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棲暗自深呼吸了口氣，看著她的眼睛, 試探著低聲問：“謝醫(yī)生那件事, 你是不是還沒有原諒我？”

    其實兩人相逢之后, 都刻意避開從前的事，無論是快樂還是痛苦的, 兩人都沒有提過。直到這一刻, 邵棲才終于鼓足勇氣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如今隔在兩人中間的, 與其說是幾年的時光，不如說是當(dāng)年犯下的錯誤。

    榮雪不妨他忽然問這個, 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震區(qū)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發(fā)生的事, 確實讓她對邵棲的任性憤怒至極, 如果不是他非要連夜離開，謝斯年就不會受傷骨折。

    但后來冷靜下來，她不得不承認, 邵棲的所作所為，其實和她脫不了干系。所以謝斯年出事，是她和他共同的責(zé)任。

    他們都不成熟，都自以為是，所以最后落得一團糟，還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至于原諒與否，她根本就談不上資格。

    她的沉默，讓邵棲面露失落。正要再開口，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咦？你們怎么在這里啊？”

    是唐昊。

    唐連長笑嘻嘻地跑過來：“邵博士，你說你水土不服病倒了，現(xiàn)在好些了嗎？”

    邵棲本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試圖打破他和榮雪僵局的勇氣，被這位黑臉兵哥的出現(xiàn)，打得飛散，他勉強笑了笑：“已經(jīng)沒事了?！?/br>
    “你一定要注意??！我來這邊都得了幾場病了，還患了一次瘧疾，別提多痛苦了?！?/br>
    邵棲扶額：“我明白的?！?/br>
    唐昊又看向榮雪，臉上有和他那張剛毅黑臉不太符合的羞澀：“榮醫(yī)生，我們連這個周末，會去東區(qū)的中國城超市采購，你需要我給你捎帶什么嗎？”

    榮雪搖搖頭，笑道：“暫時應(yīng)該沒有，要是想起來告訴你?！?/br>
    唐昊點頭：“好的?！庇謫柹蹢?，“邵博士，你需要嗎？”

    邵棲搖頭：“醫(yī)療隊會統(tǒng)一采購物資，應(yīng)該沒有什么缺的?！?/br>
    唐昊嗯了一聲，朝兩人揮揮手：“我去執(zhí)勤了，你們慢慢聊！”

    都被打斷了，聊什么聊??！邵棲看著他筆直的背影，腹誹道。

    榮雪看了他一眼，道：“那件事謝醫(yī)生原諒你就足夠，你不用對我交代?！?/br>
    “所以你還是沒有原諒我嗎？”

    榮雪失笑：“邵棲，你還不懂？那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也有問題，所以不存在我原不原諒你！”

    邵棲不解：“你有什么錯？”

    榮雪道：“如果不是當(dāng)初我沒處理好咱們倆之間的關(guān)系，就不會發(fā)生那么多事?！钡@然不愿多說，“算了，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再提也沒有意義。但看到你現(xiàn)在這樣子，我很為你開心。大家都過得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邵棲想問：只是為我感到開心嗎？還有沒有對我有哪怕一點感覺？

    但這樣的話，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點點頭：“你說得對，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不重要。我們得活在當(dāng)下向前看。”

    “那我進去了，你回去早點休息?！?/br>
    邵棲嗯了一聲，看著她進門，身影消失在小樓內(nèi)，才轉(zhuǎn)身離開。他沒看到上了二樓的榮雪，在他離開后，隔著窗戶一直看著他。

    其實在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確定邵棲的心思。她承認自己是有些暗喜的，但暗喜之后，又隱隱有些惶恐。

    因為她知道，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那種不管不顧的勇氣。所以才會小心翼翼地試探。

    他們已經(jīng)無法再承受一次失敗。

    *

    隔日剛剛上班，張明生就神色嚴(yán)峻地走進來道：“市郊一個大型中資廠爆發(fā)嚴(yán)重疫情，已經(jīng)死了兩人，我們得馬上過去看看情況?！彼钢k公室的幾個人，“你們都跟我去?！?/br>
    “好嘞！”趙曉冉夸張地應(yīng)道。

