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這回他吸取教訓,換了個姿勢抱,單臂托住她的臀,讓她穩(wěn)穩(wěn)靠在自己懷里,抱好了,還自我感覺頗佳地低頭,想看看小姑娘什么反應(yīng),可惜一眼對上那雙水汪汪的眸子,他立馬又敗下陣來,邁步便走,只想著趕緊到祖母的屋將這燙手山芋送出去為妙。 “等,等一下……”侯苒完全沒想到他會抱起自己,沒留神就松了手,這會兒準備離開才發(fā)現(xiàn)掉了東西,忙回頭去看,脫口而出,“花花掉了,要撿……” “……”侯譽風是生怕她一個不順心就哭出來,到時去了侯老夫人那兒面前不好交代,只好停下腳步回頭看,果然有個小花圈掉地上了,便三步并兩步過去撿起來,遞到她面前,“這個?” “嗯。”侯苒點點頭,雙手并著小心翼翼地接住,且細心地把壓彎的小花掰直了,那張小臉才終于由陰轉(zhuǎn)晴,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若非那眼睫上還掛著淚花兒,真看不出剛委屈得快哭的人是她。 侯譽風抱著她走,正準備松口氣時,小姑娘又拉了拉他的衣襟,把那巴掌大的花圈遞給了他:“送你的?!?/br> “……為何?” 侯苒見他沒有立刻拒絕,心里輕呼了口氣,垂下雙眸,故作內(nèi)疚的模樣小聲道:“不想大哥哥生我的氣?!?/br> 侯譽風:“……” 他什么時候生她氣了,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把這個送給大哥哥。”侯苒仍舊遞著那小花圈,揚起雙眸望著他,軟軟地說,“大哥哥不生氣了,好不好?” 早在回屋的路上,她便開始思索對策了,侯譽風的脾氣如何她是不清楚,但哄人的道理卻是互通的,無非就那么兩條路。 一是老老實實認了錯,保證自己不會再犯,然后聽對方說說教,等道理都講完了,基本也就消氣了,比如禹哥兒經(jīng)常用的是這招,只要態(tài)度誠懇,沒有哪位長輩會重罰一個知錯就改的好孩子的。 二是送禮討好,撒嬌賣乖,盡挑對方愛聽的話說,最后裝可憐博同情祈求原諒。招數(shù)聽起來很是幼稚,但特別管用,只要犯的不是什么大錯,幾乎屢試不爽。這三年來她賴在侯家兩老膝下,別的不敢說,單就嘴甜和演技兩樣是練得爐火純青,一哄一個準。 不過這些都是對人不對事,要使在侯譽風身上,她沒把握哪招能奏效,所以方才坐在地上不起來,還故意裝可憐望著他,純粹是在試探—— 倘若他不為所動,掉頭就走,那證明這人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死腦筋,不吃軟,適用于第一招。 倘若他并未離開,而是回頭理睬她了,那代表這人面上冷漠,其實還是會有心軟的,即便心軟的程度很小,但也足夠她順著竹竿往上爬了。 侯譽風瞥了眼那個舉到他下巴的小花圈,粉黃相間,沒有他厭惡的花香,卻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泥草混雜的氣味,略微刺鼻,再次皺了眉頭。 “不好?!彼V弊游⑽㈦x遠了些,正要把下半句話說完,“我何時生……” “嗚嗚嗚……”侯苒反手便在腿上掐了一把,眼淚說來就來,立馬單純不做作地哭出了聲,“大……大哥哥討厭我了……嗚嗚……” 侯譽風:“……” 怎么又成他討厭她了……這小姑娘就不能聽他把話說完? “侯苒?!?/br> 侯苒正演得起勁,聽見耳邊有人叫自己名字了,勉強收勢,鼓著兩邊腮幫子看他。 “聽著?!焙钭u風停下步伐,用自認為最溫和的表情和語氣,一字一頓道,“我沒生氣,也不討厭你,好了嗎?” “……”這話怎么聽怎么敷衍,誰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這么想的,侯苒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問他,“那為什么不要這個?我特地做了,想送給大哥哥的。” “我不喜歡花。”