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聞言，立時(shí)便想起了四個(gè)字：畏罪自盡。

    可，若說這幾個(gè)人是畏懼私運(yùn)盔甲的罪，但他們已經(jīng)及時(shí)回頭、主動(dòng)告發(fā)太子，倒也算是將功折罪，還真是罪不至死，不至于為此畏罪自盡。所以，他們究竟為什么在這時(shí)候自盡？或者說，他們怕什么，竟是怕到自盡？

    天子面容冷峻，猶自在心中沉吟著，一時(shí)沒有應(yīng)聲。

    侍衛(wèi)只得跪在地上等著天子開口。

    殿中氣氛一時(shí)極是冷凝，最后還是宋晚玉開口解圍：“阿耶，事已至此也不能把死人給救活了。還是先用晚膳吧？”

    天子微微頷首，又掃了眼還跪在地上的侍衛(wèi)，抬了抬手：“行了，你也退下吧。”

    那侍衛(wèi)如蒙大赦，忙行禮退下。

    宋晚玉本還想問一問太子或者秦王的事，眼見著天子這神色便也不好多說，只是道：“阿耶，你說霍璋他什么時(shí)候來呀？”

    天子沒好氣的瞥她一眼：“你問我，我問誰？”

    宋晚玉還想再說，天子重又提起木箸，主動(dòng)道：“先用晚膳。”

    宋晚玉瞪了天子一眼，只得乖乖低頭，認(rèn)真用膳。

    待得用完了晚膳，父女兩人各自洗漱，端了一盞熱茶在邊上坐著。

    宋晚玉見天子臉色好了些，這才有膽子問道：“阿耶，二兄他這回去慶州要多久？什么時(shí)候回來??？”

    天子寧愿她問霍璋呢，勉強(qiáng)回了一句：“大概就這幾天吧。”

    慶州雖反卻也算不得大亂子，秦王又是經(jīng)驗(yàn)豐富，兵事嫻熟，想必是能速戰(zhàn)速決的，想必再過些日子就能回來了?？墒?，秦王這一回來，太子的事就要有個(gè)決斷了.......

    不可否認(rèn)，天子如今已是懷疑自己想要改立太子的念頭是否正確了，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在秦王出兵前暗示對方的那句話。

    第120章 終有一遭

    雖然天子只是敷衍般的隨口應(yīng)了幾句，但宋晚玉還是很敏銳的覺察到他提起秦王時(sh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情緒。

    所以，宋晚玉還是很快頓住了嘴，又問：“那，大兄他.......”

    這一次，天子沒等她問出口，已經(jīng)開口打斷了宋晚玉的話：“行了，這些事你就別管了?！?/br>
    宋晚玉懨懨的垂下眉頭，小聲道：“這也不許我說，那也不許我說，阿耶不如把我的嘴堵上算了?！?/br>
    天子本還因她先后提起秦王太子之事有些暗惱，這會兒見她這模樣，不免又覺好笑，說話時(shí)的語氣也和緩了許多：“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一副小孩脾氣？”

    宋晚玉鼓起雪腮，抬眼朝天子瞪了一眼：“阿耶你再這樣，我以后再不和你說話?！?/br>
    瞧著她這氣鼓鼓的小模樣，天子再繃不住臉，不覺笑出聲來。

    宋晚玉越發(fā)覺著惱羞，正要起身去與天子再說一說，忽而便聽得外頭來報(bào)——

    “稟圣人、公主，霍將軍求見?！?/br>
    宋晚玉聞言，一時(shí)也顧不得去與天子生氣，這便從坐榻上站起來，抬步就要往殿外去。

    天子對于霍璋的到來倒是沒有宋晚玉這般的激動(dòng)，只是眼見著宋晚玉忽然間就像是炮戰(zhàn)似的往殿外竄，他眉心也跟著一跳，下意識的跟著站了起來，急聲呵斥那跑在前頭的宋晚玉：“你慢點(diǎn)！小心些，你.........”