    榮雪看了眼邵棲，低聲問：“你身體沒事了吧？”

    邵棲看了看她，搖頭：“沒事?！?/br>
    趙曉冉聽到兩人的對話，笑道：“哎呀學(xué)姐，你就別擔(dān)心了，看師弟的臉色也知道沒事，我看師弟身體素質(zhì)很好呢！”

    說著就要去拍他的手臂，但被他及時避開。

    想到昨天這位師姐的奔放行徑，邵棲就有點無語，也不知道榮雪有沒有誤會。他這么多年一直潔身自好，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與榮雪重逢，可以毫無芥蒂地。他可不想被這個奔放師姐弄得一團糟。

    除了他們這一行人，醫(yī)療隊還派出了兩個醫(yī)生三個護士，兩輛救護車。

    到達工廠時，是兩個小時之后。

    工廠已經(jīng)封閉，氣氛看起來很壓抑。

    看到他們的車子，大門徐徐打開，讓幾輛車子開了進去。

    待人下車后，負責(zé)人走上來：“是張教授嗎？你們終于來了?！?/br>
    張明生點點頭：“還麻煩把情況說明一下?！?/br>
    那負責(zé)人道：“之前有兩個非方員工感染病毒，但因為是突然發(fā)作，還沒送醫(yī)就在宿舍沒了。兩人接觸的范圍很廣，這兩天忽然有好多個出現(xiàn)疑似癥狀，我們不敢掉以輕心，但條件有限，只能全部隔離在舊廠房，總共幾十個人，打電話給幾個埃博拉診療中心，都沒法全部收治。只能請求你們前來看看情況，看哪些病患需要先帶走?！?/br>
    張明生：“行，我們馬上去看情況?！?/br>
    幾個人穿上防護服，在負責(zé)人的帶領(lǐng)下，去了工廠后面的舊廠房。

    廠房空間很大，但密密麻麻躺著幾十個疑似病患，也實在是有點觸目驚心。

    消毒，分發(fā)藥物，進行防護宣講和安撫，一切還算順利。

    雖然有幾十個疑似病患，但其中有一半可能是心理感染，而非真正感染，在張明生的指導(dǎo)下，將這些人重新隔離，以防交叉感染。然后將最嚴(yán)重的兩名病患用擔(dān)架抬走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也是將近兩個小時，那兩個病患被抬入了救護車內(nèi)后，悶在防護服中的一行人，幾乎像是被灌了一身水般，趕緊脫衣服消毒洗手。

    清理工作做完，那負責(zé)人走過來道謝，苦笑道：“謝謝你們過來，不然都不知道該怎么辦?！?/br>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睆埫魃狭四昙o(jì)，熱得直喘氣。

    就在此時，忽然一個黑人男子，跌跌撞撞跑過來，面目扭曲，形容癲狂，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地像是努力擠出來的。

    隱約聽得出是在說：“救救我救救我！”

    幾個人嚇了一大跳，那負責(zé)人似乎也不知這人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幾個人都嚇得往后退。

    那人跑了幾步，忽然栽倒在地上，從嘴巴里吐出一灘血，只是下一刻又爬起來，卻轉(zhuǎn)了個方向，朝一旁的角落跑了過去，然后蜷在陰影處，像是驚恐想小獸，不敢再動彈。

    負責(zé)人大概是認出那人，叫道：“不要待在這里，趕緊回舊廠房。”

    那人可憐兮兮地眨了眨眼睛，終于還是起身朝里面走去。

    榮雪想起那人，在剛剛檢查中，他也是比較嚴(yán)重的一個，但他們目前沒辦法將他帶到診療中心，只能暫時在工廠繼續(xù)隔離觀察。

    埃博拉致死率實在是太高，她能想象出他的絕望和恐懼。

    那人在穿戴者隔離裝備的保安護送下，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只是……

    榮雪忽然看到剛剛地上的那灘血，然后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廠房，因為正逢休息時間，里面開始有工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來。

