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李博光按照meimei給的資料,來到滬市的醫(yī)院,一家一家的找,先去滬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進去打聽,各個部門都打聽清楚,確定不會有遺漏再去滬市腫瘤醫(yī)院,好在他運氣不錯,才找了第三家就打聽到了涂邵東先生的消息。 涂先生已經(jīng)從腫瘤醫(yī)院轉(zhuǎn)到滬市肺科醫(yī)院。 因為meimei在說起涂邵東時,一直用很尊敬的語氣,即使是在背后,也稱他為先生,李博光便也跟著喊先生。 他好不容易打聽到涂邵東先生在這里,看到醫(yī)院旁邊有花店,買了一些水果,一層一層的找過去,還沒進入病房,就在樓梯口聽到兩口子激烈吵架的聲音。 “你居然要賣房子?你敢賣房,我們立刻就離婚!” “那是我爸!”男人的聲音痛苦絕望的如同被困的野獸,咆哮道:“現(xiàn)在能治,可以治好你不給他治?” “那就要拖得我們?nèi)覂A家蕩產(chǎn)嗎?你自己看看,家里還有什么沒賣,現(xiàn)在就剩下這一套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了,就算你不為我著想,不為我們這個家著想,那小偉呢?你是想讓小偉也跟著我們流落街頭,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嗎?” “臘梅……” “不要叫我,我說什么都不會同意賣房!”女聲的語氣很堅決:“如果你堅持要賣房,我們就離婚!” “離婚就離婚!” 年輕女人頓時傷心絕望地哭了起來:“興國,不是我不近人情,為了爸這病,家里的積蓄都用光了,能賣的都賣了,就剩下這一套房,小偉還小,你總不能讓他生活在一個負(fù)債累累的環(huán)境里,我辛苦不要緊,可小偉怎么辦?” 李博光從這二人身邊經(jīng)過,沿著門牌號,找到不遠(yuǎn)處的病房。 涂邵東站在醫(yī)院的陽臺上,望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腦子里如魔音飛舞一般,循環(huán)閃現(xiàn)著妻子歇斯底里的聲音: “涂邵東,你就是個沒用的男人,在單位里干的好好的,別人都不去接手那什么美容店,你去弄,弄成了又怎么樣?你還不是被開除了?人家讓你去做市場副總監(jiān),你倒好,也不做,你除了做這個還能做什么?你現(xiàn)在就是個廢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讓我們一家老小伺候你一個!” “先不說手術(shù)和后續(xù)治療的費用,我問醫(yī)生了,醫(yī)生說即使手術(shù)后依然有很大幾率會復(fù)發(fā),你馬上都快五十了,你真的要為了你自己,害的兒子妻離子散嗎?” 無數(shù)雜亂的聲音如同惡魔的勾魂音,在他腦海里群魔亂舞,一下子是兒子悲傷絕望的痛哭聲,一下子是兒媳婦抗拒的說話聲,一下子是妻子歇斯底里的指責(zé)。 他只是想活下來,他真的錯了嗎? 他才四十多歲,醫(yī)生說他很幸運,發(fā)現(xiàn)的早,有很高的治愈率。 涂邵東在陽臺邊站了許久,腦中各種紛紛擾擾的聲音折磨的他快要崩潰,只要他跳下去,只要他跳下去……就什么都解決了。 李博光站在門口向里張望了一下,并沒有看到人。 他敲了敲病房的房門:“有人嗎?”他向里面走了兩步,拖他身高之福,終于看到陽臺上站著一個人。 他走過去,充滿朝氣與旺盛生命力的臉上露出個禮貌的笑,問:“你好,請問涂邵東先生是在這里嗎?” 第69章 涂邵東一只腳已經(jīng)踩在腳邊的小凳子上, 聞言回頭看到一個朝氣蓬勃只是看著就讓人感覺這世界有著無限希望的小年輕,抬眉微微疑惑地問:“你是……?” “我叫李博光, 是來看望涂邵東先生的?!崩畈┕鈱⑺谧雷由? 邁著長腿大步走過去,探頭看了看:“你是要拿什么東西嗎?要不要我?guī)湍???/br> 涂邵東先生的身材十分矮小,大約只有一米六四六五的樣子, 一張斯文儒雅的瓜子臉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 身上穿著藍條紋狀的病號服。 “不用?!?/br> 涂邵東不動聲色地將腳放下來:“你找他有什么事嗎?” 