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顧珩深吸一口氣,生怕那是自己的幻覺,亦或是自己認錯了。連忙更加走近了一些,聽到了她們說話的聲音。 那姑娘側身在和她的丫頭閑談:“……你既習武,那可知這陶洛習武的故事。我看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必能練就一身好武藝……” 她的丫頭就說:“小姐您可別打趣奴婢了,這習武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練跑路都不知道廢了多少雙布鞋了。” 聽到她說這話,顧珩渾身一震,她也曾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依然是這樣的語調,又帶著一些慵懶:“你武功廢了怕什么,可知道陶洛習武的故事。你若能每日扛鼎,以月累進,武藝便漸漸回來了……” 那時候的她看著他,笑瞇瞇的,宛如春日陽光。 是她,真的是她! 顧珩心中太過激動,卻是僵硬在原地,不敢再走近了。 他生怕自己走過去,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場幻覺,一次夢境。而她驚擾了之后,這一切便都會消失了。 他想起與她初次見面的場景。 那年顧珩不過十九歲,跟著父親上戰(zhàn)場,卻遇到了韃靼最為精銳的部隊。父親無力抵抗,幾乎是全軍覆沒。那時候他不僅失去了父親,還身受重傷。逃出三十里外,終于才逃脫了追兵,倒在草野無人發(fā)現(xiàn)。 他躺了一天,四周一片空曠,連飛鳥都不經(jīng)過。 終于到了第二日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有車轱轆的聲音壓過戈壁,有個人跳下了馬車,在這附近采盛開的馬蘭花。她一步步走近,正要采他旁邊那朵,突然發(fā)現(xiàn)他仰躺在地上,就連忙喊人:“小姐,您快過來看,這里有個人,還穿著鎧甲呢,好像還沒死!” “哦?”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聽得出是個少女,“我記得前幾天,邊界似乎打過仗,可能是那時候逃出來的吧?!?/br> “看戰(zhàn)甲好像是山西的軍隊,要不咱們把他抬回去吧……”她的丫頭有些猶豫說。 她卻說:“可我是偷跑出來玩的,抬個人回去,爹肯定會罵我。”她叫她的丫頭不要多管閑事,“……我來這里一趟不容易,還是不要惹事了。” 丫頭有些不敢置信:“小姐,咱們見死不救?” “對啊。”她的語氣卻很平靜,“再者那場戰(zhàn)役幾乎全軍覆沒,唯獨留這一個,誰知道是不是逃兵?!彼行┎恍?,“我為什么要救一個逃兵?” 他聽到這里,氣得發(fā)抖,若是他還有力氣,肯定會掐死她的。 他的軍隊全軍覆沒,父親戰(zhàn)死沙場,他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她竟然還懷疑他是逃兵! 她的丫頭驚喜道:“小姐,他手指動了。我看還救得活呢!”隨后又遲疑了一下,“小姐,他是不是被您氣的,又立刻不動了?!?/br> “算了,我來看看吧?!彼K于還是跳下了馬車,走到了他身邊半蹲下,只用了兩根手指頭,將他的戰(zhàn)甲翻了起來看。 “咦,似乎是刀傷?!彼f,想了想,終于對丫頭道,“好吧,準你抬回去,但是不準他給我惹事!” 后來他問她,為何看到刀傷反而救了自己。她告訴他:“理由很簡單。有刀傷,就不會是逃兵。” 那是真正,在戰(zhàn)場上浴血廝殺過的將士。這樣的人,她不會見死不救。 他被安置到了一個廢棄的小院內(nèi),三天之后他才醒。睜開眼就看到眼前猩紅一片,只看得見大致的人,卻看臉、看字都是模糊的。她叫了大夫過來看,卻說不出是個什么原因。 他那時候根本沒有感覺,父親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床豢吹们宄?,還有什么要緊的。 她卻嘖了一聲說:“你真是事多,這樣養(yǎng)好了傷恐怕也不能馬上離開?!?/br> 他氣得都懶得理她。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抱怨,卻仍請人給他治。并且每天來看他。 那時候對他來說,世界的一切都是孤獨的,他無法走動,因為他根本看不清楚世界。他不知道外界發(fā)生了什么,不知道父親死后有沒有來找他。但是她每天都來,并且每天都跟他說話:“父親發(fā)現(xiàn)我去過邊界,把我的丫頭香芹都關起來了,我也只能到這里來看看你?!彼f,“香芹被關起來之前,叮囑我一定要照顧好你。你若死了,出來她會哭鼻子的?!?/br> 或者她又說:“你怎的動都不動,若早死便說一聲,我扔出去喂禿鷹,也免得浪費了……” 她說到這里,顧珩終于,開口了:“……你能不能閉嘴?” 她有點吵,吵得他心里煩悶。 她卻笑瞇瞇的:“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的!” 她不過是想逼他開口而已!顧珩被她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 那時候他正處在失去父親,經(jīng)歷戰(zhàn)場的血腥和失敗,人生毫無支撐的階段,他根本不想未來,也不想活。但正是有她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他其實才沒有完全封閉自己。 他以為自己是嫌她煩,其實是非常依賴她陪伴的。 他對她的態(tài)度在漸漸軟化,只是她問他是什么名字和身世,他仍然沒有回答。她知道了倒是無妨,但他總得防著旁人,畢竟他現(xiàn)在宛如沒有爪牙的老虎,誰都能害死他。 但是他卻很想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他問:“你叫什么?” 她說:“你不告訴我,卻指望我告訴你?哪里有這么好的事?!?/br> “我不告訴你,是有因由的。”顧珩說,“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你叫什么?” “還報答呢。”她笑了笑,“你快些好了離開,別再吃我的飯,便是報答了?!彼彩冀K不肯告訴他名字。 但是終于有一日,她沒有來。