他解釋,嘆了口氣,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淚,動作粗魯,說的話也一點兒都不溫柔,“別哭了,丑?!?/br> 侯苒:“……” 要不是還演著哭戲,她真恨不得立刻給他診一診,看這人是不是又中毒瞎了眼了,居然說她丑?她長這么大了,對,加上前世活的那些年,從來都只有夸她容貌好的,如此評價還真是頭一遭……可惜人還坐在他懷里,不得不低頭,侯苒只得默默忍下這口血,來日再吐。 事情和平解決,小姑娘也不再哭了,侯譽風得以松口氣,抱著她繼續(xù)走。 侯府的花園離內(nèi)院尚有一段距離,加上懷里多了個累贅,他走得不快,步伐也平穩(wěn)許多,侯苒安安分分坐他臂上,百無聊賴,目光便開始不安分了。 捫心自問,前世聽來的那些,所謂冷血寡情、殺人飲血的世人傳言,光看這個人的長相,著實難與之相聯(lián)系,想她上一世穿到山林姑娘身上,將重傷昏迷的他救回家清理傷口,第一次看清那張被血污掩藏的臉時,任她再見多識廣,也不由得驚嘆。 ……世間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他的膚色不算白皙,是常年征戰(zhàn)在外的緣故,刀刻般的英俊面容冷漠逼人,隱約流露出一絲肅殺,劍眉入鬢,鼻梁高挺,削薄的唇永遠抿成一道直線,似乎在隱忍某種痛苦。 彼時他雖雙目失明,但幽暗深邃的黑眸依舊透著凜然的英銳之氣,每每她靠近床邊或是與他說話之時,那雙眼便會警覺地轉(zhuǎn)向她,仿若能看見她似的,讓她總是不由自主想避開視線,很快卻又反應(yīng)過來——別傻了,他瞎的,根本不可能看見。 時隔數(shù)年,如今眼前的侯譽風才十四上下,許是未曾歷經(jīng)往后的種種變故,臉上少了些歲月的滄桑,多了幾分干凈的少年氣,竟比當年所見更加好看了。 唯獨那眉目間的神情,冷歸冷,總覺得里頭藏著點兒……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東西,明明滅滅,讓人難以看透,卻又無從探知。 “……”侯譽風本極力忽視,但小姑娘的目光過于粘人了,離得又近,盯得他漸漸不自在,只好略微垂首,面無表情地問,“看什么?!?/br> 淡淡的三個字,將侯苒游離的思緒驟然扯了回來,對上那雙如墨漆黑的雙眸,她才意識到這會兒人家可沒瞎……登時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 第5章 不過,心虛是什么?不存在的。 在侯苒的認知里,但凡被抓包就只有兩條路,要么鼓起勇氣認了它,審時度勢,然后迅速轉(zhuǎn)移話題,要么慫就慫了,抵死不認,然后迅速轉(zhuǎn)移話題。 不過眼下既然都被他看見了,第二條路似乎有點兒不現(xiàn)實,橫豎她只是個五歲孩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多看幾眼,料想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樣,于是毅然決定選第一條路。 “哦,剛才啊,有只小蟲子在你眉毛上哦?!碑斎徊荒軟]頭沒腦地直接承認,侯苒扯了個小謊,鼓著粉嘟嘟的小臉佯裝苦惱,“可我沒打到,它就飛走了?!?/br> “……”習武之人五感敏銳,臉上停沒停過小飛蟲豈會不知,侯譽風靜靜地看小姑娘演得煞有介事,清澈圓潤的眸子透著狡黠的光,靈動可人,唇角揚著恰到好處的弧度,難得覺出了幾分趣味兒,也就懶得拆穿她了,只順著她的話隨口問了一句,“不怕蟲子?” 在他的印象中,尋常姑娘家似乎都懼怕這些飛蟻爬蟲,前世有一回休沐歸府時,偶遇弟弟侯禹帶著自家娘子在花園里閑逛,不知被什么蟲子落身上了,那弟媳陡然一聲尖叫……咳咳,震得他險些以為自己要耳聾。 “嗯?為什么要怕?”侯苒自幼長在山間,早已見慣了各種飛蟻爬蟲,自然不會怕,“它們那么小,又吃不了人,只要沒有毒性便無法害人了,有什么可怕的?況且……” 況且她為醫(yī)十數(shù)年了,須知某些蟲類是極好的入藥材料,她跟著師兄們?nèi)ゲ哆^,也自己抓過不少,再惡心的模樣都見識過了,又豈有懼怕之理? 