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麟淺笑：“更多了一層憂心——別有傻子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吧？”皇室的格局依舊沒有變，吳太后的心思還暴露了，太子的病情雖略有好轉(zhuǎn)，人清醒了，依舊臥床。

    情況只有更糟。

    程素素低聲道：“好在太子醒了?！?/br>
    “是啊。好在太子醒了?！敝x麟附和了一句。

    兩人站在無人的長廊里，長廊這一頭是李綰，長廊那一頭是謝麟他四嬸米氏。私下見面無數(shù)，在這樣的場合，親戚們還是要做個樣子的。兩人說不數(shù)句，米氏就咳嗽了兩聲：“哎喲，原來你們在這里！快快快，后頭戲要開了?！?/br>
    米氏對二人之“守禮”十分滿意！還沒成親呢，對吧？

    李綰也與米氏一般，裝作自己也是剛剛找過來的：“幺妹，阿家正問起你呢?！彼齼扇巳鐑陕反舐?，前后圍堵，終于聚在了一起。李綰就伸手拉著程素素，對謝麟道：“我家官人就有勞您啦，可別讓他多喝?！?/br>
    謝麟道：“道靈一向自律，放心?！?/br>
    米氏嗔他：“讓你做件事兒，就這樣推三阻四的，還不快去？”

    謝麟笑道：“嬸嬸又誣我了。再不走，不知道要給我安個什么罪名了，惹不起，我總躲得起罷？”

    一語未畢，米氏便作勢要打他，謝麟笑著跳開了，向她們擺擺手：“外面風(fēng)大，快些進去吧。”

    米氏對李綰咬耳朵：“你說，他這是心疼咱們呢？還是心疼素素？”

    李綰笑道：“當(dāng)然是心疼您啦?！?/br>
    三人說說笑笑，到了后堂。

    后堂里，上面坐著林老夫人，主客的身份也都不簡單，蕭夫人亦在，趙氏就坐蕭夫人旁邊——她心里歡喜女兒這親訂得好，面上一直笑著，在這場面卻還是稟承著一貫的安靜。

    三人回來，李綰與程素素湊到趙氏身邊，趙氏見她們來了，說一句：“不要亂跑?！笨粗齻兓氐侥贻p一伙的席面上，才放下來心，聽蕭夫人與林老夫人為點曲客氣。

    年輕人聽曲卻不大認(rèn)真，哪怕是京城聞名的大家在臺上唱戲，也阻攔不了她們打趣程素素。

    今天，謝家的客人并不少，主人家自有人相陪。然而，無論賓主，都留了一只眼睛在程素素的身上。能將謝麟收入囊中，毫不夸張地說，程素素被幾乎所有的姑娘羨慕著。如果有機會，她們不會介意試探一下程素素的斤兩。別人出手試探，她們也不會阻攔。

    可惜以前這樣的機會太少，大家矜持著，就將這事兒拖過了。

    眼下熱鬧的場面里，程素素悄悄出去了，又悄悄地回來。正是一個適合開著玩笑稍稍刺一下的場合。

    當(dāng)然，謝家也防著這一手?？疾煜眿D兒，自己家里人做就好了，沒定下來之后，也可以看別人為難她的表現(xiàn)。定下來了，就是謝家的顏面，不可讓她獨個兒面對。謝麟的三叔謝濤叮囑了妻子方氏，方氏便將自己未出嫁的兩個女兒四娘、六娘派了任務(wù)。謝漣與米氏自不用說，讓女兒五娘也要“幫幫二嫂”。

    程素素早經(jīng)謝麟的解說，知道謝家的人口構(gòu)成。謝家四房，兄弟大排行、姐妹大排行。他的堂姐妹里，二房所出的是大娘、二娘、七娘，三房所出的是三娘、四娘、六娘，四房的女兒是五娘、八娘。

    二房所出的大娘是他堂姐，其余都是堂妹。前三個堂姐妹，都已出嫁了。謝麟晚婚，到現(xiàn)在，弟弟meimei成親的都有，他終于訂上了婚。

    回來之后，程素素就被謝四娘招呼坐在她的身邊：“這兒這兒，我覺得這曲子有意思，六娘卻不愛聽，我記得你也喜歡的，咱們倆挨一塊兒聊聊。”

