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丞相倚回板壁上，嘆道：“我與他說話，發(fā)自肺腑，他也聽不進去。你要多勸他?！?/br>
    “是。”

    謝丞相忽地又轉(zhuǎn)了話頭：“知道我為什么將你返京經(jīng)歷問得這么細嗎？”

    “阿翁自有考量?！?/br>
    “哼！”

    程素素笑道：“是考較我。大約我做得還不算糟糕？”

    謝丞相不答，只問：“你說，我是休致好呢？還是不休致好？”

    程素素道：“都好。”

    “說實話?！?/br>
    “都好，”程素素補充道，“沒到選錯了就頂不住的地步?？茨认辔唤鹳F?！?/br>
    林老夫人聽得舒坦已極，欣慰地笑了，拍拍謝丞相的手背。謝丞相心里也高興，卻不動聲色地說：“要看圣上的意思?！?/br>
    程素素道：“是?！?/br>
    “冒官的案子，會辦得很快，結(jié)案之后，就是召見之時，想好如何奏對了嗎？”

    程素素張張口：“只想過東宮或許有召?！?/br>
    “現(xiàn)在就想?！?/br>
    “路見不平，何須多想呢？”

    謝丞相道：“老夫束發(fā)讀書，早登廟堂，國事辦得尚可，家中……亂七八糟，是該留些日子整頓家務(wù)了。你且去，以后每日過來?！?/br>
    “是?！?/br>
    林老夫人特意起身，攜程素素的手走到房門，安撫道：“難為了，這么辛苦，我心里有數(shù)。”

    程素素誠懇地道：“這哪算什么辛苦？”

    她反而超級喜歡這種感覺，到現(xiàn)在腦子還在興奮，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喜歡的是什么。說來也怪，讀書考試上班累成狗，叫喊著就想做個有錢的混蛋只管吃喝玩樂不用工作?，F(xiàn)在真的成了個地主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渾身的細胞卻叫囂著，想要胡天胡地浪一浪，情愿去累一輩子。

    出了鄔州至今，讓她找到了暢快的感覺，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愉悅。

    就是要這樣的過！

    林老夫人心中還贊她懂事，目送她走遠，折回來問謝丞相：“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這是跟孫媳婦說話該有的樣子么？”

    謝丞相道：“你不懂。”

    “就你懂？”

    “四個兒子，最看重的早早去了。還是要指望阿麟的，阿麟的脾性并不很好，偏又極聰明，我說的他聽不進去。我說一，他能想到八百里外去，不照我的來呀。老三老四，只會給他搖旗吶喊，沖鋒陷陣也能做，卻絕不會勸阻，勸也勸不動，他們沒他聰明。旁人就更不要指望啦！還好，阿麟給自己找了個籠頭，就她了，我得多點撥她一些。她得再聰明點，不能跟不上阿麟，不然也勸不動?！?/br>
    林老夫人遲疑地問：“畢竟是婦道人家，能行嗎？”

    “唔，比旁人還都強些，”又嘀咕，“我也不想指望婦道人家，卻沒有旁人可用啦。不是老的要死了，就是蠢得勸不了。就她了就她了。程家家風(fēng)好，家人和睦，很好！”

    林老夫人啐一口：“你早干什么去了?！?/br>
    謝丞相死撐著：“哈?！?/br>
    ————————————————————————————————

    程素素回到長房，小青便托了兩封信走了來：“娘子，大官人的信，還有咱們大郎的信?！?/br>
    程素素接過信了，猶豫著將程犀的信放到一邊——訓(xùn)斥的話，可以晚一點再看了。

    先拆謝麟的，開門見山，表示程素素的信他已經(jīng)收到了，事情都知道了，謝丞相醒了大家可以緩一口氣了。接著，花了三倍的長度，一句話重復(fù)三遍地指出，程素素這次太冒險了，哪怕前面都對，也要留著米府一個軍士在身邊保護她回京。繼而花了更長的長度，依舊是一句話重復(fù)三遍地講，京城的事情，量力而行，不要勉強，一定不要勉強！他這邊事了，就申請回京述個職！讓程素素等他回來，他不太禁得住嚇。

    程素素吐吐舌頭，將信放到了妝匣里。

    再打開程犀的信，程犀的信卻特別柔軟，丁點兒訓(xùn)斥的話沒講，感嘆了同年的遭遇，說了生命的可貴，以及對meimei的擔(dān)心。表示自己離得這么遠，并不能護到meimei，感到十分的無力。又絮絮地說了對京城家人的擔(dān)心，以及對道一的祝福等等。

