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桓澈亦知何雄,但并不太清楚何雄與宗承之間的恩怨。 少刻,握霧送來一封信。桓澈拆開之后,嘴角微扯:“又一幫蠢貨。” 他屈指輕叩幾案。 宗承若肯出手清理門戶的話,這事就好辦許多,他說不得還能提前回京。 他這回若能將事情辦妥,那風(fēng)頭簡直是想掩也掩不住。 但事情怕不是那么好辦的。 握霧看殿下半晌不語,禁不住問道:“依殿下看,這人……咱們是救還是不救?” 第七十七章 桓澈道:“救,但要換個身份救。去救的應(yīng)當(dāng)是官兵,懂么?” 握霧點頭:“小的明白。” 他原本還覺得將拏云留在歙縣有些不可理解,畢竟殿下是來剿寇的,多一個拏云在身邊總是更穩(wěn)妥。而王妃人在歙縣,安穩(wěn)得很,不需要那么些人手。 現(xiàn)在看來,留下拏云倒顯得必要,至少有拏云在,絕不會讓王妃出事。他先前還覺著將王妃留在京師或許更為妥當(dāng),但轉(zhuǎn)念一想,興許殿下還覺著人離得太遠(yuǎn)不好看護,又多變數(shù),不一定就安全。 握霧暗嘆,有了媳婦就是顧慮多。 顧云容靠在迎枕上隨手翻書。那晚她審了拏云半晌,拏云才大致將他的猜度說了,但具體如何,他還是要請示殿下。 顧云容嘆息。 她覺得何雄也是太作了點,以為背靠倭國諸侯勢力就能與宗承一決,卻不好生想想,他自己跟宗承的天地之別。 宗承若是那么容易被取代,就不會在無根無蒂的境地下一統(tǒng)群寇。 她這么東鱗西爪亂想一氣,即將沉沉入夢時,就聽秋棠進來小聲稟道:“王妃,表姑娘回來了?!?/br> 顧云容困意驀地去了大半,坐起身,問徐婉月人在何處。 秋棠答道:“方才被舅老爺一干人領(lǐng)走了,約莫是要領(lǐng)去拾掇一下,壓壓驚?!?/br> 顧云容頷首。 出事之后并未報官,在徐家人看來,徐婉月是被一隊巡視的官兵救回來的,而拏云已經(jīng)設(shè)法封了他們的口,此事不會傳揚出去。 拏云一手將此事收拾停當(dāng)。只他做得這樣周密并非為了徐婉月,而是為了顧云容。何雄等人用心昭然若揭,傳揚出去對顧云容多有不利。 到晚,顧云容正坐在屋內(nèi)打譜子,就聽丫鬟報說徐婉月求見。 她落下一子,讓人進來說話。 她跟這個表妹本就只是交情泛泛,那日見顧淑郁跟她提起徐婉月時的神情也知顧淑郁的意思,對她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 但思及徐婉月也并未作甚,她覺得眼下還是可以相安無事的。 徐婉月入內(nèi)后,恭恭敬敬跟顧云容見了禮,對于顧云容的援手再三稱謝——她能猜到顧云容必定是在此事中盡了力的,末了細(xì)聲細(xì)氣詢問她是否可以落座。 顧云容搭她一眼。徐婉月只是瞧著有些神情緊張,旁的倒也沒什么,應(yīng)當(dāng)沒受甚磋磨。 她點頭,示意她坐到她對面。 徐婉月跟她閑話少刻,又低聲問:“表姐能保證他們不將那晚之事說出去么?” 顧云容抬頭,見徐婉月滿面忐忑,給了她個肯定的答案,見她大大松口氣,又道:“表妹那晚是如何被擄的?” 徐婉月囁嚅半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她實在不好將具體情況宣之于口。 她那晚往隔壁小姐妹家里串門,說起自家婚事就剎不住口,酉時將盡也不肯回去。 正此時,就出了亂子。 當(dāng)時她嚇得連逃跑都忘了,但隨即想起自己如今后臺堅實,就出言威脅,說自己是顧家的女眷云云,誰知還沒等她說完,她就被擄了。 