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兩人所處的位置,乃是趙府和曹府中間的一堵墻外。 岑非魚向左張望,趙府的屋檐上蛛網(wǎng)滿布;他向右打量,曹府的苜蓿無比茂盛,已經(jīng)相互擠著冒出了屋檐。 “都說人命如草芥,可雜草反倒如此生命旺盛。” 岑非魚將白馬牽起來,以雙臂把他堵在自己和墻壁間,低頭用鼻尖來來回回輕輕觸碰對方的鼻尖,道:“你無須為我做這些,我是很喜歡你的,真的。但現(xiàn)在不是恩愛纏綿的時候,我還有事要做,不做不得心安?!?/br> 白馬低著頭,微微發(fā)抖。 岑非魚高興極了,以為他終于不再害羞,準(zhǔn)備抬起頭來親自己一口,剛剛閉眼撅嘴,誰料白馬突然發(fā)力,一把把他給推開了,繼而向左跑去,彎著腰單手撐在墻上,作嘔吐狀:“惡!” 岑非魚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實在想不明白,喃喃道:“難道我令你惡心?不,你……” 他原本傷心欲絕,然而定睛一看,見白馬一手捂著肚子,顯然是沒能把夜宵全都消化掉,只能從嘴里吐出來。 “慢著!慢慢慢!”岑非魚屁股著火似的跑過去,把白馬拉開,“莫吐在別人家門口,當(dāng)心老趙將軍夜里把你抓過來打掃!”兩座府邸幅員甚廣,他腦袋左右搖擺,牽著白馬來來回回跑,“莫急莫急,我給你找個地方啊?!?/br> 白馬嘴里酸澀,忍得冷汗直流,“你……曾在并州……老趙將軍……惡!我、我忍不住……惡!” “他可兇了!要打人屁股的!”岑非魚一跺腳,“嚯”地叫了一聲,飛起踹開曹躍淵府邸的大門,抱著白馬火速跑了進(jìn)去,“果然有!你吐在這個缸子里,曹祭酒專門用來吐酒的缸子?!?/br> 白馬終于忍不住,抱住一口布滿灰塵的大缸哇哇直吐,“死了……死了也沒有……遺憾了,做個……飽死鬼。惡!” 時間已近三更天,白日的暑氣完全褪去。 砰——! 夜風(fēng)忽起,猛然將曹府的大門推開。夜風(fēng)涼颼颼的,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黑暗中有什么東西穿堂入室,向兩人迎面撲來。 白馬身無長物,沒有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對鬼神倒是既不敬也不畏,權(quán)當(dāng)不存在——阿胡拉若存在,不會眼看著他的圣女死于非命;惡鬼若存在,更不會眼看著害死自己的人逍遙法外,而那些壞人,他們往往都活得更好。 如此想著,他便根本沒有挪動,仍站在大缸前擦嘴。 反倒是大俠岑非魚的舉動令人大為震驚。 近九尺高的英挺男兒,抱著腦袋大呼小叫,“有鬼!有鬼!”繼而跑到白馬對面,把腦袋扎進(jìn)屋檐下的一個空空的大銅瓶里,眼不見為凈了。 白馬以為他又在作妖,起了玩心,大喊:“岑大俠,你怕什么?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就算有鬼,見到你如此英俊的青年,如何舍得殺?左右不過是把你日了,吸干陽氣罷了!” 他樂不可支,心道,誰讓你平日里總是戲弄我? “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岑非魚翹著屁股扭來扭去,顯然是真的把腦袋塞進(jìn)了瓶子里,進(jìn)去的時候匆忙,出來的時候竟卡住了,只能悶在里頭,一面掙扎一面說:“此處的鬼是不吸人陽氣!他們只會讓貓撓你屁股!” 白馬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恰好流云飄過月前,銀色月光灑落,他那對綠眼珠子閃著綠光,跟貓一樣。