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這其實正中石詠下懷,當即點頭應下,只聽那掌柜問:“聽你說的這‘金繕’方法,還要用到金粉金箔,這些東西,小哥可曾備下了?” 石詠聽了立時一陣尷尬,他如今一窮二白,嘴上言之鑿鑿說要做“金繕”,可囊中著實羞澀。但是掌柜已經贈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臉求金粉了,畢竟那個要比生漆價值昂貴得多。 “現(xiàn)下還不曾,只不過這上漆的工藝就要花上好幾天,我打算在這幾天之內,把后續(xù)材料一一準備齊?!笔伌鸬美蠈?。 掌柜的眼神在石詠臉上轉了兩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說,好說,若是小哥還有什么需要,再來我們店找我便是。” 石詠道謝,問過這掌柜姓楊,便匆匆告辭,臨走沒忘了提著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廠向南,到了虎坊橋拐上騾馬市,走不多遠石詠就順利回到了自家的紅線胡同,往胡同里沒走多遠,就聽見有人粗著嗓門兒在說:“石大娘,這還錢的事兒,到底該怎么說?” 這石家住著的,是胡同西側一出兩進的小院,石家兩房人口,全都擠在北進,南面一進另開了個門,算是個獨門獨戶的院子,租給了一對在天橋跑解馬賣藝的父女,每月可以多個幾錢銀子的進項。 眼下正是下午,日頭挺大,南院住的那對父女大約還沒回來。上石家討債的人,是個三十幾歲,包著頭的婦人,叉著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門口,嗓門大得整條胡同都聽得見。 “趙jiejie,進來說話,進來說話吧!” 這說話的是石詠的親娘石大娘。聽語氣可知石大娘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欠銀不還,不是啥光彩的事兒。 “今兒照舊還不上是吧?”那姓趙的婦人語氣倒也和藹,“等明兒還就不是這個數(shù)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場的份兒上,過來提點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里沏了一碗茶送出來,遞到姓趙的手里,雙手在圍裙上擦擦,帶著求懇的語氣,說:“以前是因為詠哥兒受了傷要吃藥,如今詠哥兒病好了,我們趕趕工,這兩天……這兩天定能趕出來?!?/br> 石詠知道他娘最近這幾天晝夜趕工,晚上與二嬸一起湊在那豆大的油燈光旁邊做繡活兒女紅,想必就是要趕著還錢的原因。他身為人子,不能坐視,趕緊上前,沖那趙氏行了個禮,叫了聲“趙大娘”。 那趙大娘卻不容他開口說話,“呸”的一聲吐了口茶葉渣子,面對著石大娘說:“這就是你家詠哥兒了吧,不是我說,這十五六歲半大不小的年紀,也是該出去尋點兒事情做了。以你們石家的家世,進個族學,當個伴讀,討些公子哥兒們的歡心,手里也進點兒錢財,總比成日價賴在家里的強。” 石詠聽了這話還沒怎么地,石大娘已經漲紅了臉,抗聲說:“詠哥兒是沒什么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窮受累,也不能叫詠哥兒這么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br> 趙大娘無所謂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說:“那就當我沒說好了。怎么,今兒你這二兩銀是還不上了吧,明兒再還,可就是三兩了?!?/br> 石詠此前聽兩人對話,就知道自己娘該是借了印子錢,利滾利的那種高利貸,只是他沒想到這利滾利如此厲害,已經失聲問道:“娘,您……你當初借了多少?” 一旦問清了石大娘當初不過是幾天前剛借了五錢銀子而已,石詠心頭就一股無明之火往上冒——這,這哪里是借貸,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趙大娘卻無所謂:“我不過是個跑腿兒的,放貸的要這么多利,我也沒辦法。石家的,你說是不是?” 石大娘借錢的時候就知道規(guī)矩如此,無奈之下只能點點頭:“詠哥兒別鬧,確實是這個規(guī)矩!” 石詠明知趙大娘在債主的要求之上,還一定會再加成,可是連自己娘都這么說,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確是兩手空空,分文沒有啊! “石小哥,說實在的,你娘借這些錢,也是因為你?!