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br>
    寂靜又一次鋪陳開來，護士低頭敷好麻藥，靜悄悄退出cao作室，胡悅給鐘女士端了一杯水，把燈光調(diào)暗，空調(diào)打高?！坝惺裁床皇娣透嬖V我。”

    “這一次，房間更大了?！?/br>
    鐘女士這次居然有點談興，她環(huán)顧房間，看不出滿意不滿意，胡悅笑了笑，“這是我們最大的cao作室了——您存了這么多預付款，總是要給點特殊待遇?！?/br>
    鐘女士也笑了一下，一個淺淡的笑容，在唇角轉(zhuǎn)瞬即逝，“也是，錢至少還能買到一點好處?！?/br>
    這么大的房間里只坐了兩個人，但卻并不尷尬冷清，這是一種讓人很舒服的安靜，不止鐘女士，甚至胡悅都有幾分享受，偶發(fā)的對話并不突兀，她和鐘女士雖然只是客戶與導診的關系，但卻又在某種程度上跨越了業(yè)務，似乎是產(chǎn)生了一種淡淡的聯(lián)系。雖然對彼此一無所知，更談不上親近，但卻——有種說不出的默契。

    “最近很忙嗎？”

    “還行?！?/br>
    “心情不錯的樣子?！?/br>
    “提成多了心情當然好。”

    今天鐘女士的心情似也比之前好，至少有談興，“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業(yè)績？”

    “有一些，還有一些在進展中——但你已經(jīng)是最大的業(yè)績了?！焙鷲偛谎谛σ?。

    “很高興？”

    “賺錢了當然高興?！?/br>
    這坦白讓鐘女士笑了，她要求，“多說說吧，我想聽聽你的生活。”

    該說什么呢？胡悅看看鐘女士，笑了：鐘女士對她，該是有點好感的，但她已經(jīng)過了交朋友的階段——已經(jīng)不再是那樣的人了，這份好感的體現(xiàn)，大概就只能像現(xiàn)在這樣，她的生活藏在一片黑暗里，卻很想要多知道些別人的生活。

    “沒什么特別的，就是上班下班，在兩個醫(yī)院來回奔波。”但她也并不反感，胡悅甚至挺喜歡和鐘女士說說話的，她自己的心事一樣繁多，鐘女士就像是個無底的黑洞，在她面前，說什么話她都覺得很安全?！霸绯鐾須w，都是為了生活?！?/br>
    “你在這里是兼職？”

    “對，我在公立醫(yī)院那邊才是正職?！?/br>
    “比較喜歡在哪邊做？”

    “其實在哪里都一樣，面對的客人都差不多?！?/br>
    “哦？”

    胡悅想了想，“不快樂都差不多的，財富可能有不同?！?/br>
    “那就是很大的不同了?！辩娕垦仙w著薄毯，她的眼睛慢慢合起來了，“你的客戶，都是什么樣的人呢？”

    “什么樣都有，”胡悅給鐘女士換了杯水，原來的已經(jīng)有些涼了?！熬唧w的不便多說，但是，快樂的人不多?！?/br>
    “是嗎？我看容太……”鐘女士忽然笑了，她難得有一點幽默，藏在語氣里?！班?，就很快樂。”

    “啊，對?！比萏_實是個開心果，胡悅想到也笑了，“那可能這邊快樂的人多一點吧，我在公立是跟面部結(jié)構(gòu)的，主要做大手術(shù)。”

    “做大手術(shù)的人就不快樂嗎？”

    “這種不妨礙生活的手術(shù)，如果需要做的話，在做之前恐怕都不會很快樂?！焙鷲傆X得自己的實話有點多了，可能也過于喪氣，她找補一下，“不過，快樂的人也有很多。”

    “誰比較快樂？”

    “已經(jīng)做過一次的人來再做的話，一般都比較快樂，這樣看，我們的工作還是有好處的，”胡悅說，“至少是對她們來說，做過手術(shù)以后都比從前快樂。”

    鐘女士笑出聲了，“說得對，說得好。這個邏輯，無懈可擊?！?/br>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握住臉，胡悅的視線跟著落過去，又移開了——鐘女士肯定也是做過整容的，這一點，內(nèi)行人一看就能看出來：早年動過臉，就一定要有定期保養(yǎng)的經(jīng)濟實力，尤其是動骨頭，筋膜被剝離后，肯定總是不如原封未動的緊實，不是說差很多，就算沒動過，到年紀也會下垂，但動多了不保養(yǎng)的話，會表現(xiàn)得比一般人更明顯一點。