他掐著嗓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了兩聲山貓叫。 “喵?喵——!” 廢棄的宅院,曹氏一族滿門被斬,男女老幼,俱是無辜的人。夜風(fēng)在荒涼的庭院呼嘯,更顯得院子空曠,給白馬那兩聲極其逼真的山貓叫,蒙上了一層更加森然的鬼氣。 更為詭異的是,白馬叫了兩聲后,風(fēng)就停了。 然而,廊下布滿蛛網(wǎng)的迎客鈴,突然在這時候響了! 白馬正開心,并未察覺,假裝關(guān)切地安慰岑非魚,“岑大俠,人都是rou體凡胎,會有害怕的東西,實屬尋常。只不過我沒想到,你竟怕那些無形無相的鬼魅,還怕小小的野貓,你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它多可愛?” 岑非魚扭著屁股,拖著巨大的銅瓶,一步一踉蹌,向白馬所在處移動。奈何兩人是面對面的,中間隔了塊滿是苜蓿的小菜地,“叫我曹、曹二爺!莫要叫那、那個名字!” 中原第一槍,岑非魚岑大俠,模樣滑稽到不行。 白馬捂著肚子,一是本來就腹脹,二是憋笑憋得幾乎內(nèi)傷,換了稱呼繼續(xù)喊:“曹二爺!老麻葛說了,我是阿胡拉在人間的化身,光明常在。你快些過來,尋常鬼怪是不敢來找我的!” 岑非魚大喊:“莫要大言不慚!你那西域的菩薩,哪里斗得過中原王都的鬼?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fēng)吹去。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你們可千萬莫要生氣!” 白馬哈哈大笑:“那我是胡人,照你這么說,中原的鬼也就管不到我了?” 岑非魚走得歪七扭八,忽然“砰”地一下,撞在梁柱上,大銅瓶嗡嗡作響,激得他差點靈魂出竅,繼而被地上的藤蔓絆倒在地,狼狽不堪。他好容易才緩過來,一面爬起來,一面說:“你當(dāng)真是個純純正正的胡人?曹祭酒騎在墻頭看著,你若說謊,他自然知道,若不說實話,你便希望他今日喝多了酒,沒工夫來修理你罷!”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屋檐下的迎客鈴,忽然發(fā)出一陣爆響,確確實實是無風(fēng)自動。 此刻,白馬也感覺到了邪乎,杵在原地,不敢動彈。他心里有鬼,難免害怕,不敢再有隱瞞,“我、我我……我不……??!” 岑非魚聽見白馬的慘叫,僅有瞬間掙扎,即刻在怕鬼和保護(hù)白馬間,選擇了后者,猛地將腦袋掙了出來,后頸被瓶口蹭得一片紅,抱著銅瓶問:“怎么了?莫怕!” 白馬指著岑非魚的方向,喊道:“貓、貓貓,有只貓在你屁股后頭!” 岑非魚莫名其妙,“我瞎編來騙你的,哪有貓貓?” 白馬抓狂,“什么貓貓?你看它時,它是閉著眼的!”他試著叫了一聲,想將貓引過來,“喵——襖?” 岑非魚發(fā)現(xiàn)被騙,松了口氣,笑道:“你個小兔崽子,方才是你嚇老子的?” 白馬分明看見,岑非魚身后有只貓,貓眼碧綠,不知是哪個達(dá)官貴人家的波斯貓,可能被自己的叫聲吸引過來的??伤鼨C(jī)警異常,見岑非魚回頭看它,竟然緊緊地閉起雙眼,縮在墻角。 岑非魚是真的怕鬼,只敢回頭看那一眼,加上院落里黑漆漆一片,荒草滿園,他沒聽見響動,一時間沒能發(fā)現(xiàn)它。 他轉(zhuǎn)身面朝白馬,那貓竟然又悄悄走到他身后,像個人一樣踮起雙腳,直立起來,舉起一條前爪,對準(zhǔn)了他的屁股—— 白馬大喊:“它要撓你屁股了!” “休想再來騙我!待二爺過去,帶你出去再來修理你,莫動。”岑非魚怕鬼,手上沒有武器,準(zhǔn)備回頭撿起倒在地上的銅瓶,突然被波斯貓照著面門,扇了個大大的巴掌,冰冷的毛絨觸感令他瞬間汗毛倒豎,轉(zhuǎn)身就朝白馬跑去。 