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收回視線：“那事情就簡單了。”

    當(dāng)年的一切都源于一場交易，一場崔氏和周都督之間的交易。

    崔氏嫁給周百藥，幫助周家成為江州一流世家，而周都督會(huì)庇護(hù)她和崔貴妃。

    周都督完成了自己的諾言，崔氏也完成了她的。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法去評價(jià)這場交易，唯一能做的，就是來一個(gè)了斷。

    “不！”

    呆坐著的周百藥忽然吼了一聲，死死抓著那份絹帛，目眥欲裂，“你不能！”

    九寧看著他，“我能?！?/br>
    周百藥連連搖頭，雙眼發(fā)紅，“她是我的娘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周家的鬼！她已經(jīng)死了！”

    九寧看也不看他一眼，面對著香案。

    “姨母臨終前有個(gè)心愿，若將來天下太平，要老仆送她的靈柩還鄉(xiāng)……現(xiàn)在是時(shí)候了?！?/br>
    “你休想！”周百藥踉蹌著站起來，“她嫁給我，就得在我們周家呆一輩子！死了也得葬在周家！”

    九寧一笑，站在香案前，負(fù)手而立。

    “那便和離罷。”

    眾人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和離？！

    死了的人……也能和離嗎？

    周百藥神情猙獰，狀若瘋狂，“你是什么人？你說了不算！”

    “對，和離我說了不算?！本艑帥]有回頭，“這不是和離，是義絕?！?/br>
    和離需要夫妻協(xié)商，還得拿到丈夫親手寫的《放妻書》。

    義絕不需要這些。

    一名崔家老仆走上前，朝眾人拱手作揖，再看向周百藥，“文書郎君已經(jīng)看過了，是我家七郎君為娘子寫的，七郎君是娘子的侄兒，代表我們崔家，文書上面蓋有璽印，有長安世家的私章，周郎，從這份文書蓋上璽印的那一刻起，我家娘子和你們周家再無瓜葛，徹底義絕。”

    眾人呆了一呆，反應(yīng)過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祠堂外一片嘩然，族老們臉色陰沉。

    崔家老仆目中含淚，“我們伺候娘子幾十年，娘子已經(jīng)病逝，我們要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鄉(xiāng)，讓娘子母女和親人團(tuán)聚?！?/br>
    至于周百藥，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娘子的女兒，沒有想過為娘子洗刷冤屈，根本不配被稱為娘子的家人。

    他抹抹眼角，走到周百藥面前，拽走那份絹帛，整理好，送到周使君跟前。

    周使君眼皮撩起，看向九寧。

    “我要送姨母和她女兒的靈柩歸鄉(xiāng)，江州此后不會(huì)被戰(zhàn)火波及……從此以后兩不相欠。”九寧淡淡道，“使君覺得如何？”

    周使君手指微微發(fā)顫，接過絹帛，目光落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私章印戳上，閉一閉眼睛。

    這么多世家公卿的印戳，還有璽印……這不可能是二郎周嘉行弄來的，雖然他已經(jīng)能威脅到李元宗，但世家向來清高，對他還有所保留。

    周使君長嘆一口氣，神情頹然。

    “義絕已成……崔娘子……從此自由了?！?/br>
    老仆極力控制，還是壓抑不住，頓時(shí)紅了眼睛，低聲嗚咽。

    娘子，我們能回家了！

    ……

    周家族人愣在原地，久久沒反應(yīng)過來。

    九寧早已經(jīng)在親兵的簇?fù)硐伦叱鲮籼?，頭也不回地走了。

    崔家老仆收拾好東西，和她一起離開。

    遷墳的事早就準(zhǔn)備好了。當(dāng)初周百藥以為崔氏對他不忠，一怒之下要?dú)Я舜奘系膲災(zāi)?，族人中也有很多人認(rèn)為崔氏不配葬在江州，私底下小動(dòng)作不斷。崔家老仆為保護(hù)崔氏的墓，早就悄悄將靈柩換了，周家人還不知情時(shí)，他們已經(jīng)安排好遷墳的事。

    崔氏和夭折的女兒葬在一起，崔貴妃在不遠(yuǎn)的地方。

    靈柩送回北方后重新下葬，崔氏葬入崔家祖墳，崔貴妃可以和她心愛的男人武宗長眠在一處。

    祠堂內(nèi)，周百藥瘋瘋癲癲地鬧了一會(huì)兒，追了出來。

    “你憑什么遷走她的墳？她死了也是我的娘子！”

    他高喊著，剛跑出幾步，身后幾個(gè)周家仆從上前按住他的肩膀。

    周百藥大罵仆從，不停掙扎。

    “愚蠢！”

