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搏斗？紀三牛高馬大的身子，嗓門還老大，真要是跟誰打起來，哪里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那說不定……是紀三有心立個功勞，跟人打起來卻悶著聲音不說話，結(jié)果……”

    “找找紀三的兇手！這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嗎？！”突然有個響亮的聲音傳了出來。

    那掉書袋的老頭子剛要回答，可是突然發(fā)現(xiàn)這說話的人并非是族老中的誰，立刻他就不快的皺起了眉頭：“我等在此商量大事，是哪個沒規(guī)矩的竟敢插嘴！”

    “無常司虎節(jié)將軍馮錚！”

    “——??！”

    甜水村眾人只覺得腦海里“嗡！”的響了一聲，仿若被人打了一個悶棍。極其短暫的靜謐之后，這龍王廟，甜水井邊上，立刻亂了起來。有人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兩眼呆滯不知所措；有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腦袋嚎哭哀求；有人轉(zhuǎn)身就跑，跑著跑著一頭撞在墻上，昏厥了過去。當(dāng)然，更多的是一路的跑回家去，緊閉房門，抱著老婆孩子顫抖不已。

    馮錚；“……”

    無常司眾人：“……”

    剛才孫阿毛回去帶信，還以為這村子里的人膽子多大，馮錚是帶著孫阿毛和另外一個無常在明處，小旗帶著剩下的兩個無常牽著馬躲在暗處，就擔(dān)心有個萬一就騎馬殺出來，帶著人跑路。

    “將……將……參見將軍……小老兒……甜水村魯氏族長，我們這一族都是良善百姓……”

    總算是還有能穩(wěn)得住的族老，雖然說話舌頭發(fā)抖，可總算是壓住族人，說兩句話。

    “老爺子請起，本官路經(jīng)此地，聽聞有案情在此，特來辦案，此乃職責(zé)之內(nèi)。”馮錚過去攙扶。

    方捕快也翻譯得快速清晰，不過就算沒有方捕快，馮錚語氣舉止都溫和純善，都是能明明白白的表現(xiàn)出來，他沒有絲毫惡意的。

    魯族長和其余幾位還算能穩(wěn)住的族老——或者只是老胳膊老腿老心肝沒能及時逃跑——彼此對視，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站了起來。

    馮錚一邊攙扶他們，一邊用眼睛掃了一下族老們的身后，那位龍娘娘側(cè)身偏頭，避在那邊。

    “將軍……將軍是聽聞了我甜水村有了人命案子？”魯族長站穩(wěn)了，卻不由得有點多想了。這官府這么快就有人過來，還是個將軍，顯然這些人是早就在村子里的，那是不是說……

    “本官聽聞的，是溺嬰的案子?！瘪T錚答得干脆，待讓這群族老忍不住朝他們自己的身后看時，馮錚又道，“不過，那案子終歸是無人死傷，所以暫且錯后，倒是這人命的案子，不可輕忽。死者何在，還請諸位老人家，帶本官前去一觀?！?/br>
    “是！是！這就帶大人去……魯老七？！魯老七？”

    叫了一通，沒人吱聲，原來那魯老七雖然長得挺壯實，可膽子實際上并不大，這一晚上，先是讓他在個死人身上絆倒，剛回過神來，就又聽見官兵來了，當(dāng)即嚇得就跑回家去了。

    最后只能讓另外一個人帶著馮錚過去，馮錚一邊吩咐將魯老七叫回來，一邊帶著兩個無常過去了。

    如今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所謂黎明前的黑暗，可即便天黑，火把那點光又算不得什么，依舊能看出來這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嚴重破壞了。這里有一塊不大的野草地，現(xiàn)在野草幾乎都被踩平了，紀三叔大張著嘴巴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

    孫阿毛舉著火把，馮錚蹲下身仔細查看紀三叔的尸體。

    這人一臉臟兮兮的胡子，可看眉目年歲應(yīng)該并不大，超不出三十去，怕是輩分大。馮錚摸這人的下巴，已經(jīng)掰不動了。又摸手臂、手指，也都已經(jīng)發(fā)硬。大腿、小腿，還有腳趾同樣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尸僵。

