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她道:“我對我娘親,全然記不得了。往昔并不覺得如何,這幾日看了這手稿,才深覺遺憾。好在我是我母親養(yǎng)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長成那等愚鈍婦人。我自知論聰穎智慧,遠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余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臉龐和眼睛都放著光彩。這光彩讓竹生分外喜歡。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問:“這是你父親默出來的?他作為男子,又怎么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親自然是認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里,將這稿子給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說不好,可那樣子,誰還看不出來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覺得男子應為天,女子應為地,男子為乾,女子為坤。天為地之君,乾為坤之主。不用說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br>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著還行,不是那種認死道理的人。有的救?!?/br>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經(jīng)決定了,以后不跟他說話啦!” 翎娘本就心性聰慧,自逢大變之后,變得沉默又沉靜??傻降资莻€花季少女,難得露出這種少女才有的微嗔模樣,嬌俏可愛,十分令人喜歡。 竹生捏著那冊子,輕輕摩挲。 那手稿,除了正文,還附有許多語錄。大多都是“欣娘曰”、“瑩娘道”這樣,一看便知是范深在一旁所錄。其中也會有他自己的發(fā)言,還有另一個被稱作“仲淵”的人的發(fā)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翎娘那位病逝的叔父。 透過那些文字,能想象得出來這四個人聚集一堂,探討、辯論的模樣。那時他們都還年輕。這手稿欣娘還在的時候便著手修著了,她和瑩娘至少修了十多年了。 竹生草草翻過一遍,都能從那些對話中看出那幾個人的成長、成熟的痕跡。 在這樣的一個父系社會里,有范伯常、范仲淵這樣的男子,會肯認同欣娘、瑩娘的觀點,實是難得。 “父親、叔叔,和我娘親、母親,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兩家院子只隔一道墻。他們四個人,從小就一起聽我祖父、外祖父授課,從小就一起研討學問。”翎娘很是向往?!半m然是鄉(xiāng)野地方,他們四人卻能相互為伴,父親說,那時候從來也沒感到過寂寞?!?/br> 竹生點點頭,道:“你父親、娘親、母親,都很幸運?!?/br> 人生啊,如此短暫,能有人與你不僅相伴,還彼此相知,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欣娘、瑩娘,遇到范伯常,是她們的幸運。范伯常,能先后擁有欣娘、瑩娘,又是他的幸運。 翎娘便看到竹生的眼中,有淡淡傷感,不似少女。 她們并肩離去,暖風穿窗,吹進房中。書桌上的冊子被吹得掀開了封面。 首頁第一句便是:女子當自立。 欣娘道,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為地君,何人規(guī)定,竟成常識?實不能令吾信服。 瑩娘道,蓋皆因男子養(yǎng)家、掌家,女子被圈養(yǎng)于內(nèi),懵懵懂懂,無才無學,方才卑弱。 欣娘道,此言有理。吾視鄉(xiāng)戶養(yǎng)蠶人家,男子手拙,全賴女子支撐門戶,則女子便可話事。凡出言,戶中男子亦不敢不從??梢娔袕娕?,男為女君,并非絕對。 仲淵道:若汝等能養(yǎng)家,吾亦樂于得閑,甘奉汝命。汝既不能,速速洗手作羹湯來。 仲淵語罷,扯眼吐舌,作怪狀。 