她說是顧家的女眷也不算錯,但她一個徐家姑娘出去拿顧家的招牌唬人還沒唬住,就著實有些丟人現(xiàn)眼了。 顧云容看她不肯說,也未再行追問,正想說她若無事可以出去了,就見她盯著桌上的棋枰。 “表姐棋藝可是又有了進益?我近來也在學(xué)棋,表姐能否教我一二?”徐婉月滿眼期待望向顧云容。 何雄得知手下失手后,大為光火,抽出一把倭刀就將一干辦事不利的手下當(dāng)場劈死。 一旁的長隨江洮等人見狀皆低頭噤聲。 江洮覺得何雄跟宗承大人真是不能比,至少宗承大人不會這樣濫開殺戒。何雄方才殺的可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老人,為他出生入死跑斷腿,末了只因一件事未能辦妥,就成了他的刀下鬼,何雄也不怕寒了眾弟兄的心。 何雄萬事都想跟宗承看齊,宗承大人也是個狠人,但不是這么個狠法。 實在有些東施效顰的意思。 何雄扔了淌血的刀,咬牙切齒,一拳砸在船舷上。 他此番冒宗承之名侵劫國朝,并非沒想過后果,但這是倭寇與他合作的條件,他不得不應(yīng)。興許那幫孬種先前被國朝水師打怕了,想借著宗承的威勢壯壯膽。 而他來國朝劫掠也是必須的。不論是琉球國還是朝鮮國,皆不如國朝富庶,他必須借著擄掠壯大勢力,不然就要永遠(yuǎn)屈居宗承之下。 只是他沒料到的是,宗承居然這么快就得了消息,還派人來威脅他,說他若再一意孤行,就做好死無葬身之地的準(zhǔn)備。 那群倭寇聽聞此事,連夜從灘涂撤到了遠(yuǎn)海。他無奈,只好憋著氣跟隨。 但恰在此時,他忽然想起了來前得知的一樁秘辛——刀槍不入的宗承大人,有個致命的弱點,還是個嬌滴滴的美人。 若他將這個女人捏在手里,那宗承豈不是要反過來聽他擺布?雖然他至今都不太相信宗承那樣的人會當(dāng)真對個女人這樣上心。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好歹是個法子。 只是眼下連這么個籌碼都沒撈到手。 何雄正自煩郁,又聽聞國朝水師追擊而來,一時倒不知是該遁逃還是該迎戰(zhàn)。 正愁得抓心撓肝,忽見武士武田平忠過來跟他報喜,說他們的援軍來了。 捻指間入了八月下旬。 顧云容原本聽了拏云說宗承威脅何雄之事,也以為戰(zhàn)事約莫很快就能了結(jié),誰知后來事情有變,徘徊呂宋的海寇北上江南,給倭寇送火器來了。 說是??埽珦?jù)桓澈所查,這伙人應(yīng)是佛郎機人指使的。 顧云容嘴角輕扯。 不曉得經(jīng)此一事,跟福斯托那邊的買賣還能否繼續(xù)。 佛郎機人也分好幾股,雖多為撈金而來,但手段不盡相同。福斯托選擇的是溫和的貿(mào)易手段,而另一部分佛郎機人則選擇野蠻的掠奪戰(zhàn)爭。但佛郎機國與國朝相去過遠(yuǎn),越洋而來的人數(shù)有限,不能補員,因此一般并不親自動手,而是與倭寇狼狽為jian,倭寇出人與據(jù)點,佛郎機這邊出火器與火器鍛造技術(shù),兩下里一合,戰(zhàn)力倍增。 也正因如此,國朝這邊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對佛郎機人心存厭惡,這也是當(dāng)初福斯托商談海貿(mào)舉步維艱的緣由之一。 這般又過了五六日,顧云容收到了桓澈的來信。信上說他一切皆好,讓她不要掛念,等過幾日可能會得閑,來這邊看望她。 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封報平安的信,但顧云容看罷卻是緊蹙秀眉。 