    熱拉提、熱瑪吉、rou毒素、水光針，動過骨頭以后，到了鐘女士這個年紀，這些都是離不開的療程。鐘女士的臉算維護得很好，開過眼角，鼻子應該也是墊過，而且有經(jīng)常維護。下顎線倒是比較自然，不像是動過骨頭的樣子，只是填充過玻尿酸，打過瘦臉針。她的臉給人的感覺很像是歐美那邊的中年貴婦——常在真人秀里出鏡的那種，有一種特別的‘貴婦僵’，不自然感很難著落到某個點上，是很多細節(jié)堆疊出來的，肌rou動作不會太多，眉毛很多時候總是修得過挑，眉眼給人以特別狹小深陷的感覺……說白了就是某些時刻的妮可基德曼。鐘女士沒那么美，也沒那么夸張，但有點這樣的感覺。她當然做過整容的。

    那，她做完手術(shù)以后，有比從前快樂嗎？

    應該是有的，胡悅的話也說得并不假，只要找到好醫(yī)生，大部分人做完手術(shù)，是會比從前快樂，這畢竟是個看重顏值的社會，而也很少有人天生就長得完美無瑕，每個人都是需要修復的，長得比從前美，就是自己看了都會開心。

    但是，每個人的故事都是私人的，鐘女士自己，有比從前快樂嗎？

    這是個未出口的問題，雙方都沒提及，但其實依舊盤旋在空氣低處，胡悅為她整整薄毯，鐘女士的眼睛又半合攏了起來，“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與其是胡悅想問，倒不如是鐘女士自己想說，胡悅沉默了一會，找個萬能的開頭，“平時沒事的時候，都喜歡做什么？”

    “一個人呆著。”鐘女士說，她睜開眼看了看胡悅，笑了，不掩語氣中的自嘲，“我朋友不多?！?/br>
    這很容易看得出來，鐘女士看起來也不像有家人的樣子，胡悅并不知道問什么合適，索性直接點?！澳胍覇柺裁矗俊?/br>
    這個問題，像是擊中了鐘女士的某個點——她們的對話，充滿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繞著那個最明顯的問題：你遭遇過什么，是什么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鐘女士叫她別問，但其實，也許她也是很想說的。

    胡悅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等著，鐘女士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報以惘然的微笑。

    “換個話題吧?！彼f，“最近都在忙什么，有什么有趣的案例嗎？”

    這問題，其實已經(jīng)問過一次了，胡悅這次不好直說不方便回答，她也想說點好玩的事岔開氣氛，想了下，笑著說，“這個，有也是有，最近公立那邊一直在忙著做效果圖，認識一個客人，給我?guī)Я艘淮笈蛻簟！?/br>
    “哦？”

    “是在會所上班的?！焙鷲傉f得大方，鐘女士也不動聲色，“她們那邊普遍都有需求，我客人挺喜歡我的，向我這邊問能不能搞團購。主任的號想要全包……我們主任都做不完，我全介紹給別的醫(yī)生了，不過效果圖還是要一起做。鐘女士您知道嗎，這些會所整容都是有套餐的，最后大家都長的差不多，錐子臉，大眼睛、高鼻梁，就像是韓國小姐一樣——就是蛇精臉唄?！?/br>
    鐘女士自己并不是錐子臉，也不是那種從山根就隆起的高鼻梁，所以她不怕這么說，鐘女士也聽得興致盎然，“哦？團購？”

    “嗯，是mama桑聯(lián)系的，她說她的小姐妹都要這個類型的長相才好?！辈∪说碾[私不好指名道姓，這樣泛泛而談倒沒什么忌諱，胡悅有點不解，“師……我老板也說這種長相吃香，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br>
    麻藥快到起效時間了，她說完就算，按了幾下，問過鐘女士已經(jīng)沒知覺了，便叫張醫(yī)生過來，自己把麻醉藥敷到下一片區(qū)域，鐘女士半閉著眼，不再說話，這個話題幾乎已經(jīng)過去，等張醫(yī)師開始cao作，她才突然說。