    還有他的溫度，在這夏日的天氣里，確實溫度已經(jīng)不算高了，這死了至少得有兩三個時辰了。

    “將軍，這一片都有血跡……”另一個無常舉著火把在周圍看了一遍，無奈的回道，“這人該是被移動過地方，但到底是村人發(fā)現(xiàn)之后移動的，還是兇手移動的，只能等那魯七郎來了之后再問了?！?/br>
    “嗯?！瘪T錚點點頭，“這人正面只有額頭有輕微擦傷，幫我將尸首翻過來?！?/br>
    “是?！?/br>
    兩人剛合力將發(fā)硬的尸體翻過來，馮錚就忍不住“嚯！”的驚呼了一聲，這人后腦偏下的位置，整個被打爆了。而且明擺著不是一次打的，而是經(jīng)過多次擊打。

    “這是多大的仇??？”孫阿毛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抬胳膊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也不見得是因為仇?！瘪T錚低頭仔細看了看，“這雖然是多次擊打，但是很有規(guī)律，都集中在在一個小區(qū)域里，倒更像是為了確定對方死亡……”

    馮錚小聲說著，因為憤怒或仇恨，或其它的什么情緒爆發(fā)之下，確實經(jīng)常出現(xiàn)那種過度殺傷的情況。但那種都是一大片的，比如捅得稀爛的下腹，砸爛了的臉之類的?？墒茄矍凹o三叔，傷口都幾種在脖子以上，后腦下部，也就是四分之一圓的這么一個區(qū)域，其余地方，并不見任何傷痕。

    馮錚從這里頭沒看出來兇手情緒爆發(fā)后的狂躁，反而看出來一種冷血的沉穩(wěn)。

    他又看紀三叔散亂的發(fā)髻，還有腰帶、衣衫。

    “兇手應(yīng)該是從后襲擊，先將死者擊倒……然后騎在他腰間，抓住他的發(fā)髻，那石頭之類的硬物重復(fù)敲擊他的后腦，直到確認死者死亡。只是不知，兇手是仗著身高力大將人按倒，還是從背后偷襲，將人敲暈在地了。但也不能確定兇手是一個人，若是多人行兇，也有可能。找個門板，先把人抬走，其余的，明天天亮了再說?！?/br>
    “是?！?/br>
    馮錚從廟后頭走出來，族老們帶著魯七郎正守在井邊上呢。

    “將軍，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敢過去，還請見諒。”魯族長還算是挺回護族人的，拉扯著魯七郎，讓他躲在自己身后頭，過來了。

    馮錚擺擺手：“無妨，還請七郎將之前所見的經(jīng)過再說一遍?！?/br>
    見馮錚語氣溫和，畏畏縮縮的魯七郎腰稍微挺起來了那么一點點：“是、是……”

    可他說的那些話，也沒什么新奇的，就是守夜起來，沒看見人，去廟后頭小解，讓尸體絆了一跤。

    馮錚便問：“你可還記得，你看見紀三叔的時候，他是頭朝下趴著，還是面朝上躺著？”

    “他、他他！他是……躺……??！”馮錚的問話讓他回憶起來了當(dāng)時的情景，嚇得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他大概是有緊張了就啃手的習(xí)慣，所以哆嗦著就要咬自己的手，可他那右手抬起來，竟然是滿手的鮮血，看著自己的手，魯七郎直接嚇哭了，“不，不是、是趴！趴著！爬——哇啊！”

    魯七郎抱頭痛哭，可甜水村的村人，包括剛才還回護著魯七郎的魯氏族長在內(nèi)，都忍不住退后了幾步。

    魯七郎這情況，真是忍不住讓人朝不好的地方聯(lián)想啊。是他自己說出來的時候找不見紀三的。當(dāng)他們聽到驚呼聲找出來的時候，又是只有他一個大活人在場。之后這人說話詞不達意，畏縮閃躲，剛才還逃了，如今又滿手的血……

    之前天黑，知道死了人，眾人都忙著爭吵到底報官還是不報官呢，其余的根本沒人有心思去管。

    “七郎，你這手……怎么弄的？”

    魯七郎正蹲在地上哭，聽見魯族長問，一抬頭，先看見的就是自己的手，頓時就是一哆嗦：“我、我摔在地上，先摸著的就是、就是濕乎乎的……嘔！”

    這人臉上還一臉的淚痕，緊跟著就嘔吐出來了。

    不過他這表現(xiàn)，并沒讓眾村人的懷疑變少，反而有人嘀咕他是不是做賊心虛。

    “諸位族老，還請諸位說一說，那位被害的紀三叔為人如何？人命關(guān)天，律法如山，還請諸位不要想什么‘避死者諱’，死者最大的忌諱便是有冤無處申。所以，不管好的壞的，都清坦言?！?/br>
    馮錚開了口，包括族老在內(nèi)的村民都訥訥的應(yīng)了，一時間倒是把注意力從魯七郎身上移開了。