她轉(zhuǎn)向拏云,問桓澈可是遇到了什么難事,拏云起先還佯作無事,后頭頂不住了,猶豫著說確實出了些狀況。 桓澈擒住了幾個佛郎機那邊的俘虜,可因語言不通,無法鞫訊。雖則桓澈事先帶來個四夷館的半吊子翻譯,但那翻譯也不能翻譯完全。如今桓澈正為此事急躁,暗尋翻譯。 拏云硬著頭皮說罷,遲疑著詢問顧云容是如何自一封尋常的信上看出殿下那頭有麻煩的。 顧云容板著臉將信折起:“我自有我的法子?!?/br> 其實說來也簡單,只是她不便跟拏云說而已——桓澈每回給她寫信都不免要調(diào)戲她幾句,最不濟也是問她想他否,但這回信末只有簡短“勿念”二字,顯然是無心調(diào)情。 倘當(dāng)真一切皆好,怎會如此。 何雄立在船頭,遠(yuǎn)望隔海對岸的繁華沃土,雙眼迸射出餓狼一般的貪戾之色。 武田平忠卻是陰著臉過來與他說,佛郎機那邊的幾個匠人被俘,不知是否會泄密。 何雄輕嗤,不以為意道:“那幾個都是生長在海外的天朝人,說的可都是佛郎機話。橫豎他們一時半刻也尋不來翻譯,兩廂語言不通,能泄什么密?!?/br> 武田平忠想想覺著在理,這才笑道:“閣下這回得罪了館樣,難道不怕?” 何雄擺手:“橫豎都已經(jīng)做了。而且依我看,宗承大人越發(fā)沒個??艿臉幼?,已非我類。有本事他倒是親自過來教訓(xùn)我?!?/br> 適值秋露泠泠的時節(jié),桓澈手托熱茶立在窗牖前,卻是愈喝愈燥,索性將茶盞擱到幾案上,除掉外袍。 恰此時,有小廝來送晚膳。他想了一想,淡聲準(zhǔn)其入內(nèi)。 原本能速戰(zhàn)速決的仗,如今卻膠著一團,他實無甚好心緒,一早吩咐一應(yīng)膳食從簡,因此托盤上只有四個菜。 他見小廝將托盤擱下后卻低頭垂手立著,并未離開,當(dāng)下攢眉,冷聲斥道:“會做事么,杵在這里作甚?出去!” 他話落半晌,那小廝卻紋絲不動。 他又呵斥幾回,對方仍立著不動。他面色凜凜,待要將外頭的護衛(wèi)叫進來把這沒眼力界兒的小廝押出去,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頸上肌膚瑩膩皙白,映著晻昧燈火,竟泛著玉石一般柔潤的光澤。 玉頸微彎,芳姿旖旎。 這根脖子……有點眼熟。 他這般想著,不由上前細(xì)看。 然而那人卻是屈身行禮,回頭就走。 他下意識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果覺纖柔滑膩。 桓澈又觀其身形,面上神色一瞬萬變,微一用力就將人扯了回來。 在瞧見對方眼眸的一瞬,他脅臂將其納入懷中,抵上紫檀博古架。 熱息瞬至,拂面而來,顧云容霎時被壓覆在男人高大身影之下,鼻端是雅逸幽曠的淡香,熟悉的清冽。 她推了推他:“我們這樣被人撞見了,會以為你有斷袖之好……” 她還做小廝打扮。 桓澈又將她往后壓了一分:“誰讓你過來的?拏云帶你來的?我看他是皮癢了?!?/br> 顧云容本還局促,聞言瞬時抬眸:“是我逼著拏云帶我來的——我來都來了,你怎生張口就是連聲質(zhì)問,我為何過來,你心里沒數(shù)么?” 他盯她片刻,松手:“那此事一過,你就回去?!?/br> 濱海隨時都會有戰(zhàn)事,此處不安全。 顧云容不答他,轉(zhuǎn)回桌前將托盤上的飯菜擺開。她一路奔波,至今尚未用膳,低頭開始吃他那份晚膳。 桓澈看她吃得專注,便知她是確實腹內(nèi)空虛,在她對面落座,眸光漸趨柔和,隱透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