    程素素完，小小聲罵了一句：“日！” 小心地將信折好，開始想謝丞相的話，仔細地想一旦面圣，如何回答。終究不忍讓程犀過于擔(dān)心。

    作者有話要說：

    素素：姐打通任督二脈了！

    第115章 內(nèi)事外事

    身邊也沒個可以商量的人, 程素素只能自己去想。做好了準(zhǔn)備, 卻又等不到宮中宣召, 反是府里的事情越來越復(fù)雜了。

    第二日，程素素起了個大早，旁的不干先去上房。沒有家累的人，毫無疑問是最輕松、到得最早的一個。林老夫人心里滿意，口里卻嗔道：“年輕人覺多，起這么早做什么？別不長個兒?！?/br>
    程素素笑道：“起慣啦，我個兒也不矮吶，對吧？嘿嘿?！?/br>
    林老夫人笑著往她臉上擰了一把：“對～”一旁，謝丞相臉上也露出了寬和的笑容來。

    說不兩句話，謝濤等人也來了，二房還在禁閉中，并不曾出現(xiàn)。程素素心想，我一回來他們就給關(guān)了，不是我的鍋，也是我的鍋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不愁。

    沒了二房，可謂其樂融融, 服侍用飯的，陪著說笑的, 雖有對謝丞相休致的擔(dān)心，卻沒有人說掃興的話了。二房殷鑒不遠，可老實閉著嘴吧, 至少哭天抹淚的阻攔是不行的。

    一家子吃完早飯，便有來探望的了。謝丞相清醒當(dāng)天，宮中便來了使者。今日來的，是謝家的族親。謝丞相病后，探望者眾多，為安靜養(yǎng)病，許多人都無法進入府內(nèi)。如今醒了，至少要見一見族老們，安定一下人心。

    謝氏族人頗有分寸，只推幾位老者入府。他們里面也有為官的，也有休致的，個個都有些份量。到了正房，謝丞相不讓程素素回避：“你就在這里吧?！敝x濤等以為這是要程素素代表謝麟來聽，日后好轉(zhuǎn)達，想是自家人，她又是宗婦，也不失禮，都沒有表示異議。

    幾位老者坐下，與謝丞相各敘心意，說到一半便哭了起來：“可把我們擔(dān)心壞了。外面一天三次傳謠言，聽得心驚rou跳。還有問到我們那里的，我們什么也不知道，能答什么？”

    謝丞相道：“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叫你們登門，免得他們多事?！?/br>
    幾位都說是。又問謝丞相身體，且說：“今天是真的坐不住啦，那些話，是您示意府里放出去的嗎？”

    “什么話呀？”

    “休……休致。”

    謝丞相想打死那個只會壞事的二兒子，挪動了一下身體：“我能授什么意呀？”

    “這個時候，就別再這樣啦。是與不是，這都不是可以謠傳的東西。”

    對呀，可那個孽障不懂呀！

    謝丞相道：“你們看呢？”

    幾人來之前也開過小會，當(dāng)下推了年紀(jì)最長已休致的一個出來說：“論起見識，我們都不如您，想必您要做什么，都已經(jīng)想好啦。這么些年，有眼睛的都看著呢，聽您的。族里誰要有二話，我們也放不過他?！?/br>
    謝丞相眉心舒展：“那就休致了吧。戀棧權(quán)位不是什么好話兒?！?/br>
    “哎。那接下來？”

    “關(guān)起門來，好好過活就是?！?/br>
    “哎。”

    要緊的事兒說完了，開始閑話，謝家人的嘴經(jīng)常是說不幾句就說到謝麟身上的。族老們帶點埋怨地說：“要是阿麟在，咱們就不用這么慌啦。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族老們并非對謝麟一無所知，這一年來，都看著著急。謝麟赴任前都在想，這樣的天才，到了地方上“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樣的地方都得叫他弄出點出彩的事兒吧？別人辦不到，他不是一般人，肯定能辦到。一氣等了一年，好消息還真沒傳幾個過來。不由焦急起來。

    謝丞相道：“他娘子回來了，你們有話，自己問她?！?/br>
    族老們都認得程素素，見她在場也不驚訝，揀不痛不癢的一些。諸如身體如何、是否水土不服一類，政務(wù)上的事情，又都很有默契的住了口。那位特意請了假，現(xiàn)在任著侍郎等休致的族老，因輩份高些，多問了一句：“他阿翁病了，他該回來一趟的?！?/br>
    程素素低頭斂眉輕聲道：“要跟外人講，就是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不敢因私廢公。對長輩們說實話，我們那是攢著人情?！?/br>
    謝侍郎奇道：“什么人情？”