他心里是松了口氣的, 尋死是需要勇氣的, 況且他不想死,他想活。 當(dāng)那股勇氣褪去, 此時他又恢復(fù)到平時淡定的模樣, 上下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 李博光笑著在走廊張望:“他不在嗎?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嗎?” 涂邵東坐在椅子上,身上氣勢自顯:“我就是涂邵東, 說吧, 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個廢人了,居然還有人能來看我。” “啊。”李博光面色露出驚喜又熱情的表情:“涂先生你好, 我是從京城來的, 要開一家美容院, 我們聽說了你在滬市一手打造‘愛美麗’的事跡, 非常的敬佩您,想高薪聘請您當(dāng)我們美容院的美容顧問,當(dāng)然, 您要是愿意,我們更希望你能當(dāng)我們的總經(jīng)理。” “高薪?”涂邵東笑了:“多高的薪?” 他頭微微歪著,下巴微抬,明明是矮小的身材,自下而上抬頭看李博光,偏偏整個人都有一股氣勢,帶著輕蔑,不屑,還有一點諷刺。 李博光在走廊邊拽了把椅子過來面對面和涂先生坐下,他的動作立刻將剛才凝滯的氣氛給破壞了,他坐在涂先生面前笑著問:“您想要多高的薪?” 涂邵東笑:“隨我開?” 他在體制內(nèi)的時候,月薪還不到兩百塊,哪怕累死累活,也只是一些死工資加一點獎金罷了,人人都知道他涂邵東很有能力,人人都認(rèn)可他的能力,但是在國有企業(yè),做得不好那就是你的問題,做得好那是大家的功勞,所以他依然不能讓妻子滿意,認(rèn)為他是一個‘無能’的人。 他突然對工作開始心生倦意。 李博光笑著撓了撓頭,那張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些憨厚的神色,“也不能開太多了?!?/br> 涂邵東了然,也不覺失望。 之前收購‘愛美麗’的中美合資的公司邀請他當(dāng)市場副總監(jiān),開的工資也就三百塊罷了,這已經(jīng)超出市場的高薪了。 可他還是沒有去,因為他明白,去了合資公司,就會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他們這一代的人英文程度差,與他們語言不通怎么交流?而美方和中方的合資,并不是要中方的技術(shù)或產(chǎn)品,他們看中的是渠道,等到他們進入了這些渠道,一定就會踢開中方,并把我們的品牌冷凍甚至丟棄。 涂先生的預(yù)想沒錯,在九十年代初輝煌過一時的‘愛美麗’就這樣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只成為這個年代的一個神話。 李博光身上或許還有著作為他這個年齡的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他這人身上有一點,真誠,他的真誠是能感染人的,笑的時候不自覺的就會讓人對他心生好感。 他綻開笑顏:“不過我們可以為你承擔(dān)你治病的一切醫(yī)療費用?!?/br> 涂先生一震:“你說……愿意為我承擔(dān)我的醫(yī)療費用?”他目光如鷹隼一般牢牢地盯住他,接著又緩緩地笑了起來,帶著看遍人間滄桑和閑涼的諷刺和絕望:“你可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每年的醫(yī)藥費有多少?” “我知道,肺癌?!崩畈┕庹Z調(diào)輕躍:“我在腫瘤醫(yī)院已經(jīng)打聽過的,您這是肺癌中最輕的一種,又發(fā)現(xiàn)的早,治愈的幾率是非常大的,您盡管治。” 您盡管治。 連他妻子兒女都不曾對他說出這句話。 “那……你問過費用了嗎?” “問了?!崩畈┕恻c頭:“大致了解了一下,但對于您這樣的人才來說,這一切都值得,而且,您遠(yuǎn)不止這個價值。” 涂邵東問:“你可知道,我這身體,即使是手術(shù)好了之后,也是無法做重活的,不能勞累,而且,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復(fù)發(fā),你們在我身上的投資就會打了水漂。” “我知道?!