但這話不能往下說了,否則圓不回來遭了侯譽風的懷疑,她就麻煩大了,于是及時截住話頭,將跑偏的話題不動聲色轉(zhuǎn)了回來:“況且大哥哥也不怕蟲子,要是我害怕了,還有大哥哥幫我趕跑它們啊。” 侯譽風挑眉:“你怎知我怕不怕?” 侯苒故作疑慮地“哦”了一聲,睜著一雙明亮清透的圓眸望著他,認真地問:“那大哥哥怕蟲子嗎?” “……” 好一招不答反問,侯譽風被噎了噎,看著這表面天真單純,實際上卻藏了一堆心思的小機靈,本是想逗逗她的,這會兒反而成了被逗的那個,多少有點兒吃癟的感覺。 但也不至于跟個小孩子計較,實話說,他倒覺得挺新奇的。 上輩子,位高權(quán)重又不近人情,哪個宵小敢在他跟前大喇喇地耍把戲,連皇帝要殺他,也只敢在暗地里使陰招罷了。重活一世,也看透了一些當年無法理解之事,心境自然比之前要平和些,可畢竟是在沙場里打滾的人,殺孽太重,改不了這面冷心硬的性子了,連他至親的祖父母都不見得對他有多親近,這小姑娘倒是心寬,剛被他嚇哭了兩回,現(xiàn)在又敢拿他當樂子了? “要是我也怕呢?”他語氣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知為何,就想看她是何種反應(yīng)。 “唔……”侯苒又不傻,當然曉得他這是在騙她,但想得太明白就不像孩子了,得裝裝樣子,于是她低頭看著手里的小花圈,沉思半晌才道,“那哥哥閉上眼吧,看不見就不會怕了?!?/br> “……”這種法子,也就她能想出來了,侯譽風自然不與她較真,走了兩步又接著問,“你呢?” “我?”懷里的小姑娘咬著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什么決心似的,抬頭沖他拍拍胸脯,一字一頓道,“那我不怕了,我來保護大哥哥?!?/br> 呵,口氣倒是挺大的,還說要保護他呢。 侯譽風有些想笑,但面上并未表露半分,不過她這一說,倒讓他想起了某位好友豢養(yǎng)的那些“藏品”,數(shù)目及品種之多著實令人稱奇,不知小姑娘見著了可還敢說不怕,心下好奇,于是道:“以后帶你去個地方?!?/br> “好呀好呀。” 自從被他帶回侯府,三年來侯苒幾乎都沒出過門,即便這國公府再大再美,也早已逛個遍了,侯家兩老年紀大了走動不便,讓下人帶她出門又不放心,侯苒都快悶成小蘑菇了,這下聽說終于可以出門,哪還用得著猶豫,當然想也不想便應(yīng)了下來。 被侯譽風抱了一路,又說了好些話,她感覺這人雖面冷言寡的,卻不全如印象中的可怖,具體的難以形容,總之……是個好人吧? 嗯,會對她好的人,像祖父祖母那樣。 故而心底那點兒本能的恐懼也消散無蹤了,此刻小手巴著侯譽風的衣襟,湊近他面前,得寸進尺地叮囑道:“大哥哥可千萬千萬不能忘了哦?!?/br> “……”侯譽風沒料到她如此有興致,竟不問一句便答應(yīng)了,小臉上滿是欣喜和期待,又夾雜著幾分怕他反悔的小緊張,不由問道,“很想出門?” 這話啊,聽著很有要帶她出門玩的意思呢,侯苒心下暗喜,立刻很用力地“嗯”了一聲:“想!” 侯譽風也“嗯”了一聲,淡淡的,有些漫不經(jīng)心,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直到把她送進侯老夫人的屋里,她都沒聽見這人再多說半個字。 ……那他問什么問!無聊! 侯苒氣悶地將小臉撇到一邊,小手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她想下地自己走了,侯譽風不疑有他,抱她跨過門檻便俯身放她下來,那邊榻上讓丫鬟給捶著腿的侯老夫人正閉目養(yǎng)神,只聽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喚她“祖母”,人還未見便先笑了起來,懶洋洋睜開眼,果真瞧自家的小孫女兒來了。 “祖母?!焙钭u風隨之走來,恭敬地請了安。 “喲,苒苒啊,快到祖母這兒來?!