壁w大娘見對方啞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長子,又已是這般年紀,也該給少敗敗家,多給你娘省省心了。說實在的,石家人,混成這樣,你們呀,也太拉不下臉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順胡同那里去求……” 剛說到這里,石大娘已經從趙大娘手里接了茶杯回來,板著臉張口就攆人:“好了好了,三兩就三兩,我們石家的事,您就甭cao心了!” 趙大娘口里嘟嘟噥噥地往外走,還說什么,“也就明天是三兩,后兒個指不定什么價了……等再過個兩三個月,怕是你賣房子賣地、賣兒賣女也還不上了,這可別怪我現(xiàn)在不提點你!” 眾人正在門口拉扯,突然門外有人招呼了一句:“石大娘!” 出聲的是個年約四旬的漢子,一身布衣,身邊跟了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小姑娘一雙大眼睛正忽閃忽閃地望著石詠。石詠聽自己娘應了一聲,招呼一句,便知道這該是他們家租了前院的房客,方家父女。 “正好今兒遇到個老鄉(xiāng),家里給小雁捎了點兒銀錢,我就想把這一季的租子給付了?!毙辗降拇鬂h語調平平,仿佛根本沒聽說此前房東家里關于印子錢的糾紛。 說著他就掏出了半錠銀子,順手遞到石詠手里,“這是二兩!” 石大娘驚訝不已,說:“二兩……二兩可是半年的租子……” “那就先租半年吧!”姓方的頭也不抬,帶著女兒方小雁徑直往隔壁院子里去了。 石詠手里接著那錠沉甸甸的白銀,這是他在這這世上接到的頭一筆“錢”??墒撬睦餂]有半分愉悅。 ——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太難受了。 他伸手把這二兩銀遞給了石大娘,石大娘兀自還在為這從天而降的“解圍”而驚訝不已,半晌才偏過頭來望著趙氏,顫顫巍巍地說:“你把借據(jù)還我,咱們兩訖了吧……” 當晚,石詠將母親和嬸娘都早早趕去休息了。他自己占了堂屋里那盞昏暗的油燈。 取出那只成窯青花碗,石詠先將碎片拼起,察看一番損壞的情況,然后取出一把借來的小鋼銼,細細地將瓷片碎裂邊緣挫出一圈淺淺的凹槽。 室內只響著悉悉索索的銼刀聲音,除此之外,十分安靜。 石詠心內也很安靜。 每當他面對需要修補的老器物時,就會這樣,物我兩忘,連自己人在哪里,身處怎樣的時空和逆境,都全然忘卻了。 待瓷片全部處理過,石詠又取了少許面粉,用細篩篩過,與生漆調在一起,用毛筆蘸了,細細填在缺口中,最后沿缺口將碎瓷粘合。那天砸碗的時候,這只碗的碗沿缺了小小一片,也教石詠小心地用漆慢慢地填平了。 待到一切完成,石詠放下筆,將補起來的碗放在桌上慢慢晾干。他自己則推開房門,走出屋外。 夜很靜,偶爾有涼風拂過,星空比在現(xiàn)代看得更清楚一點。 石詠在心內默念:康熙五十一年,石詠,虛十六歲,父叔早亡,上有寡母寡嬸,還有一個五歲的堂弟——這就是他,在這個時空的新身份。新身份便意味著新的責任,當石大娘抱著他痛哭的那一刻,石詠其實便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來了,他就要將照料親人責任就此擔起來,讓他,讓他這一家子,都能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內里他依舊是他,他的靈魂依舊是那個癡迷于修補老物件兒的研究員。石詠希望能憑借自己的一技之長,在這個時空里站穩(wěn)腳跟,再不需要旁人的憐憫與施舍。 三天之后,用來粘合瓷片的生漆徹底干透。石詠再用水磨法緩緩打磨,將這只成窯碗的裂縫接口處打磨得平整光滑。眼下他所要做的“金繕”,可就只缺個“金”字了。 石詠思來想去,實在沒想到什么好辦法能夠弄到金粉金箔,只能再去“松竹齋”找楊掌柜問問。 豈料一進“松竹齋”的大門,那伙計還認得他,袖子一揮說:“小哥,對不住,我們楊掌柜不在,店里正亂著,您別來攪和,成不?” 第3章 石詠到了“松竹齋”,正趕上楊掌柜不在,而“松竹齋”店里正亂作一團。 只見店里有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在發(fā)脾氣:“不是號稱自己是百年老店,什么都懂的么?這南邊進上來的螺鈿插屏,怎么就沒人知道怎么修呢?” 這管事大約三十來歲,身穿寶藍色緞面緙絲長衫,站在柜臺跟前,身后還跟了兩三名長隨。他面前的柜臺上則放著一扇兩尺來高的花梨木插屏,上面用螺片鈿出“洪福祥云”的圖樣。那螺片色澤光潤,反射著五彩光芒——挺好的一幅插屏,可是在插屏正中的祥云圖案則被碰落了兩片螺片,恰恰是在那最扎眼的地方,圖案效果被破壞無疑。 店里除了那名伙計在瞎忙活,鞍前馬后地端茶倒水之外,還有一名中年男子,始終在管事跟前點頭哈腰地聽訓??