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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節(jié)

    程尋毫不遲疑:“是。”

    雷氏輕輕嘆了口氣,別人家的姑娘喜歡美衣華服,珍寶首飾,怎么呦呦偏生就喜歡上學(xué)念書?

    “我知道二哥擔(dān)心的無非是張四郎察覺我就是程尋,可是這并不難辦啊。他才見我?guī)酌妫课一赡醒b,他哪里認(rèn)得出來?即使真認(rèn)出來了,跟他好生說一說,請他幫忙保密,也不難吧?這點面子,他應(yīng)該會給的?!?/br>
    程尋覺得張煜是個自信到有些自負(fù)的人,這樣的人想必不會逢人便講別人的秘密。

    “娘?!背虒ぱ壑袦I光點點,“先前我爹也答應(yīng)過我的,說允許我在書院待到十五歲。我爹常說,人無信不立,我不信我爹會出爾反爾,我找我爹去?!?/br>
    她轉(zhuǎn)身走得極快,身后雷氏輕嘆著搖了搖頭。

    程尋琢磨著這個時候,爹爹多半就在書房,她也不多想,直接就過去。

    篤篤篤敲了門后,果真聽到父親程淵的聲音:“誰?。俊?/br>
    程尋一聽到父親熟悉的聲音,心頭委屈翻涌,一時就沒止住眼淚:“爹,是我。”

    “呦呦?”隔著窗紗,看到站在門外的纖瘦身形,書房里三人俱是一怔,程淵淡淡地掃了一眼兒子和內(nèi)侄,沉聲道,“你們先等會兒,我出去看一看。”

    說話間,他起身出了書房,順帶掩上了門。一眼瞧見女兒螓首低垂,眼圈微紅,他心里一咯噔,慌了半分:“呦呦怎么了?怎么哭起來了?”

    “……你們是不是真的不想讓我上學(xué)了?”程尋抬起頭,秋水樣的雙眸中淚光盈盈。

    程淵神色微斂,他回頭看一看書房,低聲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程尋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跟著父親向東行了十來步,在一叢修竹后站定。

    程淵站在竹子旁,清風(fēng)吹來,衣袂飄飄,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可此刻他臉上盡是無奈:“不是不讓你上學(xué),是現(xiàn)在情況……”

    程尋心頭一陣慌亂:“可是爹說過,允許我待到及笄以后的?!?/br>
    “呦呦……”

    “爹,你答應(yīng)過我的?!背虒ぱ劭粑⒓t,“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想要過什么,我只有那么一個心愿,就是在書院繼續(xù)上學(xué)?!彼晕⑵骄徚艘幌虑榫w,繼續(xù)說道:“我知道爹爹擔(dān)心什么,是怕有人認(rèn)出我的身份,不利于我的名聲。那爹爹看這樣行不行?就說我去了京城二叔家里,我以后不住在咱們家了,你們在書院里隨便尋個空閑的屋子,我一人住在那里就成,我以后在書院也不跟他打交道,他未必就能認(rèn)出我來……”

    “胡鬧!”程淵沉下了臉,“怎么能為了親戚,讓你有家不能回?哪有這樣的道理?”

    程尋臉上的委屈遮掩不?。骸坝惺裁磪^(qū)別嗎?反正現(xiàn)在不就是為了讓親戚待在書院,而不讓我讀書么?”

    她越想越委屈,眼淚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程淵頭疼之余又頗為心疼:“呦呦……”他在袖子里摸了摸,發(fā)覺自己并未帶帕子,頗為尷尬,輕輕拉了衣袖,就要去給女兒拭淚。

    然而程尋卻低了頭,稍微偏過了臉。

    “不是出爾反爾不讓你讀書,是為了你好。如果給人知道……”

    “知道我女扮男裝在書院讀書,就會有損我的名聲,會讓我以后嫁不出去是不是?”程尋急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會拿著別人的事情到處說嘴。君子非禮勿言,爹難道真的覺得張家四哥會逢人就說我的事情?”她眨眼,淚盈于睫。

    而且,嫁人,嫁人,父母最擔(dān)心的就是嫁人問題,仿佛嫁人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程淵嘆了口氣:“可惜你是個姑娘,若你是男兒……”

    “是啊?!背虒ぱ垌氪梗翱上沂莻€姑娘,我要是跟三哥一樣,也是男子就好了。沒法進(jìn)書院,我就努力進(jìn)國子監(jiān)。”