    “不要過去！”她用英語大叫一聲。

    但那些工人顯然不知道她在叫什么，繼續(xù)往前走。

    因為天氣炎熱，這些工人此時出來休息，不僅光著膀子，甚至還有人沒穿鞋子。

    她看著那些人離血跡越來越近，腦子一懵，在其他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經(jīng)迅速從車內(nèi)拿了副手套，一塊抹布，以及一瓶消毒劑，匆匆朝那血跡跑去。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將地上的血跡清理，噴上了消毒劑。

    在她做完這一切的時候，那些工人們正好從這里經(jīng)過，還奇怪地看著她，顯然不太清楚她在干什么。

    她將垃圾扔到那個專門的垃圾桶后，努力保持鎮(zhèn)靜按著程序洗手消毒。但身體還是止不住發(fā)抖。

    剛剛為了及時清理那灘血跡，她除了戴一層防護手套之外，什么防護都沒做——而血液是病毒最容易傳播的途徑。

    那工廠負責(zé)人不知道事情嚴(yán)重性，但在場的醫(yī)護人員卻再清楚不過。

    張明生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你知道你剛剛的行為有多危險嗎？”

    榮雪點頭：“我明白?！?/br>
    張明生搖頭嘆氣：“不過要不是你及時處理，恐怕更危險?！彼D了頓，“也不用太擔(dān)心，我剛剛看你cao作很小心，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事?！?/br>
    榮雪點點，沒有說話。

    一旁的邵棲一直看著她，剛剛她忽然跑上前處理血跡的時候，他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本來想去幫忙，可又怕去了讓她緊張，反倒是添亂，只能默默盯著她的動作。

    看她臉色發(fā)白，他不動聲色地伸手去拉她，卻被她眼明手快避開，然后皺眉朝他搖了搖頭。

    第64章 隔離

    回程的車上，榮雪主動坐在副駕駛座, 刻意不觸碰其他人。

    而看到那一幕的幾個人, 也都神色有些嚴(yán)峻, 連平日里的話簍子趙曉冉也不再聒噪不停, 中途安慰了幾句榮雪, 似乎也覺得他們醫(yī)生都是用事實說話, 這樣的口頭安慰并沒什么用，后來也就不再廢話了。

    回到醫(yī)療中心, 大家都盡量當(dāng)做沒發(fā)生什么事一樣。

    直到進了辦公室后, 張明生將門關(guān)上, 平日里從來笑呵呵沒有絲毫專家教授做派的人, 難得嚴(yán)肅起來。

    “榮醫(yī)生,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里有負擔(dān)。但我希望你能保持平常心，繼續(xù)好好工作。如果我們醫(yī)務(wù)工作者, 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草木皆兵, 那醫(yī)療系統(tǒng)早就癱瘓?！彼D了頓?！斑€有……就是下次遇到這種事，一定不要貿(mào)然沖上去。我不想看到我們的人以身涉險, 容我自私一點，如果有危險, 我希望承擔(dān)者不是我們, 因為我們必須先保障自己才能保護別人。”

    榮雪聽得動容：“我明白了張教授。”她頓了頓, “你放心，我會暫時做自我隔離?！?/br>
    張明生點頭。他對這個年輕的女醫(yī)生，其實很欣賞, 她這個年紀(jì)細心沉穩(wěn)，實屬難得。

    但他又不得不懷疑，是不是她身后沒有牽掛，所以才敢身先士卒。

    但不管怎樣，這樣的醫(yī)生，都值得尊敬。

    榮雪說得自我隔離不是躲在房間不出來，而是在正常工作生活的前提下，杜絕一切和他人的直接接觸，也不和他人共用任何物件。因為她和朱然住在一起，廁所廚房客廳都是共用，想要杜絕接觸難度太大，為此，下午下班后，她便申請暫時從宿舍搬到了酒店。

    好巧不巧，酒店唯一空著的房間，就在邵棲隔壁。

    雖然從下午回來，她就努力裝作很淡定的樣子，但其實心里的恐懼一直都在。

    從疫情爆發(fā)以來，她的自我防護做得一直很好，今天那種危險行為是第一次。

    幾個月來的死亡陰影一直籠罩著頭頂?shù)倪@片天空，但她這是頭一回覺得，那片陰影朝她頭頂直接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