此巧砀毁F穿著,倒像是“松竹齋”的老板。只不過,無論多富貴的老板,在這管事面前都只能點頭哈腰,連聲致歉:“這真對不住,我們店的楊掌柜是家里臨時有事剛出了京。我們已經派人飛馬去追了,請大人再耐心等上片刻?!?/br> “你教我耐心,你教我怎么能耐得下這心?”那管事顯得很急躁,“這是十六爺親自在南邊挑了,要送去宮里盡孝的,都已經跟宮里說過了,竟被碰壞了兩片螺片。我就不信了,京里大大小小那么多間鋪子,竟然沒一間能修的?好不容易打聽了個‘松竹齋’有個南邊來的楊掌柜,你們卻告訴我他不在,楊掌柜不在了就沒旁人了么……” “這個簡單,”有個人在人叢背后探個腦袋,湊上來看了一眼,說,“用魚鰾膠加大蒜汁就能補了?!? 魚鰾膠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劑,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聽見用這些個就能補,管事和“松竹齋”店主都是大喜,眾人齊齊地轉過身,一張年輕的少年人面孔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插嘴的不是別個,正是石詠。 “你……是誰?”那名管事見石詠年輕,不大信得過,開口問得直接。 石詠卻不答話,直接越過兩名長隨,背著手,湊過臉去看那只花梨木插屏,一面看一面點頭,說:“缺損的兩片是夜光螺,只要將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試過能嚴絲合縫了,再按我說的,用魚鰾膠和蒜汁調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夜光螺,色淺的鮑魚螺或是硨磲殼也是可以的。對了,這幅插屏該是一對,對色的時候只要照著另一只挑一樣顏色的螺片就行了?!?/br> 管事聽石詠一番話,不免一怔,點頭道:“對,這插屏原本確實是一對?!?/br> 那店主一聽,登時向管事稟報:“靳二爺,既然有人指點了,我看不妨就按照這法子試一試。若是夜光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進的白色硨磲,可以請高手匠人按形狀打磨,然后再重新粘合,您看,這樣可好?” 靳管事卻說:“我看那,也不必另請什么高手匠人,倒不妨請那位小哥試一試,我看他說得挺是回事兒……咦,人呢?” 眾人一回頭,石詠已經不在店里。剛才趁靳管事與店主說話的時候,石詠已經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石詠走在琉璃廠西街上,他剛才是故意從“松竹齋”里偷溜出來的,本就沒想接下這樁活計。 一來,這螺鈿工藝不是他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可以談得很漂亮,真的上手cao作卻未必是那么回事;二來么……剛才不也聽見了?那靳管事口口聲聲說什么十六爺,又說東西是要送進宮里去的。 石詠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數(shù)字大大們橫行的時空里??! 只不過就算眼下有接觸皇子阿哥的機會,石詠也一定會辟易遠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再說了,輕而易舉就得來的東西,旁人也不會高看。他在后世也算經歷過起伏,這些事兒見得多了,處事的時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詠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楊掌柜幫幫忙,弄一點兒金粉或是金箔來做“金繕”的,如今依舊什么都沒有,一無所獲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著琉璃廠西街慢慢往北逛著,本來只想隨意走走,沒曾想漸漸逛到前門大街附近,只聽前面鼓樂喧天,遠遠望著有人披紅帶花,騎在高頭大馬上慢慢往這邊過來。 “聽說這是榮國府的二公子娶親呢!” 石詠聽見背后有個人吱了一聲。石詠聽見“榮國府”三個字,登時愕然,呆在原地。他身邊有不少人正越過他,往道路兩側趕去,還有人在高聲喊著:“賈家闊綽,喜錢也多,大家快搶喜錢那——” 只見那跨馬迎親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兩個小廝正抓了一個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兩旁拋灑喜錢。 