    謝四娘是謝麟的堂妹，論起年紀(jì)來，其實比程素素還要大上兩歲，照顧起程素素來還有點大jiejie的樣子。

    令眾人想不到的是，先開口的是謝七娘。謝七娘與程素素年紀(jì)相仿，掂著瓜子兒在嗑，吐出一片瓜子片，狀似無意地：“你剛才和二哥說什么啦？我剛?cè)フ宜膵?，看到你和二哥了?！?/br>
    說完，又抓了一把瓜子，將視線轉(zhuǎn)回了正面，仿佛只是在聽曲的過程里，隨意問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嗑了兩枚瓜子，等不到程素素馬上回答，她又問了一句：“嗯？說什么啦？要不好說，我就不問啦。嘻嘻?！边€擠一擠眼睛。

    謝四娘姐妹都不開心了起來，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怎么撕咬都是自家的事情。在有外人的情況下，對謝麟的未婚妻這樣使絆子，真是欠揍了！雖然問得也不算太過份，這里面的意思，當(dāng)別人聽不出來嗎？都是自家人的時候，問問當(dāng)有趣。這兒還有生人呢，你是給別人提供嚼舌頭的材料吧？

    謝四娘道：“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謝七娘故作不解道：“怎么啦？”說著，還拿小下巴對程素素微微一揚，“不能說嗎？”

    程素素一臉茫然：“你二哥？那是誰？”說著，也抓了一把瓜子兒。

    謝四娘想笑了，然后她就笑了，笑著看謝七娘，你敢說出來嗎？

    謝七娘不敢，低頭訕訕地嗑她的瓜子兒。

    程素素也拿小下巴對謝七娘微微一揚：“怎么啦？不能說嗎？”

    圍觀者都替謝七娘下不來臺，都定了親了，還不知道未婚夫的排行，可能嗎？人家就是不承認(rèn)，你能怎么辦？謝七娘要再說明白，就是告訴別人她在找事了。

    謝四娘拉拉程素素的袖子：“哎，開始了，這一段好聽?！?/br>
    “哦。那我就不問了?！?/br>
    謝四娘多看了程素素一眼，心說，差點就被你這樣子給騙了。謝四娘知道她的一點事跡，曉得她辦事牢靠，對母親讓她“多多相幫”頗有微詞——不用這么費事吧？一見面就忘了這個想法，忍不住地要多照顧她一點。程素素看起來一臉的天真，時不時笑得很燦爛，毫無心機的樣子，有時還會有點茫然的呆萌。真的太有欺騙性了。

    再掃視四周，許多人的表情都有點難以描述。四娘的親meimei六娘還微有同情地與她咬耳朵：“七娘過份了，欺負(fù)人家呆。也虧得呆一點，聽不明白，不然這會兒還不得紅著臉被笑話了？”

    謝四娘瞄一眼似乎在全神貫注聽曲的程素素，發(fā)現(xiàn)她的耳朵動了一動。心說，呆的是你吧？！謝四娘再次提醒自己，看人不能看表面！

    程素素臉上含笑，以前與謝府女眷打過照面，也只是打照面而已。今番才是真的多接觸了一會兒，謝家各房的關(guān)系，她就切身感受了一回。真的，很有趣啊。

    ——————

    程素素發(fā)出感慨的時候，是萬萬也沒有想到，她馬上就要與這個“很有趣”的大家庭，一起生活了。

    原本，謝、程兩家是有共識的，雖然謝麟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程素素還小，新年過后，至少要再過一年才會正式完婚。

    不料謝丞相卻突然改了主意，喚來謝麟：“東宮病情轉(zhuǎn)好，又要記你一重好。你很會做官，但是，年輕的時候，升遷得太快，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你自出仕，便在京城，從未任職地方。日后若想更進一步，這便是你資歷上的缺陷了?！?/br>
    謝丞相難得對孫子認(rèn)真地解釋：“最要緊的是，不任職地方，不知道底下的貓膩，日后行事就想當(dāng)然、就會有疏漏。等到在京升得再高些，派到地方上就不好叫你從低做起。而初任地方，職位太高不做親民官，容易被下面的伎倆蒙蔽?！?/br>
    這樣的考慮很周到。

    謝丞相續(xù)道：“我與親家商議，東宮好轉(zhuǎn)之后，你們便成婚。若東宮不好轉(zhuǎn)，入夏之后，也要成婚！赴任，沒個幫手不行，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第73章 人遁其一