标柟鉃⒃诶畈┕獾纳砩?,讓這個身材高大的小年輕身上像鍍了一層金光:“所以我們才邀請您當(dāng)我們的顧問,當(dāng)然,總經(jīng)理的位置隨時為您保留著。至于投資……那也沒關(guān)系,”李博光笑笑,“人比錢重要?!?/br> 涂邵東突然之間老淚縱橫。 一個陌生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都能對他說出‘人比錢重要’的話,而他的親人,他的家人,他至親的愛人卻要為了錢放棄他,對他施以指責(zé)和謾罵,嫌他是個拖累。 他不是沒有希望啊,卻因為錢,他的家人生生將他活的希望扼殺,難道這些年他對這個家的付出和努力,還比不上一套房子嗎? 涂邵東失聲痛哭。 李博光手足無措地坐在涂邵東面前,見他哭的跟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都糊了出來,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哄孩子似的抬手拍了拍涂邵東的背。 涂邵東只哭了一會兒,就用袖子抹了抹臉,“讓你見笑了?!?/br> 李博光憨憨地?fù)u了搖頭。 涂邵東說:“我答應(yīng)了,我這個病手術(shù)后若是五年之內(nèi)不復(fù)發(fā),才能稱得上是治愈,我也四十多快五十了,若我的病治好了,不論將來能活多少年,我自然是盡心盡力的幫助你們,如若治不好,或是復(fù)發(fā)了……”他慚愧地說,“那就當(dāng)你們進行了一場失敗的投資。” 但涂邵東堅信,憑借著自己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和人脈積累,以及在工業(yè)三十年的經(jīng)歷,又在一手將‘愛美麗’打造成國內(nèi)一線品牌,天天與人打交道,如果他也活下來了,這個年輕人的投資,絕不會虧。 而以他的身體,這已經(jīng)是他目前最好的選擇了。 —————— 李拾光打電話回家,說十一不回去的時候,李爸爸李mama語氣里的失望顯而易見。 李爸爸李mama都是屬于那種特別護崽崽的類型,恨不得將所有子女都能夠扒拉在身邊,由他們護著長大,一輩子待在象牙塔內(nèi),天真無邪。 四年前大兒子要去深市學(xué)手藝,李爸爸李mama那時候還年輕,兒子又大了,雖然很舍不得分離,卻依然狠心送走,饒是如此,李mama還哭了一場,好在那時候家里還有個女兒。 等到女兒也分開,去了京城上大學(xué),李mama就覺得家里一下子都空了。 不用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起床給她做早飯,不用叮囑她早點睡覺,不用擔(dān)心孩子考試沒有考好……生活好像一下子就閑下來。 尤其李爸爸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她一個人在店里看店,賣賣自行車,有一些自行車上毛病不大的,她也能幫著修修,回到家有時候李爸爸還沒回來,她就一個人做飯,等李爸爸回來,她們就兩個人吃,桌上的菜又吃不完,夫妻倆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千呼萬盼,總算把十一盼來了,女兒說十一不回來了。 李mama那個心啊,失望的無以復(fù)加:“你是去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打什么排球啊?偶爾玩一下鍛煉一下身體就行,別把太多精力放在上面?!崩頼ama越說越不忿:“這人家都放假,怎么你們教練還不讓人回來?又不是奧運會?” 說著說著,李mama還抹起了淚。 電話這頭的李拾光并不知道李mama的心酸,叮囑他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我們身體好著呢,你爸爸現(xiàn)在忙的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工地上監(jiān)督工人開工,又要跑竹子湖的事,人曬的和煤炭沒區(qū)別了,黑得流油。”李mama取笑著說:“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們cao心,平時沒什么事不要往外面跑,就待在學(xué)校里,晚上別出去,有什么事就告訴老師,別自己憋著。