    一聲喝罵，隨即是一聲清脆的巴掌響聲。

    眾人嚇了一跳。

    因?yàn)榇蛑馨偎幰话驼频牟皇莿e人，竟然是脾氣溫和、從來沒有說過周百藥一句重話的周使君。

    周百藥也嚇住了，一臉茫然地看向周使君。

    周使君神色沉重，蒼老的眼睛黑沉沉的，又像是要燒起來一樣，涌動(dòng)著怒火。

    “你知道那份文書是誰寫的？上面蓋的戳印是什么人的私章？那不是一份簡單的文書，背后有皇帝、盧公、長安的重臣、世家公卿……雪庭是高僧，在長安長大，他為什么寧愿讓我們誤會(huì)崔氏也不敢冒險(xiǎn)暴露九寧的身世？九寧叫崔氏姨母，她生母也是崔家女，她生父必然也是世家子弟，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崔氏的陪嫁全部贈(zèng)給崔氏后人，她說很快就會(huì)天下太平，她可以指揮精騎，所有親兵對她恭敬有加……”

    她為什么這么篤定天下將迎來太平？

    因?yàn)楝F(xiàn)在的她很可能可以左右天下局勢。

    周使君雙手發(fā)抖，忽然一個(gè)字都說不下去了。

    在拿九寧去換那十幾座城池時(shí)，他曾和九寧說過，九寧這樣的小娘子，不管在什么地方，肯定能有一番作為。

    他欣賞九寧，但是卻沒有想到，九寧遠(yuǎn)遠(yuǎn)比他想得要出眾得多。

    她身份不一般。

    很不一般。

    所以，周家攔不住九寧。

    他的這些話，不只是說給周百藥聽的，也是說給周家其他人聽的。

    誰還想利用九寧的美貌為家族牟利，恐怕還沒出手，就枉送性命。

    眾人沉默下來。

    ……

    十一郎跟在九寧身后走出刺史府大門，神色惴惴，好幾次欲言又止。

    九寧翻身上馬，騎馬走了好一會(huì)兒，慢慢平復(fù)下來，回頭白一眼路上抓耳撓腮、在馬背上扭來扭去不肯安生的十一郎，“到底想說什么？”

    十一郎猶豫了一會(huì)兒，騎馬追上她，哭喪著臉道：“九娘，你和周家斷絕關(guān)系了……能不能不算我??？我不想和你恩斷義絕?！?/br>
    九寧失笑，拍拍他的肩膀。

    “你永遠(yuǎn)是我的十一哥。”

    十一郎立刻轉(zhuǎn)憂為喜，嘿嘿傻笑。

    一旁和九寧并轡而行的周嘉暄看了過來。

    九寧扭頭和他對視。

    周嘉暄朝她笑了笑，揉揉她頭發(fā)，“三哥明白，這是你和宗族的事，不管怎么樣，三哥永遠(yuǎn)是你兄長?！?/br>
    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不會(huì)改變這一點(diǎn)。

    九寧微笑，眸光盈盈，露出一對甜甜的梨渦。

    周嘉暄許久沒見過她這么笑……不，應(yīng)該說幾年不見，不管她歡笑還是煩惱，他都看不到。

    他沉默了一會(huì)兒，問：“想不想見阿翁？想見的話，我?guī)闳ァ！?/br>
    九寧想了想，吩咐身邊的親兵幾句。

    親兵應(yīng)喏，轉(zhuǎn)身跑開，不一會(huì)兒帶著紙筆文具回來。

    十一郎反應(yīng)過來，彎腰背對著九寧，“就在我背上寫吧?！?/br>
    “十一哥受累?！?/br>
    九寧笑笑，信紙鋪在他背上，匆匆寫下幾句話，交給周嘉暄。

    “把這個(gè)給阿翁，阿翁看了就明白了?！?/br>
    周嘉暄答應(yīng)下來，收好信。

    他們繼續(xù)騎馬沿著長街出城。

    城門方向響起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聲，幾匹快馬飛奔而至，馬上之人皆披白氅，戴紅抹額，看到馬上的九寧，一勒韁繩。

    駿馬嘶鳴，騎手紛紛下馬，跪倒在地，朝九寧行禮。

    “貴主，長安來信。”

    九寧坐在馬背上，淡淡嗯一聲，氣度雍容。

    騎手站起身，雙手平舉信件，遞到九寧手邊。

    她接過信，沒有拆開看，掃一眼十一郎。

    十一郎饒有興味地盯著那幾個(gè)騎手身上的白氅看，似乎在好奇他們的身份。

    九寧收好信，眼簾抬起，再看周嘉暄。

    周嘉暄詫異地望著她，眸光深邃。

    他比十一郎心細(xì)，留意到騎手恭敬的姿態(tài)和稱呼，反應(yīng)過來了。

    “觀音奴……”他低聲問，“你親生父親是誰？”

    九寧剛要回答，遠(yuǎn)處突然傳來嘈雜聲響。

    塵土飛揚(yáng)，刺史府的方向隱約飄來車輪軋過坑坑洼洼的地面時(shí)發(fā)出的吱嘎響聲，鞭響和車夫大聲催促的聲音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