只聽背后有人問:“榮府哪個二公子?不是說那位銜玉而誕的二公子才七八歲?” “是榮府長房的璉二爺,知道嗎?長房聽說聘了杭州織造的侄女兒,王家的姑娘?!?/br> 石詠聽著這戲碼原本好生熟悉,榮府長房的二爺,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該是京營節(jié)度使王子騰王大人,怎么,怎么竟成了杭州織造? 石詠對紅樓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為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里嫩的。 可這還沒完,在他背后議論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問:“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晉,可是這位璉二爺?shù)拈L姐?” “不是,平郡王福晉是二房長女,和那位銜玉而誕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這下子石詠更是如墜云里,所以說,這個時空,它到底是…… 這個時空里有榮國府,可能也會相應地有個寧國府,與之聯(lián)姻的姻親王家也在,只不過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實身份竟是杭州織造;而榮府二房長女也確實嫁得榮耀,只不過不是進宮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晉。 這是個……這是個清朝與紅樓世界拼接起來的時空啊! 脂硯齋曾經評贊紅樓中的種種設定是“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倍矍斑@個世界,則更是荒誕玄幻,以賈府為中心,芯子看著依舊是紅樓的,然而這世界慢慢向周邊延伸出去,卻越來越像是紅樓世界原型的模樣。 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這個時空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經完全無法區(qū)分。 這時候石詠身邊的人正在前擠,要去搶賈府小廝灑出來的喜錢。只聽有人高聲喊:“小心了啊,這可有盛了二兩銀錁子的送喜荷包,數(shù)量不多,大家可得睜大了眼接準了??!” 眼見著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著的喜錢里拋了出來,石詠恍然不覺,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識地伸手一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繡著大紅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該是如前面那人所說,有二兩的小銀子錁子包在里頭。 “……窮酸傻樣兒,運氣倒好……” 旁人在石詠身邊嘀咕,對石詠搶到荷包覺得十分嫉妒。 石詠卻繼續(xù)望著手中的荷包發(fā)怔:這個世界,有人為了二兩銀子被借貸的喝血,有人卻將二兩銀當做喜錢,在街面上隨意拋灑。 他將那只荷包緊緊攥在手里,一轉身,擠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紅線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終渾渾噩噩的,即便是與旁人撞著踩著,旁人罵他兩句,他也不還口,只拱拱手就走。 他始終在想,自己穿到這個“拼接”世界里,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進紅線胡同口,便有人這么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詠腳下卻越來越快,幾乎止不住地飛奔起來—— 他全想起來了,石呆子! 石呆子——這特么原本是他石詠在現(xiàn)代的外號。 就因為在研究院里得的這個外號,他還特地去看過紅樓里關于賈赦奪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轉述而說出的悲涼故事。 石詠大踏步沖進石家的小院子,大聲呼喊:“娘,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