    “歡場男人，喜歡這種長相很正?！鋵嵰膊恢箽g場男人，所有男人大概都喜歡這種長相，男人看臉是看性吸引力的，審美和女人不一樣，而且，他們更遲鈍?！?/br>
    她像是想到什么，眼神變得有些冷，隨后又笑了，“只要不抹口紅就是素顏，眼睛大就是清純……男人都是很簡單的動物，只要把握住他們的點，很好cao縱的?！?/br>
    眼睛大是清純，鼻梁高是高貴，嘴巴小是秀氣，下巴尖是嫵媚，白姐的審美雖然老土，但有她的道理。“不是說別的就不喜歡了，別的清純小美女，很好啊，如果合了眼緣，會想談戀愛，有些女人是讓你想放到家里好好疼的，能真正走到你心里……但歡場的女人，有什么必要和你談感情？只要讓最多的客戶看了想要發(fā)生關系就行了，整成這樣最保險，業(yè)務會好……她們心里都清楚得很?！?/br>
    她閉上眼，唇角露出一絲諷笑，“怎么樣才能開展業(yè)務，什么時候上岸，真正的mama桑，心里都是一套一套的，就看你夠不夠聰明，能不能討好到她來疼你。”

    鐘女士難得這么多話，張醫(yī)師都好奇地看幾眼胡悅，胡悅也有點驚訝：沒想到鐘女士對這些事這么了解?！拔沂菦]從這角度想過?！?/br>
    “這就是精準投放的廣告，這種長相看著就讓人覺得easy，刻板印象越強，整成這樣就越方便。胸大無腦咯，見錢眼開咯，好搞定又好擺平，只要給足錢就沒事咯。男人當然都喜歡這種長相，至少是喜歡和她們廝混……s市的從業(yè)者，兩三萬人有的，彼此競爭也激烈，會所里那些女孩子各個都一張臉，白天走出去會嚇到路邊的小姑娘，心想怎么年紀輕輕整得沒個人樣？都覺得，這審美畸形了吧?！辩娕肯袷窍氲搅耸裁?，諷刺味道越來越濃，“其實她們哪里知道，都是為了錢，只要有錢，很多女人情愿換張臉，本來，就算不整，那張臉也換不到什么錢……人世間，什么事能離得開錢?！?/br>
    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眼睛慢慢合攏，張醫(yī)師和胡悅交換個眼色，有點八卦的意思，胡悅微微搖搖頭：鐘女士的長相并不是標準的韓國系，按她的說法，本人未必是在業(yè)內(nèi)做過，可能，也許以前和這個行業(yè)有過交集——也許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來搶過她的丈夫，或者，她家里的男人，就正是歡場上的常客。

    這些痛處，鐘女士不說，沒人會問，漫長的療程，只剩下機器運轉(zhuǎn)滋滋的聲音，做得太久，等張醫(yī)師結(jié)束最后一塊，第一塊區(qū)域的麻藥藥效已經(jīng)褪去，火辣辣的痛在腿上，鐘女士想下床但又露出痛楚表情，胡悅說，“您再休息一會，這間房我約了一下午，還有很多時間?！?/br>
    她忙著換茶，收拾診室——這本來是護士的活，但鐘女士不喜歡人多，她就幫著做一做。鐘女士嗯了一聲，張醫(yī)師走了，她話多起來?！澳莻€mama桑，叫什么名字？”

    這問題本不該回答，可胡悅心里一動，鬼使神差，“她姓白，那些小姐妹都叫她白姐?！?/br>
    鐘女士不像是認識白姐的樣子，“哦，她在什么會所做？”

    “這就不清楚了，她們也不愿意說太多，畢竟是游走在法律邊緣的職業(yè)?！焙鷲傤D了一下，掏出手機，“倒是我給她們做的效果圖還在手機里——您要看嗎？”

    這種圖未打碼當然不能對外傳播，不過手機里給別人看一眼也不算什么，胡悅把于小姐的照片找出來，“她原來沒做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老板做了鼻子，效果不錯，現(xiàn)在還要再開眼角、做下頷骨和顴骨……這個是她所有手術(shù)完成后的樣子，是不是很典型？”

    整容技術(shù)，的確鬼斧神工，于小姐最初的照片和最終的效果圖，幾乎就不是一個人了，鐘女士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把手機還給胡悅，搖頭笑了笑，“確實是真典型，男人的口味，是什么，就是什么，永遠都不會變?！?/br>
    胡悅眨眨眼，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給她看于小姐的照片，是一時興起，也是覺得鐘女士年齡差不多，十幾年前這樣的審美流行的時候，她丈夫有很大概率流連歡場，也許能提供些線索。但鐘女士這話，聽著又不像是這么一回事。