    話還未說完，宋晚玉已經(jīng)跑出內(nèi)殿，出去找霍璋了。

    天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后也只得扶額長嘆了一口氣：真是生女外向！

    宋晚玉卻是顧不得天子在她背后的感嘆，她先時(shí)陪著太子過來想的是這么些年的兄妹感情，這時(shí)候出了這種事肯定還是要跟著來一趟的。那會兒慶州還未反，她只當(dāng)這事很快就能解決，故而也沒讓霍璋跟著一起來，反倒讓霍璋留在長安，說了自己去去就回。誰知，她這一來倒是不好再回長安，只得眼巴巴的等著霍璋過來。

    如今，好容易等到霍璋，她自然是第一個(gè)跑出去見人。

    便是霍璋，這會兒見著宋晚玉一路兒從殿里跑出來，一時(shí)間也覺胸腔里的心跳跟著停了一瞬，第一次和天子這位岳父想到了一處去：“你慢點(diǎn)！小心些，前頭還有門檻呢，別絆倒了.......”

    宋晚玉抿著唇笑了笑，腳步輕盈的跨過了門檻。

    霍璋只覺得她這三兩步仿佛是在自己的心頭蹦跳，便是他這般幾經(jīng)生死、久經(jīng)陣仗都面不改色的人都被她這三兩步給嚇得心頭一頓，只得自己上前去，伸手抓著了她的手臂，沉聲道：“都說讓你慢點(diǎn)！你還跑......”

    宋晚玉在他身前站定，仰頭去看他，看著他板著臉訓(xùn)斥自己反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霍璋的臉也有些板不住了，只得垂眸看她，唇線微抿著。

    宋晚玉與他對視片刻，這便笑著撲到了他懷里，小聲道：“我都有注意，不會摔倒的。”

    霍璋手臂微僵，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手按在了他的腰部，把人護(hù)在懷里，語聲不覺低了下去：“總是要當(dāng)心些，不怕一萬，就怕有萬一........”

    宋晚玉聽著他那低沉的聲調(diào)，心下只覺甜得很，這便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小聲說話：“那我也不怕，反正你都會接著我的?！?/br>
    霍璋一肚子的話都被她給堵了回去，抿了抿唇，唇角不覺也跟著揚(yáng)了起來，把人抱得更緊了些。

    約莫是小別勝新婚，便是霍璋這般素來清醒理智的人，此回在仁智宮的殿外擁著宋晚玉，也是一時(shí)忘了言語，忘了其他，只顧得上懷中的人。過了一會兒，霍璋方才回過神來，提醒她：“圣人，應(yīng)該還等在殿里吧？”

    宋晚玉這見了夫君忘了親爹的“不孝女”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從霍璋懷里掙了出來，臉頰都是熱的。

    霍璋見她這般模樣，倒也沒再多說，只伸手握著她的柔荑，溫聲道：“我們一起進(jìn)去吧。”

    宋晚玉微微頷首。

    兩人抬起眼，視線相接，這才攜手一齊進(jìn)了內(nèi)殿。

    天子確實(shí)是在殿里等了一會兒，他本就擔(dān)心宋晚玉的身體，只是顧著面子不好跟出去，只得等在殿里。這會兒見著這對小夫妻紅著臉、手牽手的從殿外走進(jìn)來，他這心里一時(shí)又很不是滋味。

    只是，當(dāng)宋晚玉仰起頭，用她那雙烏黑明亮的眸子，小聲的叫了一聲“阿耶”，天子也難得的軟了心腸，只略問了霍璋幾句長安的情況。

    霍璋自是早有準(zhǔn)備，一一的應(yīng)了。

    其實(shí)，自出了太子這些事，天子這些日子也一直注意著長安的情況，霍璋說的他大多都知道，只是他多少還是有些疑心，這會兒見著霍璋這從長安來的也不免問了幾句，互相校對。

    待得問過了事情，天子心頭稍稍放松了些，再看這一對還悄悄牽著手的小夫妻，便擺了擺手：“行了，時(shí)候也不早了，你們也回去吧。”