    而他們所言的紀三叔，是個除了窮之外，沒什么不同之處的平凡人。紀三在他自己家里排行老大，早年曾經(jīng)娶妻，妻子進門沒兩年，因生產(chǎn)的時候難產(chǎn)，一尸兩命，母子兩個都去了，紀三叔就做鰥夫一直做到了現(xiàn)在。

    而他這輩子唯一做的出彩的事情，就是半年前，龍子是他從井下頭救出來的。因為如此，龍娘娘感念他的恩德，日?？傆薪訚?，所以最近紀三日子過得不錯，甚至已經(jīng)瞧上了鄰村的一個寡婦，就準備今年秋收過后，把人娶進門了。

    一直躲在所有人背后，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龍娘娘徐氏，這時候也在擦著眼淚，向眾人表示自己的懷念和遺憾。

    馮錚見實在問不出什么，看一眼蹲在地上發(fā)呆的魯七郎：“那魯七郎往日是如何？”

    魯七郎哆嗦了一下，驚恐的看著馮錚，又哀求的看著村人，可是沒人與魯七郎對視。

    馮錚還有些防著他，雖然他問這話是出于公事公辦，但這人顯然是想多了，萬一他以為自己進了絕路，突然暴起怎么辦？可誰想到，這魯七郎見了這情景，非但沒暴起，反而把自己蹲得更小了，抱著頭，縮著，嚶嚶嗚嗚哭的跟個meimei似的……

    馮錚也是無語了，演技高超之人他見多了，可這個樣子若也是演技，那他……也沒什么可說的……

    看魯七郎這個樣子，族老們也放下了心，開始說起魯七郎來。

    這位是比紀三更普通平凡的一位村人，他年歲也更小，剛二十出頭，媳婦說上了，可還沒娶。然后，就是今晚上值夜發(fā)現(xiàn)紀三尸首這件事了。雖然那些族老們極力的說什么他小時候把東家的小子打破了頭，前些年跟鄰居為了地界抄著鋤頭拼命之類的事情，但那真的都是太普通了，這些經(jīng)歷，在場的甜水村人身上也都發(fā)生過。

    馮錚覺得，這事還是得從死者身上著手，一個是等天亮了，詳細的驗看尸體與案發(fā)地點，一個是查問紀三的熟人。

    馮錚本來想說等天亮如何的，可是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天邊已經(jīng)有一線光明乍現(xiàn)，這是已經(jīng)天亮了……

    小旗帶著兩個人回去迎盧斯了，但是馮錚猜測，他在半路上應(yīng)該就能碰見盧斯的大部隊了。

    魯七郎便要被村人看押起來，馮錚卻將村人叫?。骸安幻θ绱送露ㄕ摚@案子還有許多不清不楚之處，少不得還有事情要問詢于他，這龍王廟前頭也算寬敞，還請諸位族老幫個忙，將涉案的一干人等都叫來，咱們細細盤問?！?/br>
    有村人嘀咕：“都這個時辰了，該是誰就是誰，又與我們何干？”

    那些閑話雖然方捕快沒有翻給馮錚聽，可看他們那表情，馮錚也知道這些人想的到底是什么。

    “若是此時被斷為嫌犯的是在場的諸位，而非魯七郎，那此時諸位又是何種的想法呢？本官還請諸位將這事稍微在心上放一放，畢竟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若是今日魯七郎真的罪責(zé)難逃，那也是他罪有應(yīng)得?？扇羰遣槌鰜眙斊呃赡耸潜辉┣?，諸位往后也能睡得安枕！”

    第224章

    旁的事情，這些人掃掃門前雪也就罷了, 可如今這人命關(guān)天的, 這些人竟然也因為一夜未眠, 而懶于應(yīng)付，這就有些……

    方捕快用當(dāng)?shù)卦捳f完, 村人中有的面露愧疚，可有些人低了頭卻依舊覺得不以為然。這就是，刀砍不到自己，不覺得疼吧？

    魯七郎在邊上聽著，頓時流出淚來, 這在場的，不是跟他一塊長大的，就是看著他長大的, 他到底是個什么脾氣秉性的人, 這些人何嘗不清楚?？扇缃? 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給他說句公道話的。