    程素素已將謝丞相的想法給理明白了，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謝丞相是有意松一松手，給她發(fā)言權(quán)、樹立相當(dāng)?shù)臋?quán)威——只要她能通過謝丞相的考驗。那她就得拿出點能讓大家都點頭的東西來，不能只裝鵪鶉。

    從謝丞相將她留下開始，新的一輪考試就開始了。

    程素素不緊不慢地道：“與圣上的人情。兩宮待他，有些情份在。可人情這東西，能不用最好不要用，用一分少一分，用完了再想要可就沒了，得不停地攢著。好鋼得用在刀刃上，祖父有召，用光了人情也值得，沒有命令，不敢輕易就使了。一大家子人呢，要使的地方只會多，不會少?！?/br>
    謝侍郎不過自家人順口一句，倒沒想過能引出這一串話來，仔細分辨，卻又真是這個道理。捋須而笑：“老啦老啦，不如年輕人想得明白?！?/br>
    程素素連說不敢：“我們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離了京，沒了長輩指點，外人指點的時候可沒這么軟和?！?/br>
    眾老一笑。

    見謝丞相面有倦色，扶杖的、捋須的，都起來告辭，謝丞相道：“你們送送。”

    程素素略懵，在娘家她都沒這待遇，現(xiàn)在讓她跟著送一送客？那就……送到門上得了。她這頭與謝濤等虛扶著老人往外走，謝丞相卻與族老里一個最長者低語：“老哥哥，怎么樣？”

    老者皺眉道：“你家里有一個人，如山如海的人情怕都不夠他花的?！?/br>
    “是該整頓家務(wù)啦?！?/br>
    “你明白，我走啦?！?/br>
    ————————————————————————————————

    送完族親回來，未及歇氣，散了朝的官員們又來了。

    冒官的案子，人犯拿到，三法司審案，其他人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狀態(tài)。更兼相府有風(fēng)聲傳出，謝丞相病愈之后行動不便，打算休致。登門的人就更瘋狂了。

    謝丞相依舊沒有讓程素素離開，讓她到屏風(fēng)后面去坐著聽。

    頭一個來的是李丞相，一半是自己也要過來，一半是皇帝派他來聽聽信兒。兩人見面，客套過了，李丞相便切入正題：“老前輩，外面有些風(fēng)聲，說老前輩要休致。如今連圣上也知道了，老前輩的折子又未上，究竟是個什么章程呢？”

    謝丞相問道：“我這把老骨頭是個什么樣子，沒人告訴圣上？”

    李丞相笑道：“得啦，老前輩，咱們說實話，是知道了，可您吶，是勞心者?！?/br>
    謝丞相問道：“成三，你落到我這個樣子，會怎么做呢？”

    李丞相搖搖頭：“我如何能與老前輩比？要問我的看法，我就只好說，得看老前輩想要什么了。”

    “這是實誠人說話，”謝丞相滿意了，示意林老夫人取一只匣子來，接過來親自遞給李丞相，“我都寫好啦。勞煩成三，轉(zhuǎn)呈圣上?！?/br>
    李丞相鄭重接過，深深一揖，請謝丞相安心養(yǎng)病。

    接著便是酈樹芳等人，這些人或是與謝丞相有姻親，或是投到謝丞相門下，又或者是謝丞相舊屬?？梢曰\統(tǒng)地稱之為“謝黨”，說是黨，又并不緊密，身份各不相同，有些獨立一些，有些指望著謝丞相，還有一些已經(jīng)被人挖了墻角。

    此時都來，面子上都要勸謝丞相為國保重，不要輕易辭相，否則國家便要失一棟梁。全忘了幾天前還計劃著謝丞相死了，該要如何如何。這里面，又有真情實感覺得謝丞相能干下去，沒別人比他干得好的。還有是怕謝丞相不干了，自己沒了靠山的……

    謝丞相也好耐性，一個一個與他們講話，宣布了自己已經(jīng)將乞骸骨的奏本讓李丞相轉(zhuǎn)遞的事。頓時，室內(nèi)哭聲一片。

    謝丞相只是搖頭，示意謝濤等扶起哭倒在底的官員，緩聲道：“都不要生事?！?/br>
    酈樹芳道：“相公，相公一旦休致，如朝廷何？”

    謝丞相微笑道：“圣上自有決斷，切記，不要生事，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