，咬牙切齒，嘴里不停罵著臟話，口水淚水一齊淌出來、黏在地上。他象一只烏龜般掙扎著趴倒在地，發(fā)出難聽尖利的嘶吼聲，氣得渾身直發(fā)抖。

    “那個無能的家伙……他因為一張象女人的臉就得到那么多垂青……同他惡心的父親一樣……”他恨恨地罵著。

    “那種沒有陽剛氣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達(dá)荷輕蔑道，“所幸他沒那個本事從政，否則只能臟污我的眼睛。”

    布魯圖斯象是見到希望。他慢慢抬直身子，發(fā)黃的牙齒從血淋淋的嘴巴之間露出來，詭異地勾著嘴角，僵硬地笑著，整張臉象一張被人丟棄的丑怪面具。

    “大人……那種象腐尸死蟲一樣的家伙，就應(yīng)該被對治……更何況，他是加圖索的表弟，將來也會是您的大麻煩?！?/br>
    達(dá)荷點頭，不屑地冷笑一聲，“這個我自然知道，他早晚會被我收拾，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布魯圖斯驚疑著，慌亂地說：“您難道還要再讓他逍遙到什么時候？！”

    他再次流出眼淚，眼里流露出哀求，“您答應(yīng)過我的，要幫我除掉波利奧……我為了您，背負(fù)了所有責(zé)任。您也知道，一旦那個孩子被查出在我家里，我可就要被絞死！求您了……您是我的哥哥啊……”

    達(dá)荷沉默許久，冷漠地看著痛哭流涕的布魯圖斯。他想了想，來回踱步，腳步紊亂急躁，短小的身體搖晃著。

    突然，他頓住了，乜斜地瞧著弟弟，蹲下身子說：“你真的……那么怨恨波利奧嘛？”

    布魯圖斯猛地從地上彈起，胡亂擦把臉，一臉鄭重，信誓旦旦地說：“噢我親愛的大人！我對天發(fā)誓！我對波利奧的恨能延續(xù)到骨子里，就算我的尸骨和靈魂都化為齏粉，我都會在最后一刻詛咒這個令我反胃的姓氏！”

    “那就好?！边_(dá)荷陰險地笑起來，“我再問你，如果讓你以生命為代價，去弄死波利奧，你愿意嗎？”

    “我當(dāng)然愿意！”布魯圖斯毫不猶豫，面露悲痛地說，“我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可其實，她是被普林尼給間接害死的！我只是讓她解脫而已！我生命里唯一的光芒消失了，對波利奧的復(fù)仇就是我沒有自殺的原因！”

    “很好?！边_(dá)荷笑道，隨即低聲說，“聽我說……我親愛的布魯圖斯，你完全有復(fù)仇的機(jī)會……”

    他換上神秘的腔調(diào)，“你養(yǎng)了兩頭獅子，還有波利奧重視的嬰兒……”

    布魯圖斯象是得到了神諭，呆愣愣的，身體也不再顫抖。他呆滯的眼睛瞬間被點亮一般，好象受到極大的啟發(fā)。

    達(dá)荷繼續(xù)道：“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做。對復(fù)仇的渴望總能激發(fā)人的智慧，不是嘛？”

    他瞥了布魯圖斯一眼，不再多做解釋，帶著保鏢就走出了陰森冷怖的家宅。

    臨上車時，他對列維小聲吩咐道：“這幾天一定要多注意他，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br>
    列維想了想說：“您要出手了嗎？”

    達(dá)荷冷笑著：“他殺了人，我可不敢給他擔(dān)保。他已經(jīng)離死只距一步了，倒不如讓他的死亡給我這個哥哥帶來一些利益。這也算是幫我除掉大患，比拿孩子脅迫加圖索、逼他做出讓步還要簡單利落?！?/br>
    列維被他的狠心震驚，怔怔地問：“……借用您弟弟的手嗎？去除掉加圖索？”

    “加圖索一死，我可就有最大的嫌疑！”達(dá)荷瞪了他一眼，“倒不如讓我的弟弟幫我背負(fù)這個罪責(zé)，反正他失去了翻身的機(jī)會，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了……”

    列維心里一涼，對無情無義的主人產(chǎn)生驚慌的情緒。

    他沒敢多說，只能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主人的吩咐。

    ……

    赫倫謹(jǐn)遵加圖索的話，準(zhǔn)備競爭護(hù)民官的職位。

    護(hù)民官選舉比元老選舉要提前一些。這個職位對年齡沒有下限，旨在保護(hù)平民的利益，對辯論沒有要求，多半考驗政見，是毫無經(jīng)驗的新手進(jìn)入政壇的第一步。

    很多出身貴族的子弟，通常以護(hù)民官作為進(jìn)入元老院的跳板。

    赫倫的生活進(jìn)入到一個積極快樂的時期。他尋覓到真心所愛，也有了奮斗的方向。他象一個航行在既定軌道的熟練船長，一切都是這么風(fēng)平浪靜；他的眼前，似乎毫無礁石和漩渦。

    接下來，就是成為護(hù)民官，再以此為資糧進(jìn)入元老院。

    他結(jié)束了一整天的功課，躺在中庭的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腿上還攤開一張書卷。他剛剛往腦子里灌滿政論，現(xiàn)在急需休息。

    天氣十分晴朗，溫度也使人舒適一些。穹頂?shù)闹锌杖ζ鹨粔K圓圓的藍(lán)天空，潔凈而剔透。陽光從中空射入，金色的光線斜斜地灑進(jìn)來，象一束金紗帶吹拂在中庭里，照亮了一片。

    赫倫安靜地躺在地上的光斑中。在有點黯淡的環(huán)境下，他被獨有的一束陽光照得發(fā)亮，非常的顯眼。他把頭發(fā)往椅背外一撥，長長的深色頭發(fā)就直直地垂墜下來。他的頭發(fā)濃厚繁密，有點自然卷，黑瀑布一般，使他看起來十分陰柔。

    他閉著眼睛，聽到錚錚有力的腳步聲，隱隱感到有個黑影晃在眼簾之外，越來越大。他輕輕笑起來，連眼也不睜開，直接開口：“盧卡斯？”

    盧卡斯剛剛練完劍，渾身都是汗水，在陽光下反著光，好象他穿了一層亮晶晶的鎧甲。他的呼吸還很急促，因為劇烈運動而渾身發(fā)燙，頭頂脈搏突突直跳。

    他深呼吸一口，單膝跪地，“您找我？”

    “嗯。”赫倫睜開眼，歪過頭看他，伸手揩掉他臉上的汗珠，“你練了一上午了，我想讓你休息一會兒?！?/br>
    盧卡斯笑起來：“您也累了一上午了。我敢發(fā)誓，讀寫背誦、發(fā)表政論的活計，絕不比揮劍訓(xùn)練的體力活更輕松了。”

    “所以……”赫倫笑笑，“我要讓你幫我放松一下?！?/br>
    他把書卷遞給他，“接著上次的，讀下去。我喜歡聽你的聲音?！?/br>
    盧卡斯接過來，看到文字時愣一下，說：“烏米婭？！”

    第48章 成長的愛情

    “就是這個故事?！焙諅愋Φ?，“我對它很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