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建立在奇險之地的陽關(guān)，如今在滾滾塵埃之中漸漸顯露真形。

    外面看上去，這里如同一座堡壘一般堅固，幾乎是難以逾越的障礙。

    在城門之下，早已是鮮血遍地。

    看來在周智強令三軍不發(fā)的時候，王軍將士們正在對陽關(guān)血戰(zhàn)。

    傅虔站上最高的戰(zhàn)車，伸手將楊蓁也抱了上來，讓她安穩(wěn)地坐在上面。

    而他自己則站著看完了副將拿來的地形圖和軍隊部署。

    半晌后，他點頭道：

    “就按照原計劃攻城，要小心背面山谷可能會來的援軍?！?/br>
    “是！”

    傅虔隨手接過一壺酒，將蓋子拿開，轉(zhuǎn)過身來犒賞三軍：

    “兄弟們，今日一役，決定生死。

    若是我們能順利取下陽關(guān)，則擊破叛軍最后一道屏障！

    望諸君，相助與我?！?/br>
    說罷，他痛飲了一大口烈酒，將剩下的連壺帶酒砸在地上。

    隨著耳邊“嘩啦”一聲清脆的響聲，那酒壺頓時便碎裂開來，繼而水花四濺。

    傅虔拔出腰間的尚方寶劍，沖天之怒直指遠(yuǎn)處的陽關(guān)：

    “將士們！沖鋒！”

    聞聲令下，大軍立刻便傾巢而出，浩浩蕩蕩地往陽關(guān)涌去。

    楊蓁看著周圍如同洪流一般的人群呼嘯而過，眼前不禁涌起一陣眩暈。

    她搖晃著站起身來，緊緊地拉著傅虔的袖子，半句話都沒有說出口。

    傅虔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于是便張開懷抱將她護(hù)在懷中。

    “怎么，后悔了么？現(xiàn)在可來不及回去了?！?/br>
    楊蓁慘白著一張小臉，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jīng)坝康娜巳海?/br>
    “我不怕！”

    傅虔笑著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別怕，有我。”

    他們一起望著王軍攻到陽關(guān)城下，可城墻上竟然遲遲不見有人影出現(xiàn)。

    楊蓁有些疑惑地問道：

    “怎么會沒有人出來守城呢？”

    傅虔搖了搖頭，目光也不由地變得凜然，一動不動地鎖著那座孤城的大門。

    沖在前面的王軍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異常，紛紛減緩了腳步。

    而傅虔指揮手持戰(zhàn)旗的士兵，示意先鋒軍繼續(xù)前進(jìn)。

    前方得到號令之后，將士們這才沒有了猶疑，繼續(xù)準(zhǔn)備攻城。

    楊蓁雖不大懂戰(zhàn)事，但仍然看出了異常，不由地牽著傅虔的衣角問：

    “會不會有埋伏？”

    傅虔搖了搖頭，捏了捏她的手：

    “我觀察過地形了，這一帶除卻陽關(guān)之外全是平原。若有大軍前來支援，我們的哨崗勢必會提前示警……”

    楊蓁這才安下心來，有些憂心地看著遠(yuǎn)處沖鋒的將士們。

    可就在攻城車轟隆轟隆地運到城門外的時候，陽關(guān)的大門卻突然打開了！

    那沉重的木門發(fā)出巨大而沉悶的聲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站在最前面的王軍握緊手中兵器，嚴(yán)防盤踞在城內(nèi)的敵軍突然發(fā)動襲擊。

    可是待那黃沙漸漸褪去，大門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騎馬的孤影。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身后沒有任何人跟隨，更沒有什么大軍。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看見他之后，王軍陣營當(dāng)中沒有一個人上前攔截他，甚至自覺地給他讓開了一條通往本方主帥的路。

    這一切都因為那個人手無寸鐵，一手舉著一桿投降用的白旗，一手拎著一顆頭顱。

    那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人群之中有人認(rèn)出了那頭顱，不由地驚呼道：

    “他拿的是尚陽令葉志文的頭顱！”

    此話一經(jīng)傳開，王軍之中一片嘩然。

    聽到周圍人的喧嘩，他卻仍舊沒有停下，而是順著那匹老戰(zhàn)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靠近站在王軍指揮戰(zhàn)車上的兩人。