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如此寂靜。沒有人在他身邊說話,他又看不清楚,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 她終于……沒有耐心了?厭煩了? 他在心里不停地思考,質問自己。直到第三天,她終于出現(xiàn),靠著門框說:“唉,跑出來越來越麻煩了。這實在是……” 她說到一半,突然被他抱住了。 她僵硬了,道:“你……你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內(nèi)心被人拋棄的恐懼。好像,整個世界,都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等了三天,這三天,每一刻都更讓他更明白。原來她是如此的重要。 她說:“你放開……你這是耍流氓!” 他問:“你為什么沒有來?” 她掙扎說:“我爹不要我出來……你快放開我!” 知道她不是因為厭倦了所以不來,顧珩終于放下心,他問:“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告訴你!” “你若不告訴我,我便不會放?!?/br> 他怎么這樣耍無賴!她很是無語,但是根本掙脫不了成年男子的力量,只能告訴他:“我叫阿沅?!?/br> 阿沅,阿沅。他仔細地在舌尖呢喃了兩遍,問了她是哪個沅字,才放開了她。 她說:“我警告你,且你現(xiàn)在是個病秧子,我隨時能找人進來殺你!” “你今年多大了?”顧珩笑了笑問。 他突然萌生了想娶她的念頭,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但這個念頭,卻讓他興奮,讓他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也許是,她從此就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吧。 但她卻警惕起來,說:“你想做什么?” 顧珩又是一笑,他低聲說:“阿沅,等我好了以后。你嫁給我如何?” 他身為魏永侯世子,也許回去之后,就已經(jīng)變成了魏永侯爺。她嫁給他,是絕不會吃虧的。 “嫁……什么嫁的!你整天在想什么!”她一向聰明伶俐的人,居然有點結巴。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踩了他一腳,然后跑了。 但是第二天,她又來了,那時候他正靠著屋檐下的廊柱曬太陽。他長得好看。雖然他現(xiàn)在面容落魄,胡子拉渣,還在邊疆被曬得很黑。但是他仍然好看。 “我的眼睛還沒有好?!彼f,“看不清你是什么樣子,你能告訴我嗎?!?/br> “我長得極丑。”她幽幽地說,“那你還要娶我嗎?” 顧珩這十多年來,多得是被人愛慕,美與丑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但他仍然說:“若你太丑便罷了?!?/br> 她哼了一聲。 其實顧珩是知道她好看的,就算他看不清楚她的臉,卻也能感覺到她的神態(tài),能觸及到她的肌膚。以及知道她纖秾合度,抱在懷里柔若無骨。 他也知道,她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否則何以每天都來。 “我想好起來?!鳖欑裾f,“你能不能幫我?” 好起來之后,他可以回家,叫母親為他提親。不管她是什么身世,是什么容貌,他都會娶她。 她便開始積極地給他治眼睛,但是一直都沒有起效。她就略有些沮喪,說:“我很快要離開這里了,你若再好不起來,我就真的不能來了?!?/br> “你要回哪里?”他有些緊張。 “家里。父親說邊疆太危險,我該回去了。”但她始終沒告訴他,她的家是哪里,父親又是誰。 后來每每想到這里,顧珩最痛心之處莫過于,他從來不知道她的一個確切的信息。只知道她在山西,她的父親大概也是一個將士,但她身邊沒什么人跟隨。唯獨的一個丫頭,還只見過一次就被關起來了。 后來有一日,她真的再也沒有來。但是留下了足夠的銀子,給他治眼睛。 那一晚,他追出去空地十余里。直到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她在何處。天地蒼茫,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天空下起暴雨,他跌倒在泥濘的草地里,就這么過了一夜。 第二天起來時,他竟然就看得清楚東西了,眼前的那片猩紅,終于消散了。 顧珩最后去看大夫時,大夫告訴他:“心結需心結治。你原因別的郁結于心,目不能視。如今你郁結已散,自然能看見了?!?/br> 但其實顧珩覺得,并不是因為如此。 因為戰(zhàn)場廝殺,血流成河和父親的死。所以他眼前總是猩紅看不清。而如今能看清了,是因為他要去找她,他一定要找到她。 這眼疾,也是因她而好的。 后來顧珩在山西邊境花費了兩年,卻一點也沒有找到她的蹤跡。她似乎從未存在過,消失得干干凈凈。 他在邊疆建功立業(yè),希望擴大自己的勢力,能因此發(fā)現(xiàn)她。 所以二十二歲這年,他立下赫赫戰(zhàn)功,甚至超過了他的祖父,成為最年輕的都督僉事。 而正因為如此,蕭太后反而看重了他。因他之前曾和丹陽縣主有婚約,便想他延續(xù)這個婚約,娶這個京城第一貴女,家族權勢已經(jīng)大到可以威脅皇權的丹陽縣主。 當時,不管母親怎么勸,如何告訴他,丹陽縣主是個何等美人,高貴的身份,錦衣玉食地長大。他都不喜歡,他想娶的只有她。那個山西邊境上,一個普通的小姑娘。 所以他抗旨不尊,以致后遭貶黜。再然后是他追隨靖王,使蕭太后和蕭家的覆滅,丹陽縣主的死亡。他不必再娶丹陽縣主,而他也一直沒有找到她。 …… 顧珩看著霧氣彌漫中她的身影。他不記得她長什么樣子,但是記得她說的話,記得她的神態(tài),只有她才會給他這種感覺。才會讓他心中動搖。 他沒有再忍耐,幾步上了臺階。 涼亭外煙波浩渺,她聽到人來的腳步聲,笑著轉過頭。 就這么一眼,顧珩就知道,她就是她!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難道母親找到的,要和他成親的人,正好就是她嗎! 他之前還差點不愿意來,差點就錯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