    宋晚玉與霍璋互視了一眼，恭謹(jǐn)應(yīng)下，一齊行禮退下了。

    *********

    大約是霍璋來了，宋晚玉一直緊繃著的心也跟著松了下來。

    這日晚上，沐浴過后，宋晚玉便披著一頭微濕的長發(fā)坐在榻上，仔細(xì)的將仁智宮這邊的事情與霍璋說了。

    霍璋手里拿著一條干靜的棉布巾子，一面耐心的聽著她的話，一面仔細(xì)的替她擦拭著這一頭的濕發(fā)，若是碰到打結(jié)的發(fā)絲，他便以手為梳的梳開，又替她擦了頭油，只把她這一頭無法擦得烏黑油亮，光可鑒人。

    宋晚玉說完了，見霍璋一直沒有聲響，這才側(cè)頭去看霍璋：“你怎么都不說話？”

    霍璋見她眼睫微揚(yáng)，一雙鳳眸瞪得圓圓的，瞳仁烏黑，眸中仿佛就只映著他一個(gè)人。

    他心頭不覺也是一軟，露出些微的笑容來，反問道：“說什么？”

    宋晚玉壓低聲音，試探著道；“你說，這回慶州出了這么大的事，事涉大兄......阿耶是不是要改立太子了？”

    霍璋拿著棉布巾子的手微微頓了頓，指尖微緊，過了一會兒才聽他應(yīng)道：“不會?！?/br>
    宋晚玉先時(shí)已經(jīng)從天子提起秦王的微妙語氣里聽出一二來，可她仍舊覺著不敢置信：“可，這么大的事情？”

    “無論事情大小，解決后，如何收尾終是要看圣人的心意。”霍璋語氣清淡，不疾不徐，“這些年來，圣人身邊多有人屢屢構(gòu)陷秦王，偏偏秦王手握軍權(quán)又功高蓋主，圣人心下也隱有忌憚，他待秦王早便不如以往。若是此事事發(fā)時(shí)，秦王等人能夠趁著圣人氣急，直接將改立太子的事情定下，那倒還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一定，圣人多半也就認(rèn)了?？扇缃袂赝醣慌扇c州平亂，圣人冷靜下來，心思搖擺，身邊又多得是替太子說情、構(gòu)陷秦王的人......待得秦王回來，圣心早就變了，所謂改立太子之事自然也是不成的?！?/br>
    宋晚玉聞言，神色微頓，不禁道：“那二兄他......”他該多失望啊？

    哪怕是宋晚玉也都可以想象，天子派秦王去慶州平亂時(shí)會說些什么，秦王是懷著多大的期盼去的慶州......然而，按著霍璋這話，等秦王平亂歸來，太子仍舊是太子，秦王仍舊是秦王，什么也沒變，終究還是一如從前。

    霍璋也難得的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才道：“他會想通的?！?/br>
    早年，天子在二子之間來回要擺時(shí)，尚且沒有改立太子；如今天子偏心太子，忌憚秦王，就更不會改立太子。

    哪怕殺伐決斷如秦王，到底還是對天子這個(gè)以往也曾疼愛信賴過他的父親存著一絲不切實(shí)際的期盼，期盼權(quán)利的交接能夠順利而平穩(wěn)的過度。

    所以，秦王終究還是要經(jīng)過這么一遭。

    只有經(jīng)過這么一遭，秦王才會知道哪怕是至親父子也是不可信的。

    只有經(jīng)過這么一遭，秦王才能明白：他若是真想要得到那個(gè)皇位，就不能寄望于天子，寄望于不可靠的圣心。他想要的，只能是他自己伸手去拿。

    ........

    宋晚玉雖不及霍璋想得深遠(yuǎn)，但她這些日子也一直悄悄琢磨這事，此時(shí)聞言果然也明白了一些，眸中神色一頓，咬了咬唇，唇瓣微白：這般一來，秦王與天子的父子關(guān)系只怕真就再回不到從前了，若秦王還想再爭位置，必是要換一條路........