    當然，不過只是試試，像是她說的那樣，會所雖然就那么幾家，但從業(yè)者多，沒有線索最正常不過，胡悅陪她再坐一會，送鐘女士出去，走到大廳，正好又遇到師霽，“師主任?！?/br>
    今天下午她的時間基本都貢獻給鐘女士了，算算也快到師霽的下班時間，碰上算正常。胡悅和他對視了一秒鐘多一點，看師霽目光落到鐘女士身上，便對鐘女士介紹道，“這是我們的醫(yī)學總監(jiān)師主任，師主任，這是鐘女士。”

    雙方頷首打了個招呼，鐘女士還想在大廳喝口茶，師霽先進電梯，她今天很健談?！八褪悄憷习澹俊?/br>
    “……嗯?！焙鷲傏s快反省一下自己有沒有說老板壞話，還好還好，好像都沒提什么。

    “長得很英俊?！?/br>
    也就只有這張臉了?！按_實是。”

    “性格好嗎？”

    惡劣得不行。“很專業(yè)?！?/br>
    鐘女士的眼神又落到她身上，她忽然笑了——這一笑，超越了下午所有為了避免尷尬做出的表情，多了一絲真情在里頭，是真的被逗笑了。

    “第一次見面就覺得你合我眼緣?！彼f，“我能看出來，你和我很像?！?/br>
    像嗎？像在哪里？像在她周身的疤痕？胡悅沒說話，咬了一下嘴唇——鐘女士有點交淺言深了。

    但這世上是有一種聯(lián)系，是怎么也無法否認的，本質(zhì)上冥冥中的聯(lián)系，兩個人都感受到了就在這里，鐘女士富有，她貧困，鐘女士孤獨，她人緣好，鐘女士老了而她還年輕，但她們——確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有一絲相似，兩人都無法言明，但的確能感到這么一絲聯(lián)系，和因此產(chǎn)生的善意。

    “我沒事的時候，會看很多書。”鐘女士終于回答了她的問題，“也看過心理醫(yī)生——剛才那些話，那些整容的事情，其實是她說的。”

    “她讓我多看看書，我就看了很多書，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楚，是金庸還是古龍的一本小說，我覺得很不服氣?！?/br>
    “他說，越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其實，你知道嗎，男人才會騙人?！?/br>
    “越好看、越有錢的男人就越會騙人?！辩娕亢鋈粋?cè)過來，對她悄聲耳語，“你可要小心，別被騙了?！?/br>
    “走了?！?/br>
    “……好的，我送您去電梯?！?/br>
    胡悅陪她走到電梯口，“那，我們下次還是約周三嗎？”

    鐘女士的療程還包括循環(huán)，她大概每周三總要過來一次，兩人的關系才會熟絡得這么快——雖然用熟絡來形容有點怪。

    “我會提早幾天和你約的。”鐘女士說，“電話聯(lián)系。”

    “好的。”胡悅目送她走進電梯，揮手作別。“電話……聯(lián)系。”

    但鐘女士并沒有電話聯(lián)系，第二周過了周三，她還沒打來電話，胡悅這里打過電話去約，聽到的只有助理的通知：鐘女士出國去了，等回來，會再聯(lián)系。這當然也很正常，j's的客戶，哪個不是出國當家常便飯，不過，激光療程，尤其是這么大的范圍，機器要提前約，她們之前總是提前很久就約定時間。

    胡悅是等了一個月再打電話去的時候，才肯定了心里的異樣感：都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毫無音信，她有種感覺，也許之后她都不會再回來了。

    兩百多萬的療程，鐘女士就真的不打算再要了嗎？

    第62章 白姐

    “刀?！?/br>
    每個醫(yī)生的開場白都不同，跟一個醫(yī)生久了，有時候會覺得生活在一場清晰的幻夢里，每天睜眼醒來面對的都是同一具rou體——反正面孔都掩蓋在遮單下，聽見的每句話都是一樣的，‘刀’。

    刀鋒劃下時，沁出的血珠也都一樣鮮紅，胡悅拿過手術(shù)拉鉤，護士遞上電刀，通道建立，她拉開皮膚，把手術(shù)視野暴露，師霽說，“銼片。”

    銼刀磨骨的聲音怎么都不會太好聽，護士皺了皺眉，麻醉師也有點不適應，但胡悅早已聽慣，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盯著師霽的手部動作，聽到聲音，過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師霽正在問她的話呢。

    “嗯，李小姐那邊的手續(xù)已經(jīng)都辦好了。”她說，“款項應該下個月會到位，籌款那邊平臺下個月會上線，說是預計能解決10萬到20萬的手術(shù)經(jīng)費?！?/br>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