    而楊蓁看著那個身影，心中由剛開始的驚詫，逐漸轉(zhuǎn)變?yōu)閯C然，最后像破冰一般化為烏有。

    隨著那個身影由遠(yuǎn)至近，由模糊到清晰。

    她心里也逐漸變得空落落的。

    因為那個身影她再熟悉不過了。

    淮王世子陸子胥。

    陸子胥仍然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卻又全然不像從前的那個樣子。

    他往日愛穿白衣，愛詩酒風(fēng)流，極度厭惡戰(zhàn)場殺伐之事。

    可如今他穿著一身與他極不搭調(diào)的深色鎧甲，頭盔。若要說他身上還有什么昔日的痕跡，那便只有他身上白袍的顏色了。

    他走近了之后，楊蓁才看見他一身的傷，一身的血。

    她緊緊握著傅虔的手，指間在輕輕地發(fā)抖。

    不知是害怕還是什么其他的情緒。

    陸子胥翻身下馬，卻幾乎是一頭栽倒在地。

    王軍之中自然沒人扶他，只有傅虔向楊蓁投去了一個問詢的目光。

    可是楊蓁望著他搖了搖頭。

    如今對待陸子胥，或許都沒有她對待一匹功勛累累的老戰(zhàn)馬有耐心和同情。

    所謂不愿再見，也只是對于厭棄之人的冷漠而已。

    只見他跌在地上，又咬牙爬起來，右腿卻始終彎曲著，不能伸直。

    可就算是這樣，陸子胥的目光卻一直都停留在她身上，一分一毫也不曾遠(yuǎn)離。

    沉默了良久，他將手中的頭顱向前一扔：

    “罪臣陸子胥，參見公主殿下。

    今以叛臣葉志文頭顱獻(xiàn)給殿下，王軍自可進(jìn)陽關(guān)，平淮亂?！?/br>
    她始終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這一切。

    傅虔似乎注意到她的僵硬，于是便不著痕跡地輕嘆了一聲，全作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我去前方督戰(zhàn)?！?/br>
    還沒等楊蓁回應(yīng)，他便轉(zhuǎn)身越下戰(zhàn)車。

    他沒看陸子胥，而是瞥了一眼地上的頭顱，確認(rèn)那是葉志文之后，便騎上戰(zhàn)馬前往前方指揮王軍進(jìn)城。

    一時間，這周圍便只剩楊蓁和陸子胥兩人。

    她沉默著轉(zhuǎn)過身去。她想要離開此地。

    若是再待一會兒，或許那些曾經(jīng)將她纏繞在地獄里的舊事就會蜂擁而來。

    卻聽見背后那人叫住她：

    “阿蓁……”

    楊蓁陡然止步。

    不是為了陸子胥，而是為了自己失去的那整整十年的光陰——

    她還是他的阿蓁的那十年的光陰。

    或許是看見他的傷口在潺潺流血，通過他那蒼白到極致的面容意識到他已時日無多。

    楊蓁啞然出聲，示意身邊護(hù)衛(wèi)的副將：

    “去請軍醫(yī)來，為他包扎。”

    陸子胥的眼中陡然燃起一絲火星來，幾乎是他經(jīng)歷的那些凜冽寒冬里最后一絲溫暖。

    他跪在地上，艱難地往戰(zhàn)車的方向挪了兩步，手緊緊地抓著車轍，一雙再也無力的眼睛強撐著看她：

    “阿蓁……對不起?！?/br>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楊蓁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沒有偏離分毫。

    他的眸子純粹的沒有雜質(zhì)，純得就像小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一起玩耍過的時候那樣。

    陸子胥總是會對她說：

    “阿蓁，若以后你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

    那些被鎖進(jìn)塵埃里的往事，逐漸被翻撿了出來，消散在她心里，涌起最后一次巨大的波瀾。

    那波瀾拍打著她的心口，漸漸自肺腑而上，在她的雙眸染上一層水汽。

    那人兒沒有回復(fù)他的話，于是他便無力地靠在車轍上，嘴角一邊溢著鮮血，一邊喃喃地說：

    “阿蓁……原諒我好嗎？阿蓁?！?/br>
    這話漸漸消散，連帶著舊人一起永遠(yuǎn)從她生命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