瑩娘道,吾姐妹十歲,便替父理庶務,如何言吾不能養(yǎng)家? 怒而起身,以足踹之,正中仲淵面門。仲淵倒,滾避。 吾亦倒,大笑,氣岔脅下。 …… …… 新寨子如火如荼的建設著。高家堡以糧食為酬,并不令眾人做白工。實際上要眾人出工建的,只有寨墻。寨子內(nèi)則以白灰畫地,先將一套套院落房舍要占的土地圈出來,待分配宅基地之后,由地主自行建設屋舍。 一時,便熱火朝天。兩個月的時間,土坯加原木的寨墻便立起來了。卻在此時,塢堡遇到了麻煩之事——他們買不到鹽了。 竹生一行人占據(jù)了塢堡之后,得到了足以吃三年的存糧,其中還有足夠半年分量的鹽。在這里,糧食自己種,雞鴨豬羊自己養(yǎng),連布匹都可以自己紡織,幾乎是完全可以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只除了鹽。 在這里,竹生他們是外來戶,買鹽的這件事,便依然交給了真正的原堡民,已故高堡主的親信高管事。 據(jù)高管事說,高家堡一直是從八十里之外澎城采買食鹽的。一些日常用具,如鍋子鋤頭等等,亦是從那里采購。去年他從竹生那里領了金銀,已經(jīng)又去采買過一次。不料今年再去,竟買不到鹽了。 店鋪里的鹽非常緊缺,價格已經(jīng)高到不能承受。 鹽是人生存必須品,堪稱是戰(zhàn)略物資。鹽的制作和售賣,通常都是由官府統(tǒng)一管理。什么情況下,會導致鹽的緊缺? 竹生和范深就碰了下眼神。 “澎城本地人可能買到鹽?可打聽出為何鹽會緊缺?除了鹽,還有別的異狀嗎?”范深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高管事道:“城里很冷清,人變少了。城門關得也早了,我們當日差點沒進去城。聽說,西邊打起來了。” 高管事能力有限,范深反復追問,能問出的來的消息也有限。 竹生問:“我們現(xiàn)在還有多少鹽?” 高管事道:“庫里的還夠一個月。但各人各戶家里都應該還有些?!?/br> 范深道:“有也有限?!?/br> 堡里的鹽不是白給的,得要村民們用糧食、布匹或者銀錢來換。竹生和范深也只是不加價而已。尋常百姓,誰也不會囤太多鹽在家里,反正堡中就能換,十分便利,頂多一次換半個月的量罷了。 竹生便問:“除了澎城,還有哪里能換到鹽?” 高管事說:“官鹽買不到的話,我聽說岷山那一帶的村落有制私鹽的。他們就守著岷山鹽場,常能偷出鹽土來的。” 范深問:“這鹽場,可是在西邊?” 高管事道:“正是的?!闭f完,自己臉色也變了,道:“總、總不會鹽場……那里可已經(jīng)離我們不遠了?。 ?/br> 竹生也聽懂了。 她想了想,道:“你帶幾個人去看看,就算鹽場已失,看看那里的村子是否還在,能不能弄到些私鹽。我們總歸是不能缺鹽的。一切以安全為要,若有不對,便回來?!?/br> 高管事領命去了。 范深道:“我要去趟澎城?!?/br> 高家堡地處偏僻,消息閉塞。范深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就得走一趟澎城。這個事,除了他,還真沒有別人能行。 竹生要在堡中坐鎮(zhèn),阿城盯著新寨建設,便讓七刀帶了幾個人,護衛(wèi)范深。 “機靈點,以先生安全為重?!彼龂诟榔叩?。 七刀握著腰后的刀柄,點頭:“我曉得的,jiejie放心?!?/br> 七刀隨她練武,已經(jīng)初初有了模樣。他現(xiàn)在不到十三歲,托竹生時不時用加強版蛋白質(zhì)粉給大家調(diào)理身體的福,他的個子只比竹生矮一個頭尖。也不像尋常這個年齡的孩子精瘦精瘦的模樣,身上肌rou精實,看著就是個彪悍少年。 被調(diào)理出來的身體,膂力大于常人。成年男子和他對抗,兩刀相撞,叫人手臂發(fā)麻。 范深便帶著七刀和幾個人出發(fā)去了澎城。 他要打聽消息,竹生也沒指望他能兩三天就折回。是以八日之后,范深還未歸來,竹生也不著急。 孰料第九日,一人飛騎而來,身上帶傷,正是跟著范深和七刀一起去了澎城的人員中的一個。 “豐人攻打澎城,先生和七刀都被困在那里,出不來了!” 第83章 083 作者有話要說: 3日~9日出去玩。盡量不斷更。但有幾天是住在景區(qū)的木屋那種地方,不清楚寬帶情況如何。在這里說一聲。若沒更新或者更新晚了,就不再另行通知了。 不同于幾十兵痞在寨墻下叫罵勒索, 豐人攻打澎城, 乃是真正的戰(zhàn)爭了。 “豐人有多少?澎城現(xiàn)在什么情況?”竹生冷靜的問。 那人道:“不知道啊, 烏泱泱的, 怎么也得有四五百。” “到了澎城, 先生就沒讓我和阿牛進城,叫我們留在了城外的路店里等他們。” “結果過了好幾天, 先生沒回來,豐人來了。