誰知那瞬間,天地間突然狂風(fēng)大作,宅院里的迎客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爆響,明月周圍的烏云全部被吹去。月光大盛,將站立的波斯貓的影子放大了數(shù)十倍,落在白馬身后的墻上。 岑非魚驚魂不定,竟然舉起三、四尺長的大銅瓶,蘊足內(nèi)勁,掄起甩出,向那巨大的黑影砸去! 他反應(yīng)過來,驚呼一聲:“遭了!白馬快躲開!” 白馬嚇了一大跳,“你瘋了?” 岑非魚:“躲開!” 轟隆——! 白馬身后的高墻因年久失修,眼下已不堪重?fù)?,自銅瓶擊打處裂開,繼而轟隆一聲整個倒塌,把白馬埋了進(jìn)去! 曹躍淵原是魏朝的濟(jì)北王,及至元皇帝曹奐禪讓,被貶為鄄城公,再被周朝征辟為官,期間時日間隔并不長,故而眾人都以對待王爺?shù)亩Y數(shù)對待他。 其府邸豪華宏偉,就算是一面墻,也是異常高大。 白馬反應(yīng)過來時,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干脆緊貼著墻壁站好,雙手護(hù)住腦袋,蜷起身體——是幼年時挨揍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你們干什么?要來便沖我來?。 ?/br> 白馬隱約聽見岑非魚的怒斥聲,不知他是不是被嚇傻了,說話竟有些語無倫次。 崩塌并未持續(xù)多久,不消片刻,揚塵亦已落定。 白馬嘗試著動了動手指,繼而慢慢挪動,心中一喜,發(fā)現(xiàn)自己好巧不巧,竟被一塊大石塊給護(hù)住,正卡在一處夾縫間,完全沒有受傷。 岑非魚跪在地上,直接用手挖開土石堆,“白馬?白馬!” “我沒事!”白馬應(yīng)了一聲,被塵土嗆得咳嗽起來。 岑非魚聽見了他的回應(yīng),動作越發(fā)地快了起來,“你撐??!莫要亂動,等我救你!” 白馬一陣咳嗽,沒能答話。他忽然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將自己引至此處,心道,曹躍淵是祖父的結(jié)義兄弟,他必定不會害我,莫不是要與我傳訊? 他想了半天,仍未理出頭緒,索性自己動手挖開泥土與木渣子。 白馬挖了兩下,忽覺手中一涼。 “這是什么?”他手中握著一抔土,土渣從指縫間滑落后,留下了一塊冰涼的東西。那東西并沒有多大,質(zhì)地似是石頭,又不全是石頭,像是一塊薄薄的玉石碎片。 此刻視物不清,可白馬的直覺讓他不要扔掉此物,他便將東西收在腰帶里,繼續(xù)手上的動作。 嘩啦! 頭頂?shù)木奘会囚~掀開,他慢慢將白馬從大石頭下拉出來,整個抱在懷中,狠狠地親了兩口,“太好了,終于……呼!你莫要亂動,我先抱你出來。可有受傷?是我的不對,這宅子冤魂太多,鬧鬼很久了,我實在是……” “我沒事,什么事都沒有。”白馬從岑非魚懷里跳下,抖落身上的灰塵,整個人灰頭土臉,像只鉆了灶臺的花貓。 他踮起腳,伸手在岑非魚腦門上重重拍了兩下,笑道:“給你去去驚嚇。” 岑非魚還是后怕,背著他飛也似地逃了,小聲嘀咕:“他們怨氣大得很,專門派貓來嚇人。我就說了,讓你不要叫我那個名兒。” 第53章 變化 銀月皎皎,夜風(fēng)送爽,吹去兩人身上的塵土。 岑非魚思及此夜波折過多,白馬定然累了,便不再飛檐走壁,背著白馬,一步一步地走在空曠的大街上。 白日里的浮華落盡,天地仿佛歸于太古之初混沌中的一粒雞子。 父親從未背過白馬,但他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 此情此景,與他的想象別無二致,尚多了一點溫暖——人的溫暖,與衣物、棉被、炭火都不同。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周遭都是冷的,甚至他的鼻尖、后背都是冷的,但兩人緊緊相貼處的那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溫暖不灼人。 