    霍璋緩緩放下手中已經(jīng)半濕的棉布巾子，伸手?jǐn)堊×怂瓮碛竦募珙^，溫聲道：“時(shí)候也不早了，先安置吧？”

    頓了頓，他又道：“秦王如今還未回來，也不必太愁了?！?/br>
    宋晚玉回頭看著他，雖心下還有百般愁緒，見著霍璋時(shí)卻又覺得胸腔里的心還是安定的，那些壓在心頭的愁心事似乎也不是十分的急切迫人。

    她頓了頓，這才拉起錦被，乖乖的躺了下來，道：“睡吧?！?/br>
    霍璋倒是沒有立刻躺下，反到是伸手覆在她凸起的小腹上，像是在感受著什么，過了一會兒才道：“......忘了問了，孩子這幾日有沒有鬧你？”

    宋晚玉回頭斜他一眼，鼓起雪腮，反問道：“你說呢？”

    霍璋不覺一笑，揚(yáng)聲令人熄燈，自己也跟著躺了下去。

    然后，他長臂一伸，將抱著被子的宋晚玉摟到了自己的懷里，然后也閉上了眼睛。

    無論何時(shí)，無論何地，能夠懷抱妻兒，安然而眠，總是一件幸事。

    第121章 棠棣之華

    正如天子所說，慶州之事不過是小事，又有秦王親自出馬，自是很快便被平定。

    然而，秦王回來之后，天子卻再沒有提過改立太子之事，反到是處置了幾個(gè)東宮以及秦.王府的屬官，全當(dāng)是兩邊各打兩百板——在天子看來，太子確實(shí)是糊涂，這才會做出私運(yùn)盔甲之事；可運(yùn)送盔甲的東宮侍衛(wèi)半道回來告狀，慶州突如其來的反叛.....這些事情背后未必沒有秦王.府的人在推波助瀾。

    太子這是擔(dān)心秦王的威脅，而秦王卻是覬覦儲位。

    當(dāng)然，錯(cuò)肯定都是別人的，自己的兒子便是有錯(cuò)也都是被別人給帶壞的。

    所以，天子只是讓人處置了東宮和秦王.府的幾個(gè)屬官，反到是在回長安的前一晚令人設(shè)宴，將太子與秦王都叫了上來，一起吃宴。

    按著位次，太子居左下手，秦王則是坐在右下手，都是緊挨著天子。

    天子只一抬眼便能看見這兩個(gè)最為器重的兒子。

    太子被關(guān)了這些日子，哪怕他心知天子身側(cè)也有齊王與蕭清音等人為自己說話，自己想必是無礙的，可終究還是免不了提心吊膽。雖然只是短短些許時(shí)日，可太子如今看起來竟是消瘦了許多，便是華服錦飾也難掩憔悴。

    比起太子，秦王也好不到哪里——他被天子派去慶州平亂，臨去前得了天子的允諾，可謂是躊躇滿志，回來的路上卻又聽說天子又將太子放了出來，所謂的允諾自然是不了了之.......雖說慶州之事于他不過小事，可這來去匆匆，他心中又是大起大落，情緒激蕩之下，哪怕秦王素來沉穩(wěn)，面容冷肅，依舊顯得臉色微白，竟是難得的有了些微的憔悴之色。

    天子來回的看著這兩個(gè)兒子，見他們臉色都不好，做父親的心頭終究也是難受的：他倒還真想把這些事情查個(gè)清楚，可這一查二查，兩個(gè)兒子都清白不了，手心手背都是rou，他都這般年紀(jì)了，還能如何？倒不如就這么含糊著把事敷衍過去.........

    這般想著，天子倒也勉強(qiáng)擠出笑來，狀若尋常的笑著道：“大郎，二郎，還有三郎，你們可記得當(dāng)初讀《詩經(jīng)》時(shí)，你們阿娘教你們的第一首詩是那首？”

    比起太子和秦王，齊王倒是輕松許多，這會兒還能與天子玩笑幾句：“阿耶這話可問錯(cuò)人了，阿娘素來偏心二兄，這要問二兄還好，問大兄許也是知道的，若是問我——我和阿娘統(tǒng)共也沒見過幾回呢，阿娘何時(shí)教我讀過《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