我們在家什么都好,你別讓我們cao心就行了?!?/br> 李爸爸回來聽李mama說女兒十一不回來的事,頓時連飯都吃不香了,吃了兩口就把筷子扔下:“不吃了!” “飛飛說是馬上大運會要來了,哦,大運會就是全國大學(xué)生運動會,他們社里要集訓(xùn)?!崩頼ama吃著菜,也意興闌珊。 李爸爸和李mama說一樣的話:“大運會,又不是奧運會?十月一過天就冷了,她就帶了那么點衣服過去,要是凍了怎么辦?現(xiàn)在家里事情多,我又沒時間給她送過去?!?/br> 李爸爸覺得渾身一點勁都提不起來,他將碗推開:“我不吃了,你回頭給她收拾一些冬衣,我去給她寄過去?!?/br> 李mama也嘆了口氣:“唉,這孩子跟你一樣,也是死心眼,不愿去她族爺爺家,族爺爺和我們家才剛出了五服,族爺爺?shù)母赣H和你爺爺?shù)臓敔斈沁€是嫡親的堂兄弟呢,她和族爺爺關(guān)系好,等她畢業(yè)之后,隨便在京城安排個工作,她以后也就不愁了?!?/br> 李爸爸卻不同意這個看法,“你說那些沒用,飛飛真要有本事,不用別人自己也能考上,最多是進入體制內(nèi)以后能幫扶的伸手幫扶下,族爺爺都八十九了,還能有幾年好活?我讓飛飛過去,就是認(rèn)個門,認(rèn)個臉熟,真要為飛飛未來著想,還是我們自己多努力一點,多掙點錢,建個大房子,以后實在不行,就讓飛飛招親?!崩畎职终f:“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看著,不至于被人欺負(fù)了去。” 李mama就啐他:“你看當(dāng)上門女婿的,有哪個是條件好的?女兒的事情你別瞎摻和。”李mama收拾著碗筷,“我看清泓那孩子就挺好的?!?/br> —————— 九十年代初,其實還沒有雙休日,只休一天,有些是大禮拜休息兩天,隔一個禮貌休息休息一天,國慶節(jié)只有一號到三號三天假。 但學(xué)校間的情況不同,自主權(quán)大一些,比如這次國大國慶節(jié)就放了八天假,很多社團都被留下來集訓(xùn)。 李爸爸李mama也是被女兒提前告知國慶節(jié)回來,然后才這么失望,不然這么遠(yuǎn),路上都要花費兩天兩夜的時間,他們也舍不得女兒兩頭跑。 而且女兒身上有錢,他們是希望她能坐飛機回來。 他們都還沒坐過飛機呢,希望女兒能坐上。 —————— 涂邵東那邊,因為資金的到位,醫(yī)院表示手術(shù)隨時都可以做,但在做手術(shù)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和涂太太離婚。 離婚的事是涂太太提出來的,她見他堅持做手術(shù),就說:“你要做手術(shù),行,我們先離婚,房子歸我和兒子,我不能像你一樣,不管不顧,讓這個家徹底散了!” “我不要房子!”涂先生的兒子涂興國紅著眼眶,“爸,您安心治病,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你能想什么辦法?你說你能想什么辦法?”涂太太拉扯著兒子,“你以為這只是手術(shù)費用嗎?還有手術(shù)后面各種費用,那是好幾萬,不是好幾百,我們這樣的家庭,一萬塊就把家里拖垮了,哪來那么多錢?就是把我稱斤稱兩的賣了也沒那么多錢???”她哭著看向涂邵東:“就算你治好了又能怎么樣?你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重活不能做,不能勞累,你除了在家里拖累這一家老小,你還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老涂,難道你就忍心看著兒子為你背一輩子的債嗎?” 涂邵東最終還是疲憊地用手捂住了眼睛,“我同意離婚,房子歸你和兒子?!?/br> 涂邵東的話讓涂興國心都碎了,眼眶通紅:“爸,我不要房子,您拿去治病,家里的事情你別管,以前有你照顧我們這個家,現(xiàn)在我都快三十了,也應(yīng)該我抗了?!?/br> 兒子的話到底讓涂邵東心里有些安慰,笑了笑:“沒事,你和臘梅好好過日子,去把小偉接回來,孩子老住在外公外婆家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