白馬趴在岑非魚背上,舒適愜意,昏昏欲睡,喃喃道:“第一次聽見你的名頭,是小時候,在匈奴。那夜雨疾風(fēng)驟,我們的帳篷塌了,三個小孩兒冒死跑到李雪玲帳中,她夜里經(jīng)常不在,劉玉也知道,她是去陪烏朱流睡覺了。后來,天上落了個雷,把她的帳篷燒了,我們不得不跑出去,在一顆大樹下抱成一團(tuán),瑟縮著躲雨。劉曜說,將來長大了,要做個像你一樣厲害的大俠,把匈奴人殺光。我說不行,學(xué)武殺不光所有匈奴人?!?/br> “二爺?shù)拿^如此響亮?”岑非魚開心極了,似乎除快樂以外的情緒,從未在他心中久留,笑道:“好勇斗狠,確非君子所為。可現(xiàn)在不是君子的世道,三寸不爛舌,不如一對鐵拳頭。但若有一日你憑著武斗將所有對手都打趴下,也就到了不能再用拳頭的時候——人若不服,你打不爛他們的心。” “是這么說?!卑遵R思及自身,頗為感慨,“到了洛京以后,見過了中原的主子與奴才,我才知道,你們無須鐵索鐵鏈,也能讓奴隸們不敢私逃?!?/br> 岑非魚沉聲道:“心里不將自己當(dāng)作奴隸,那么你便不是奴隸。此間事了,同我一道回青州?!?/br> 周望舒說“帶你回江南”,岑非魚卻說“同我一道回青州?!?/br> 白馬感覺到腰間那塊冰涼的玉石,因被壓在兩人中間,此時已如彼此體溫般溫?zé)帷K钠鹩職猓賳柫艘淮?,道:“二爺,你有過心上人么?” 岑非魚沉默駐足,不答話。 白馬從他的沉默中,讀出了綿綿不絕的悲涼,“對不起?!?/br> 岑非魚嘆了口氣,“何故有此一問?” 白馬眨了眨眼,再閉上眼,“沒什么?!?/br> 先前那一問,因為岑非魚打岔,沒有聽到回答。至此,自己已經(jīng)問過三四次。岑非魚一次不答,可說是他想戲弄自己;兩次不答,可說是被別的事岔開了;可三次不答,白馬不是愚癡兒,知道他是不想回答。 其實,白馬從頭至尾,根本不關(guān)心岑非魚是否有過心上人。他想問的,只不過是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可他沒有這樣的自信。岑非魚何故會喜歡他?而自己說到底,除了長相而外,又能有什么值得別人喜歡的? “心上人,心上人……何謂心上人?”岑非魚似乎陷入了回憶,并不美好的回憶,喃喃道:“我離家時只有一腔熱血,想像二爺爺說得那樣,效仿漢之衛(wèi)、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qū)戎狄,立功建號。多年來,我不是在行伍中苦練,便是沙場拼殺,哪知道什么心上人?” 白馬不信,道:“我記得孟子說過,‘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隳敲春谩L(fēng)流的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很早就知慕少艾了?!?/br> 岑非魚陷入回憶,“我幼時,羨慕父母恩愛,總?cè)乃麄兊暮檬?。我父好喝酒,常因酒后直言得罪別人,母親不讓他喝酒,我便偷偷幫他打掩護(hù),一來能讓父親開心,二來好在母親不開心時哄她開心。我少時,嫉妒大哥英俊好人緣,常常與他打斗,他很厲害,卻總是輸給我,倒不是故意相讓,而是他對我下不了手;我上陣殺敵,好逞威風(fēng),每每累得癱倒在地不得動彈,大哥總會把我背回去,仿佛他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說到此事,竟有些哽咽,可見并不是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