    謝麟幾年前就想過娶妻，如果當(dāng)時謝丞相痛快地給他娶個他滿意的妻子, 謝麟一定馬上點頭, 祖孫倆那點過節(jié)興許就過去了。

    可惜呀, 萬事沒有如果, 那時候祖孫正在搞拉鋸戰(zhàn)。

    過了那一時, 謝麟反而不急了，何況程素素年紀(jì)還小，你說提前就提前？也得看別人家同意不同意吧？

    謝麟沒有直接頂回去, 而是提了另一個困難：“只怕圣上不同意, 東宮正是用人之際。再有程家那里原說好的日子, 猛然提前, 怕準(zhǔn)備不足, 不會答應(yīng)。”

    謝丞相冷冷地道：“圣上想的還多著呢！他對祁夬還有大安排呢！你聽他的？”忠君二字，謝丞相是會寫的, 然而當(dāng)你面對一個沒有你聰明、還不夠誠懇的皇帝的時候，槽他就成了一種習(xí)慣。利用他的缺陷, 也成了一種習(xí)慣。

    謝麟默。

    謝丞相道：“忠君當(dāng)然是要有的, 自己心里也要有主意。凡事不明辨，都聽他的, 木偶也能做得的事情, 要你何用？皇太后不是君嗎？能由著她亂命嗎？”

    這話就說得相當(dāng)?shù)闹卑琢? 由重臣說出來，更是意味深長。謝麟心中早有此念，聽謝丞相說出來, 微有詫異——雖知謝丞相已經(jīng)轉(zhuǎn)了策略，他還不太適應(yīng)謝丞相對自己這樣的坦誠。

    謝丞相又說：“不會要你在東宮有難的時候走，等他出了結(jié)果再走。圣上心疼自己兒子，當(dāng)然不會對別人的子孫太心疼。只要你現(xiàn)在有用，他就會留著你不想放。至于你的仕途，他是不會關(guān)心的——少你一個，后來之君也不會沒有丞相。他呀，目光該長遠(yuǎn)的時候不長遠(yuǎn)，該說明白的時候裝深沉！讓別人猜！有什么好猜的？！”

    謝麟要笑了，最后這一句，您老這不是在說自己嗎？他就是吸取了謝丞相的教訓(xùn)，對人總是講實話，雖然他的心眼兒一點也不少，不但不少還挺黑。但至少裝得很實在。

    “縱然外放，也不一定要先娶妻呀。到時候，我可以回京一趟的?！?/br>
    謝丞相卻是鐵了心的要讓孫子娶個媳婦然后外放，苦口婆心：“我還怕孫媳婦放到程家學(xué)不好呢！我看好程犀，他一步一步走得可比你穩(wěn)，然而他的樣子是極難學(xué)的！畫虎不成反類犬，一不小心，就要學(xué)得泥古不化，等變成個老夫子的習(xí)性再娶過來，你哭都來不及！”

    不會的，謝麟默默地說，她可比她哥哥那什么多了：“那倒不至于，程道靈也很靈活?！?/br>
    “你為什么推三阻四的？”謝丞相不樂意了，“早早娶妻不好嗎？”

    謝麟終于忍不住頂了一句：“您別讓我自己猜。”說實話行不行？

    謝丞相啞火了，半晌，方道：“你比程犀精明，可論起令人安心親近，你不如他。你心眼多，差在誠懇二字上。人心都是偏的，你媳婦要是向著他，我都覺得應(yīng)該。所以啊，把人早早娶回來，認(rèn)真對待。娶妻不賢毀三代，賢了，不向著你也沒用。不信看看育圣宮——當(dāng)然，育圣宮，咳咳。別當(dāng)媳婦不用管。”

    所以怕變成老夫子是假，怕一心向著娘家才是真？謝丞相居然想得這么細(xì)致，近乎內(nèi)宅婦人的瑣碎小心，謝麟真的詫異了：“即便如此，不過晚個兩年，我一樣用心待她，又有何不可？”

    “早晚都一樣，你還與我爭的什么？”

    “認(rèn)真對待，為她著想，她年紀(jì)還小……”謝麟很樂意與比較有想法的人聊天，這個時候他可以忘對方的年齡。然而娶妻，可以忽略年齡嗎？如果謝麟現(xiàn)在十五、六，那娶來沒問題，大家一起胡天胡地地鬧唄。差著八歲，妻子年紀(jì)就至少要過十五吧？比她大許多，自己就要擔(dān)著這幾歲的責(zé)任，不是嗎？

    “定親的時候怎么不嫌小？”謝丞相刺了孫子一句才解釋，“娶進門來，先看看。程家畢竟不是高門，持家過活、人情往來，不要你阿婆指點指點嗎？靠李福遇的閨女教？李福遇雖是只狐貍，他閨女可是被程家收得服服帖帖的。這教出來的，能放心？先讓你阿婆帶著，學(xué)一學(xué)，跟你赴任能幫到你?！?/br>
    “……”好像是這樣的。