    她提到三哥程瑞,程淵眼神微閃,心口一澀,良久方道:“你先回去吧,你的意思,爹知道了?!?/br>
    程尋身形不動,拿眼睛瞅著父親:“可是爹的意思我還不知道呢?!?/br>
    程淵皺眉:“你先回去?!鳖D了一頓,他又道:“爹再想一想。”

    嗯了一聲,程尋心知話到這里,多說無益,她福了福身:“那,爹,我先回去了?!?/br>
    程尋不知道父母兄長是否會改變主意,但她不想就這樣妥協(xié)。

    她回了房間,坐在窗邊,望著桌上的徐公硯發(fā)呆。距離二哥送她硯臺沒多久,她就又一次面臨失學(xué)危機(jī)了。

    她鋪紙研墨,提筆寫下“楊”、“三”、“張”三個字。她對自己說,程尋,不要慌,會有法子的。

    晚間江嬸喚她去吃飯,她沒什么胃口,直接說了一句:“江嬸,我不餓,就不吃了?!?/br>
    “怎么不餓?你正長個子呢。那小魚干解饞還行,又哪能充饑了?”

    程尋以手支頤,笑了笑:“江嬸,我真不餓?!?/br>
    “那我給你端過來?”

    程尋搖了搖頭:“不用了,江嬸,我真不想吃?!?/br>
    江嬸勸說幾句,看她情緒不對,就先行離開,回去告訴了雷氏。

    雷氏神情微變:“知道了?!?/br>
    呦呦生活規(guī)律,吃飯按時,像這般不吃飯還是頭一回。

    雷氏作為親娘,一時火氣蹭蹭上來。她想了想,有了主意,隔著窗子喚站在院子里的程啟:“啟兒,你過來!”

    程啟聞言,忙快步走了過去,躬身行禮:“母親有何吩咐?”

    “客房收拾的怎么樣了?”雷氏輕聲問。

    “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表弟隨時可以入住。”

    雷氏點一點頭:“一應(yīng)物事都要挑最好的,不要怠慢了他。”

    程啟忙道:“兒子省得?!?/br>
    “還有,你表弟以前在家里,都有奴婢仆從伺候,在國子監(jiān)讀書時,一切瑣事也都由書童代勞。如今在咱們這兒,可不能太委屈他了?!?/br>
    這話程啟不愛聽,但是出于孝道,還是應(yīng)了:“母親請放心。”

    雷氏略一沉吟:“你平日多多照看,實在不行,也可以從咱們家挑個幫工,照顧他飲食起居。哦,是了,在咱們家?guī)兔Φ?,也沒幾個人……”

    生母張氏去世時,程啟尚且年幼,得繼母雷氏撫養(yǎng)多年,是以他對繼母格外尊重,她的吩咐,從無違拗??山袢绽^母替表弟張煜說話,讓他心里很不自在。

    讓表弟住在家里,還多多照看已經(jīng)算是特殊對待了,還要給他找?guī)凸?,特意照顧飲食起居?這是來讀書的,還是來享福的?真是比小妹還特殊了!

    大約是程啟久久沒有回應(yīng)的緣故,雷氏問道:“怎么了?”

    咬了咬牙,程啟道:“母親有所不知,其實表弟他,他自己更想和同窗們一樣住在學(xué)舍里?!?/br>
    “……什么?竟然有這樣的事情?”雷氏的聲音充滿了驚訝。

    “是的?!背虇⒃掗_了頭,后面就順?biāo)於嗔?,“?dāng)然這也是大舅舅的意思,四表弟之所以離開國子監(jiān),是因為他與同窗爭執(zhí)相斗。大舅舅覺得他應(yīng)該多學(xué)學(xué)處世之道?!?/br>
    ——張家大爺張勃確實說了該學(xué)學(xué)處世之道。一直讓張煜遠(yuǎn)離同窗,的確不利于他和同窗學(xué)子相交。

    雷氏沉默了。

    程啟繼續(xù)說道:“兒子覺得舅舅說的很有道理?!?/br>
    “學(xué)舍?學(xué)舍里會不會不大好?”雷氏遲疑著問。

    “怎么會呢?”程啟笑了笑,“學(xué)院里上百學(xué)子,不都是在學(xué)舍住的好好的么?”