澎城關了城門。先生他們在里面,應該還安全?!?/br> “阿牛還留在那里,我先回來報信?!?/br> 這種冷兵器文明中, 城墻對生命是一種強有力的保護。這就是為什么許多人聽說了高家堡的情形后,愿意舉家來投。因為高家堡有高墻, 堡門一關, 便似個鐵桶似的。自家的兵痞也好,敵國的來兵也好, 對村人們來說,有了這墻的保護, 這些人來了,他們總比待在村落里多了一重保護。 來了之后,又發(fā)現(xiàn)這里還練村兵,且練得很是不弱。讓人益發(fā)感到心安,更愿意在此扎根下來。等自己安定下來了,再傳話給親戚朋友,就這樣, 高家堡的人口就慢慢多了起來。 竹生沒見過澎城,但聽說是個小城,就只有三百守軍。如果對方只有四五百人的話,閉門據(jù)守,一時半會或許尚無危險。但這只是最好的猜測。反而現(xiàn)實中,事情往往就會發(fā)展成最糟糕的那一種情況。 事關范深,竹生一分鐘都不敢耽誤。她立刻將正在修建新寨的青壯全調(diào)了回來,整個高家堡全部村兵一共就不到一百五十人,范深和七刀還帶走了八個人。不是范深講排場,實是這里出門,若不與人結隊,極易遭遇危險。在野外怕的是獸,在城池怕的是人。 竹生把她的人都收攏到堡中安置,自己帶了一百人,將剩余的人交給了阿城。 “緊閉寨門。若遇襲,以弓箭、擲矛據(jù)守。令堡中老人、女子執(zhí)手弩,童子執(zhí)吹管。一切皆照從前演練。”竹生交待阿城道,“讓芝麻他爹準備好?!?/br> 阿城第一次獨當一面,還是在范深和竹生都不在的情況下,他內(nèi)心中很是惶恐。卻又覺得自己年紀比竹生還大,又歷練這許久,如何再能像從前一樣,在她面前眼淚鼻涕的,弱如雞子。硬是壓下了內(nèi)心中的種種緊張不安,繃著一張方正憨厚的臉,朗聲相應。 叫旁人看了,意外的覺得……可靠呢。 村兵們練了這許久,即將出戰(zhàn),亦是又興奮,又忐忑不安。便是這些青壯的家人,亦緊張得又是塞干糧,又是忙叮嚀。也有哭著不愿放他去的,竹生淡淡看過去,那聲音便小了下去了。 既投來高家堡,受這里庇護,又怎能在需要時不盡義務。今日若拒不隨竹生出征,大約明日便要被逐出塢堡了。 好在,大多數(shù)人還是有這種盡義務的覺悟的。范先生在堡中,地位僅在竹生之下,如今他遇險,倘塢堡視若不見,這樣的高家堡,真的能在亂世里護住他們這些人嗎? 除了竹生,最冷靜的便是翎娘。 現(xiàn)在身陷危險的是她的父親,她卻不似尋常女子驚惶哭鬧。甚至在竹生從詢問到?jīng)Q定到下命令的過程中,她一句嘴都沒有插。并不以她與竹生的私交去影響竹生的決策。 在竹生作出了決定之后,她便行動了起來。她在堡中管理著多項內(nèi)務,還是蒙學夫子,雖是年輕女子,卻頗有聲望。此時,不需竹生出聲,她已經(jīng)指揮著眾人開了庫房,搬了竹甲出來。 高家堡家底薄,便是從前有十來副皮甲,也早在當初堡破之事,被搶走了。那還是前任堡主積攢了許多年才攢出來的。 看到竹生制作竹弩、竹槍,啟發(fā)了范深。他曾在古書中見過竹甲、藤甲一類,試著讓人制作,在制出了幾種不同款式之后,綜合考慮利弊,選擇了現(xiàn)在這種——以厚竹片制成兩塊簸箕大的“甲”,用麻繩一前一后的綁在身上,遮擋住了前后心口這最關鍵的地方。 竹生便帶著這一百裝備簡陋,武器只是竹槍的人出發(fā)了。 高家堡倒是不缺馬匹,當初竹生殺滅屠村的亂兵,很是繳獲了一些馬匹、兵器。幸運的是,因為正在建新寨,為了運輸材料方便,堡中新制了幾輛大板車,比一般的板車都還要更長更大一些,能坐的人更多。 竹生便征用了堡中的健騾拉車。 她翻身上馬,阿城和翎娘在堡門外相送。 竹生看了看翎娘,翎娘也看了看她。她們四目相交,誰也沒說什么。沒人提要求,沒人給承諾。 這世道,有人肯為你拔刀而去,有人值得你拔刀守護,再多求什么,都是貪心了。 這一百人,騎著馬,坐著騾車,披著簡陋竹甲,握緊他們手中削得尖尖的竹槍和從亂兵那里繳獲來的刀。有些人的手,忍不住時不時的摸摸腰間的水囊。出發(fā)前,竹生姑娘令人注滿水缸。當著大家的面把一些藥粉灑進水缸里。 那是竹生姑娘家傳的秘藥,專治刀兵外傷。阿城公子以身力證,言其曾親身試過,只要不是當場死了,那藥粉便可救命。 聽起來玄玄乎乎的,可越是這些沒讀過書,不識一個大字的農(nóng)民,越是容易相信。有了這一重保障,大家伙的心里安定多了。 正如竹生先前所想,很多時候,人總是希望情況能是最好,往往現(xiàn)實卻是一路淪喪到最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