    謝丞相見孫子有軟化的意思，長嘆一聲：“有些話，該早些與你講明的。別人家，是老子帶兒子，有的是時間，能扶到你四十歲、五十歲。咱們家，是帶孫子哦。”

    他不直說對自己壽數(shù)的擔(dān)心，只說這個年齡差。謝麟何等聰明的人？別人一句話他都要想八層含義，謝丞相這話戳破一層就想明白了。謝丞相這是嘆壽命。

    謝丞相抹抹眼角道：“這些都該父親教的，你就只有我來說啦。你說，是早些娶進來有長輩指點好呢？還是你們自己摸索跌跤好？妻子，不能不教、不能不管?！?/br>
    他其實是因為吳太后與齊王妃近來鬧了這一樁大事，才重視起來的。以前，他對婦人天生有一種不看重，即便對老妻以禮相待，也只是一個“禮”字，林老夫人一直以來持家未亂，他就滿意了。他忽略情感，而要求嚴(yán)苛，這是失誤。

    這些有損英明祖父的犀利形象，那是絕對不能和對自己成見未消的孫子坦白的。

    除此之外，要將家交到謝麟手上，謝丞相就恨不得傾囊相授了。他這一親切，將謝麟給憋屈了——十多年了，您冷硬無情，到現(xiàn)在又變成貼心阿翁了？逗我玩呢？我這十多年的苦，算什么？

    虧得謝麟心志堅定，才沒有被氣厥過去。

    謝麟一向自視甚高，這一回卻著實領(lǐng)教了祖父的厲害。真是快要將他憋屈死了。

    這一次交手，謝麟完敗。

    他還得承認(rèn)，謝丞相說的，是很有道理的。與程素素的接觸里，很容易就感覺得到，祖父的憂心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不想做程犀那樣的人，卻真的很羨慕程犀能給人帶來的安全感。

    他除了“年紀(jì)小”還拿不出任何別的正常的理由來，“年紀(jì)小”的理由，又被謝丞相給駁回了，駁得他也覺得有道理。

    最重要的一點，倒是謝丞相后來說的，程家確實不是高門，交際往來，還真得有個長輩做著讓她看著。這一點還真是謝麟的軟肋。

    謝丞相舒了一口氣：“好啦，你只管準(zhǔn)備做你的新郎倌兒，旁的事情，都不用你cao心！今天說的話，就不要告訴旁人啦，你只當(dāng)什么都不知道?！?/br>
    “那程道靈呢？他升得也不算很慢了?！?/br>
    “你當(dāng)李福遇是傻子嗎？”

    問得好！謝麟訕訕地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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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丞相的行動力是很強的，先和老妻講：“將人娶進來，你給教一教。”

    林老夫人一想，謝丞相擔(dān)心得有理，自己也覺得對長子長媳有些愧疚，就要趁著自己還能忙得動，護一護孫媳婦！

    謝丞相接著便去找了程犀。

    丞相、老人家，兩個身份都足以令程犀慎重以待，謝丞相提出的要求，卻令程犀感到了為難。說好的最早明年，結(jié)果卻提前到了今年，起碼要給個原因吧？

    謝丞相顯然是知道如何對付像程犀這樣的年輕人的，嘆一回老邁，又說“趁著我那老妻還能忙得動，帶一帶這孩子”。程犀也覺得有理。只是他對meimei不太穩(wěn)定的狀態(tài)，依舊擔(dān)憂，口上說：“只恐妝束不及?！?/br>
    這是說嫁妝？這有什么問題？他們現(xiàn)在最不在乎的，反而是嫁妝。

    謝丞相道：“這不妨事，不妨事，還有些日子，總要算個吉日嘛！我們又不買賣婚姻！這件事呀，交給我，我一定不讓人有非議?！?/br>
    程犀嚇了一跳：“老大人，您要怎么做？”

    謝丞相這會兒又故作高深了起來，惹得程犀眼皮一陣跳，一會左眼，一會右眼，弄得他不知道是福是禍。只好去找謝麟，問他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謝麟道：“是阿翁的盤算，”猶豫了一下，才說，“預(yù)備將我外放，說是不諳世事不行。外放的事情還沒有定下來，道靈且不要說出去，免得再起波瀾。道靈，或可也謀一外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