    雷氏點頭:“既如此,你去安排吧?!?/br>
    “是?!背虇⑿辛艘欢Y,轉(zhuǎn)身離去。

    繼子離開以后,雷氏輕輕嘆了口氣。

    她倒也不是容不下張煜這個小輩,家里不缺客房。只是他一來,呦呦勢必要回避。不管以后能不能上學(xué),總不能讓呦呦一直待在房里。那樣非把呦呦悶壞不可。

    雖說張煜要叫她一聲姑姑,可這世上斷沒有為了一個外三路的侄子而委屈自己親女兒的道理。

    不知道程啟同張煜說了什么,在用晚餐時,張煜主動提出想要住在學(xué)舍里。

    程淵微愕:“學(xué)舍里?”他詫異地望了兒子一眼:“不是說……”

    張煜點頭:“是的,姑丈?!狈凑趪颖O(jiān)時,也是住學(xué)舍的。程家簡陋,只怕比學(xué)舍也強(qiáng)不到哪里,還白白擔(dān)一個被照看的名頭。

    程啟笑笑:“是這樣的,表弟想和書院其他學(xué)子一樣。”

    點了點頭,程淵低聲道:“也好?!?/br>
    這一頓飯,程淵吃的頗無味。平日里吃飯,一家人齊聚一起,熱熱鬧鬧。如今有客人,呦呦別說露面,干脆連飯都不吃了。

    吃罷飯,程淵略略勉勵了內(nèi)侄幾句,又照例就書院事宜叮囑了兒子一番。

    待兩人離去后,他包了一些姜脯,提著一盞羊角燈,去尋女兒。

    程尋剛送走母親,又聽見敲門聲,她只當(dāng)是母親去而復(fù)返,忙打開了門:“娘……爹……爹有什么事嗎?”

    程淵并不入內(nèi),就站在門邊,略有些尷尬:“怎么連飯也不吃了?這里有幾塊姜脯,挺甜的,你嘗一嘗吧?!?/br>
    程尋道了聲謝,接過來,卻并沒有嘗的意思。

    她思忖了一下:“爹,還有事嗎?”

    “你四表哥以后住學(xué)舍里,你以后該吃飯還吃飯,不必再避諱他?!背虦Y微微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我娘跟我說了。”程尋看上去興致不大高。

    女兒的身形在燈下格外單薄,眼中雖無淚意,卻不見平日的光彩。程淵一時間眼前閃過許多畫面,有呦呦得知能去學(xué)堂時的歡喜,也有她在騎射課后雖狼狽不堪卻笑容燦爛……

    他甚少見到女兒低沉的模樣。他記憶中的女兒一直活力滿滿,哪怕在小校場被罰跑了八圏,雙眼也是亮晶晶的。她今日這般低沉,教他心里隱隱發(fā)疼。

    罷了,何必為了還未發(fā)生的事情,教她難受?

    程淵長嘆一聲:“你先休息吧,明日還要去學(xué)堂呢?!?/br>
    “嗯……爹,你說什么?”程尋精神一震,眼中光彩大盛,“你同意我繼續(xù)去讀書了?”

    這驚喜來的太過突然,她一時有點難以置信。

    女兒眼里的歡喜不容忽視,程淵含笑搖頭,溫和而無奈,“是啊,不是你說,我說允你上學(xué)直到你及笄之后嗎?”

    “你本來就這么說過嘛。”程尋沒忍住,抱著父親的胳膊輕輕搖了搖,“爹,你真好?!?/br>
    “咳咳……”程淵咳嗽數(shù)聲,“你表哥以后住在學(xué)舍,不住咱們家。你們頂多會在學(xué)堂碰面,在學(xué)堂里,你盡量避免跟他打交道。說實話,你的男裝??瓤取羲嬲J(rèn)出了你,爹跟他談一談就是?!?/br>
    不過張煜不住在家里的話,兩人來往會更少些。呦呦的男裝和她的女裝,還是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一起的。而且女扮男裝這樣的事情,并不常見,一般人未必能想到這一層。

    “嗯嗯?!背虒ご罅c頭,心情舒暢。

    “好了,不準(zhǔn)再哭鼻子了?!背虦Y打趣女兒,“杜聿這個月去參加鄉(xiāng)試,你月測要是拿不了魁首……”

    “我會努力的。”程尋連忙保證。

    程淵笑了,幾個兒女中,他對小女兒最是寵愛。他知道女兒于經(jīng)義上所學(xué)有限,但是在算學(xué)一道卻天賦驚人。初時她要進(jìn)學(xué)堂讀書,他只當(dāng)她是小孩兒心性。沒想到她沉下心,在書院一學(xué)便是三年。

    也不知道這孩子將來能走多遠(yuǎn)。

    今日算是虛驚一場,程尋心里高興,翻來覆去很久才睡著,次日清晨,她早早醒來,雖睡眠不夠,卻精神十足。匆匆裝扮好,她抱著姜脯,一路小跑直奔學(xué)堂。

    她心說,上學(xué)的機(jī)會來的不容易,可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