    眼前這官兒，他放下還恨，可如今卻只剩下感激了——若是沒有這官兒在場，這死了人命沒走公事, 他怕是早就被家規(guī)懲辦了吧？

    打了個哆嗦, 魯七郎從蹲變跪：“謝大人！謝過大人！”

    馮錚將他扶了起來，他是不信這人是罪人的，可是現(xiàn)在要什么什么都沒有，自然無法將他脫罪：“你且在一邊……坐在地上吧?！?/br>
    “大、大人……小人有一件事, 是、是三叔的事……”魯七郎也不是真傻，他清楚，這時候光靠著人家救不成，他自己也得想法子。

    “哦？何事？”

    “大人，小人一直都是跟三叔在一個晚上值夜的……”魯七郎越發(fā)來了精神，到不是他篤定自己說的話一定能洗刷自己的冤屈，而是馮錚愿意聽，便代表著馮錚并不是惺惺作態(tài)，而是真的相信他。

    魯七郎心里安定，說起話來也越發(fā)的帶勁。

    其余村人怕他胡亂攀咬，當(dāng)著馮錚的面又不敢叫魯七郎閉嘴，剛才的不以為意和無精打采都消失的一干二凈，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聽他說話。

    這甜水村里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只有三十五歲以下，二十歲以上的男丁，才會參與守夜。村子不算是大，所以這個年齡段的男丁其實不算太多。這么多年來，每個人一次輪過來，斷則七八天，長也就是半個月。

    魯七郎從剛二十歲的時候就跟紀三搭檔，一直到現(xiàn)在，兩個人可以說是非常相熟了。

    紀三為人還可以，蔫不吭聲的，兩個人也相處得來?？墒?，從四五個月前開始，魯七郎發(fā)現(xiàn)，紀三突然有錢了。

    這個有錢也不是大錢，紀三原先的生活在村里屬于偏下，平常的時候能吃七八分飽，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得餓肚子的那種?？墒峭蝗恢g，紀三能吃rou了，隔三差五的，就到縣城里頭去買出了名的豬頭rou、鹵rou、rou包子，沒過多久，他還喝起酒來了。

    而且他還越來越大方，一開始就是他在自己家里吃，但是值夜的時候魯七郎能聞到他身上的rou味。又到了一兩個月前，他甚至把吃食帶到他們值夜的地方來，邀請魯七郎跟他一塊，吃rou喝酒。

    馮錚看向那些村人：“此事諸位可知道？”

    “人死都死了，他家里有錢，和他丟了命沒關(guān)系……”魯氏族長尷尬道，突然他又想起來了什么，神色一變，“大人，該不會是有人謀財害命吧？”提問的時候，他還下意識的看向魯七郎。

    虧的馮錚剛才還說了，不要避死者諱，結(jié)果這些人還是避諱了。

    “找個人帶本官去紀三家里。”馮錚說完眉頭就一皺，因為有許多人瞪了魯七郎一眼，繼而低頭嘆氣，還有人因為站得靠后所以覺得馮錚注意不到他吧？就用怪異的眼神看他——那眼神分明在說“看吧，看吧，果然如此?！?/br>
    好脾氣如馮錚，這時候憋氣得厲害。他是明白了，要不然這些人閉口不談紀三有錢了呢。這是怕他去紀三家里“抄家”啊。出息！

    可氣歸氣，還有個蒙冤受屈的人在那跪著呢。

    “魯七郎，你帶路?！?/br>
    “小老兒給大人帶！小老兒給大人帶！”魯氏族長趕緊跳出來了，他確實是不想馮錚貪了紀三的錢財，可要是魯七郎帶著人過去，不但把錢財貪了，還隨便找個什么人栽個贓怎么辦？雖然魯七郎也是魯氏一門，可是族長覺得，他如今更要為公理正義挺身而出！

    馮錚帶著方捕快跟著組長走，其余人都留在甜水井那邊——他現(xiàn)在主要是擔(dān)心自己一走，那些村人對魯七郎做些什么。拐過一個彎，馮錚就看見有一家特別熱鬧，許多婦人都在那家院子里進進出出。

    他一開始還想著，是不是那家辦什么喜事?。靠珊髞聿粚α?，那些婦人進去之后再出來，手上多拿著些東西，什么破碗爛盆、掃帚笸籮，還有三個婦人為了一只雞吵了起來。

    “那是紀三家？！”

    “……是?！濒斒献彘L臉色也有些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