焙罾戏蛉藳_他點點頭,讓丫鬟扶了自己坐起來,笑瞇瞇的,“方才祖母還讓人找你來著,小調(diào)皮蛋兒,出去也不跟祖母說一聲。” “苒苒才不是調(diào)皮蛋。”侯苒提著裙角,小碎步地跑到榻前,侯老夫人拍拍身側(cè)的墊子讓她坐下來,“都是因為祖母在歇覺,苒苒怕打擾您,才悄悄跑出去的?!?/br> “哦?這么著急找你大哥哥玩呀?”派去的下人早回報了她的行蹤,知道是侯譽風帶著她,侯老夫人才安下心的,心想她倒是不怕生,這么快便跟大孫子親近起來了,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正想說什么,豈料一眼發(fā)現(xiàn)小孫女兒的眼睛紅紅的,心下一緊,忙問道,“苒苒怎么了?又哭鼻子了?” 侯苒心想機會來了,故意偷瞄了眼杵在不遠處的侯譽風,然后迅速收回目光,骨溜溜的圓眸左瞧右看的,就是不看侯老夫人的眼,一副心虛不已的模樣,支支吾吾:“沒……沒有啊?!?/br> “沒有?”侯老夫人年紀大歸大,可還沒老糊涂呢,這小丫頭看都不敢看她,還特地留意侯譽風的臉色,分明是在撒謊,想掩飾什么事情,于是湊近她低聲關(guān)切道,“苒苒,可是被欺負了?不怕的,告訴祖母,祖母替你做主?!?/br> 侯苒咬著下唇,依舊不說話,但垂下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瞥向某人,又仿佛怕極了似的,飛快轉(zhuǎn)了回來,輕輕搖頭。 祖孫倆聲量不大,侯譽風又無意細聽,故而雖對她的小動作有所察覺,但并未在意,本就是當個跑腿而已,把人送到便打算回自己屋了,正要告辭,不料被侯老夫人一聲中氣十足的“站住”定在了原地:“急什么,把事情交代清楚再走?!?/br> 侯譽風莫名其妙地轉(zhuǎn)過身:“祖母何意?” “祖母問你,”侯老夫人板起臉,興師問罪,“你是不是欺負苒苒了?” “……”侯譽風更加莫名其妙了,方才走回來不也好好的,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孫兒沒……” “還說沒有?”侯老夫人才不信,驟然打斷道,“那你說說,她是為什么哭的?” “……”小孩子的眼淚說來就來,誰曉得她是為什么哭呢,侯譽風百口莫辯,回想老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解釋,“摔地上了?!?/br> “什么?”今兒他剛回來就險些把侯苒丟下地,嚇得小孫女兒大哭一場……居然又摔了?侯老夫人登時緊張起來,忙轉(zhuǎn)頭看小孫女兒身上可有受傷,確認無礙才對著大孫子一通責怪,“佑之,你說你在邊關(guān)歷練數(shù)年,本該辦事更穩(wěn)妥才是,怎的才回來第一天,便總?cè)莔eimei不高興呢?苒苒不怕生,自個兒偷溜出去尋你,愿意跟你親近,你倒好,又欺負她,害她哭得眼都紅了,這算什么道理?你說說,啊,佑之,怎么如此不靠譜呢?” 佑之是侯譽風的表字,侯老爺子給取的,意為庇佑安康,但侯老夫人說得快,侯苒又只顧著幸災(zāi)樂禍地看某人被訓,乍一聽便成了“柚子”,頓時想笑……不行,這會兒氣氛嚴肅著呢,趕緊抿著嘴忍住,只在心里偷偷笑。 柚子啊柚子…… 哼,小時候還給她取名叫什么“猴子”呢,幸虧侯老爺子沒讓他得逞,現(xiàn)在讓她知道小名了吧,有機會定要好好嘲笑他……誰讓他亂取那種惡趣味的名字! 某個“大柚子”還面無表情地挨著訓,倒也不委屈,即便小姑娘摔了不怪他,但確實是因為誤會他討厭她才哭的,被祖母訓兩句無所謂,就是…… 額,就是挺無聊的。 無聊得他微微移開視線,不經(jīng)意地,飄向了小姑娘在塌邊輕晃的裙擺。 第6章 鵝黃色的布料清淺淡雅,卻不耐臟,沾著些褐色的泥灰,定是方才蹲地上摘花時污了裙擺,當時他把人抱起就走了,也沒想起給小姑娘拍兩下……對了,她編的小花圈呢? 侯譽風眉心微動,看她那雙小手里空空如也,又用余光四下掃視了遍,皆不見蹤影,心道不會是半路上掉了吧,剛顧著說話未留意,也不曉得掉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