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小鹿大夫一聽對方也是御醫(yī),失魂落魄:“你們的解剖之術(shù)已經(jīng)走得那么遠(yuǎn)了,真厲害……不像我們,我們什么都不能做……” 弗拉維爾喟嘆:“也……不全是。維薩里就是死在被流放的路上了……” 小鹿大夫低聲喃喃:“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彼湎У?fù)崦菐醉摷垼锤ダS爾,眼睛里跳躍燭火輕微卻明亮的光,美得驚心動魄:“我看不懂泰西文字,卻知道維大夫想跟我說什么。你不要笑,我真的知道?!?/br> 弗拉維爾用食指的指背悄悄蹭一蹭小鹿大夫的面頰。 “我信?!?/br> 第80章 黑色牛皮背包里大量紙張都浸過水,緊緊干在一起,強(qiáng)行撕只會把字跡全都撕掉,能有幾張散的已經(jīng)是老天保佑了。小鹿大夫照顧弗拉維爾睡下,背上牛皮包,大半夜把雷歐給拖起來:“你幫我看看這幾張紙,上面說什么?” 雷歐睡眼惺忪地打個哈欠,一面吧唧嘴一面翻:“西班牙文,一些醫(yī)學(xué)書上掉下來的。你從哪兒弄到的?” 一共三張紙,兩張有畫,另一張全是字。小鹿大夫眼睛星星亮:“這張全是字的寫的什么?” 雷歐疲憊眨眼睛,湊上燭臺看那張書頁,差點(diǎn)把書頁給點(diǎn)了,小鹿大夫心驚rou跳。雷歐沒上過什么正經(jīng)學(xué),只是識字,算是相當(dāng)出類拔萃的鄉(xiāng)下小子了。漂在海上三個多月閑得無聊,看弗拉維爾閱讀西班牙文的《中華帝國史》,湊熱鬧跟著看,所以閱讀一般文字還好。要命的是醫(yī)學(xué)專著都特么夾拉丁文,誰知道這一串一串的什么意思。解剖圖還行,雷歐看出來是維薩里的。剩下一張雷歐連蒙帶猜:“好像是弗拉卡斯托羅的?意大利語是這么念吧。這個要怎么翻譯,論,論論論傳遞?不對,傳導(dǎo)?傳達(dá)?喲我會這么多漢詞呢……” 雷歐困得沒什么邏輯,小鹿大夫眨巴眼:“先別管名字,說什么的?” 雷歐一吸鼻子:“我不保證正確啊,你為啥不問弗拉維爾他好像會點(diǎn)拉丁文。沒頭沒尾的。這好像是一章引言,人生病是因?yàn)檎瓷狭丝床灰姷臇|西,沾上就會得病,如果防著不沾上就不會得病。這個東西叫……”雷歐憋了半天一捶拳,“病芽!” 小鹿大夫給他嚇一跳:“什么病芽?” 雷歐茅塞頓開,整個人都敞亮了,靈感嘩啦啦沖過他的大腦:“鼠疫肺結(jié)核什么的這種病,一發(fā)作就倒一大片,正是因?yàn)檫@種小到看不見的病芽到處擴(kuò)散,比如一個人得瘟疫,他身上就有病芽,另一個人碰上病芽,也會得瘟疫……” 小鹿大夫猛地揪住雷歐的領(lǐng)子,全身哆嗦,眼睛更亮:“這上面真是這樣說的?” 雷歐感覺自己好像被餓狼盯上了特別瘆得慌:“你要想要確定還是找弗拉維爾反正我能力有限就到這里……” 小鹿大夫幾乎喊出來:“不是傳遞,也不是傳導(dǎo)傳達(dá),這是論傳染啊!我?guī)煵吷芯康木褪沁@個啊!傳染!” 雷歐一屁股坐床上:“小鹿大夫別激動……” 小鹿大夫捏著紙張抽泣,他簡直是收到一封未曾謀面的老友跨越海洋和時光的信件。雷歐手足無措,大晚上的你跑我房間里哭什么意思…… 小鹿大夫一抹臉:“那,還有什么?” 雷歐撓撓頭:“根據(jù)引言看一大本呢,寫的就是研究梅毒鼠疫天花這些病的病芽如何傳……” “傳染。” “嗯對傳染,以及如何預(yù)防。我水平有限,等弗拉維爾醒了你問問他?” 小鹿大夫抱著稀世珍寶一樣抱著那只黑色牛皮背包,摩挲著:“這是天賜的。” 雷歐的靈感之泉還沒退,突然想起來羅林說半路上救過一個西班牙船醫(yī),真正的醫(yī)生不是屠戶或者理發(fā)師,心里一驚,難道是那個船醫(yī)的背包?這背包怎么就到了小鹿大夫的手里的?雷歐背后爬上一層幽密的,不可名狀的涼意,是對神的旨意的無限敬畏。世上沒有巧合,只有神旨。 感謝神。雷歐心里默默禱告。 第二天,小鹿大夫把解剖圖遞給許珩他們看,年輕的大夫們驚得半晌無語。小鹿大夫搬出一大摞粘粘在一起的書卷:“全在這里,可惜浸了水,掀不開?!?/br> 許珩出主意:“可以找那些古玩販子,其中有些善修古籍,像這種的,他們能用特制的水泡開,不傷墨跡?!?/br> 許珩抱著書卷去找古玩商,小鹿大夫用黑牛皮背包給那個西班牙船醫(yī)立了個衣冠冢。 “雷歐講,你是個西班牙船醫(yī),他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我的話。我想著,你死在海上,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在大晏得有個落腳的地方。謝謝你能把那些書帶來,這是我們的緣分,每年我都會來看看你。不要害怕,大晏對待外鄉(xiāng)人挺好的,對外鄉(xiāng)鬼可能也不差……” 小鹿大夫很鄭重地化了好幾串金銀元寶,弗拉維爾和雷歐在遠(yuǎn)處默默看著。 “小鹿大夫把那只包埋了,還給包燒紙錢。” 弗拉維爾轉(zhuǎn)身往營地走:“不是給那只包燒紙錢,是給那個西班牙船醫(yī)。這是大晏祭奠親友的禮節(jié)?!?/br> 雷歐自嘲:“都是總有一天要死在海上的。那個西班牙船醫(yī)不知道想沒想過有一天回被人這么悼念。晏人真不錯,愿意給孤魂野鬼一個安身之處?!?/br> 弗拉維爾撐著雷歐,回頭看一眼一本正經(jīng)絮絮叨叨的小鹿大夫:“這不是,挺好的么?!?/br> 回到營地,雷歐終于還是沒忍?。骸案ダS爾,你到底為什么這么拼命?” 弗拉維爾扶著椅子慢慢坐下,仰著頭揉太陽xue。 “日本得罪大晏盡絕貿(mào)易十幾年至今,這個你知道吧。” 雷歐點(diǎn)頭:“知道。這反而便宜我們的貿(mào)易公司甚至是大晏那些往日本走私的海盜。” “到底是怎么得罪大晏的?” 雷歐蹙眉:“好像是……他們自己人內(nèi)斗,禍及大晏了……” “寧波爭貢。日本大內(nèi)氏細(xì)川氏為了爭奪跟大晏的貿(mào)易權(quán)在寧波打起來,燒了寧波的嘉賓館?!备ダS爾一攤手,“明白了嗎?咱們自己打得全滅大晏的眼皮都不會抬一下,就是不能禍及大晏。荷蘭那些紅毛鬼想要澳門,攻擊咱們多少次了。西班牙跟咱們又不是一條心,也眼饞澳門。問題是咱們?nèi)“拈T就不是名正言順的,什么晾曬貨物,我自己聽著都像笑話!荷蘭野心不小又想要廣東,萬一三方打起來禍及大晏,你覺得大晏的官員分得清楚三國誰是誰嗎?” 雷歐眼睛瞬間睜大:“那……” 弗拉維爾咬著牙一字一句:“坦誠地說,在澳門打起來必不可免。提前讓大晏記住‘葡萄牙’是友好國家,葡萄牙一心只想做生意不想傳教不想干別的,打起來也是葡萄牙被逼自衛(wèi)?!备ダS爾面上有笑意,“攝政王是山東的魯王,你不覺得,神在垂憐咱們么?” 雷歐卻心驚rou跳:“真要在澳門打?可能性不大吧?” 弗拉維爾面帶悲愴:“是不小。西班牙和不列顛快休戰(zhàn)了,咱們從里斯本到印度果阿到澳門到日本長崎這條線他們一定會眼饞,何況現(xiàn)在有個荷蘭虎視眈眈。雷歐,我們的祖國不能失去這條海上貿(mào)易線,你懂嗎?整個歐洲都依靠晏貨,離開晏貨我們無法進(jìn)行貿(mào)易,因?yàn)槲覀冏约焊静簧a(chǎn)!” 雷歐動容:“里斯本不知道怎么樣了,哈布斯堡那群可恥的畸形……”他突然冒一句,“大晏都是咱們的就好了?!?/br> 弗拉維爾靜靜地,看他一眼。 小鹿大夫在數(shù)位葡萄牙教官的幫助下千辛萬苦譯完三張紙。其余書卷還需等古玩商修繕,只是這三張紙已經(jīng)讓人大開眼界。小鹿大夫詳細(xì)地寫了兩封信,一封給王修,盡可能地煽情,為了要錢他豁出去了。另一封連著鴉嘴頭盔寄給老父,連帶三張紙上的謄抄翻譯。 “爹你千萬要重視,等師伯來了要給他看。”小鹿大夫站在驛站,心里祈禱,千萬千萬別不當(dāng)回事。 鹿大夫真的沒不當(dāng)回事,那個鴉嘴頭盔可著實(shí)嚇著他老人家了。倒真是個巧思,鴉嘴里放胡椒薄荷艾草,泰西仵作也挺厲害的。那封信比較艱深,鹿大夫還沒看出個四五六,魯王府傳召,他立刻背著大藥箱去。一面心里想著,鹿鳴這個不爭氣的要在山東玩野了心荒廢醫(yī)術(shù),等他輪值完畢回來就請家法修理他。至于“病芽”……等師兄到京城了,給他看。 一起到魯王府的還有汪太醫(yī),專攻內(nèi)科。大奉承引著鹿太醫(yī)和汪太醫(yī)一路往后院走,走進(jìn)一處寬闊偏院,仆從侍立,安安靜靜,周周到到。鹿太醫(yī)和汪太醫(yī)交換一個眼神,抬腳走進(jìn)屋子,一看沐浴完畢仰在躺椅上的人,心里齊齊咯噔一聲:白敬。 就算蒙著眼,這位的風(fēng)姿絕對不會讓人認(rèn)錯。他們還以為白敬早死在詔獄里了……鹿太醫(yī)和汪太醫(yī)保持沉默,上前給白敬診治。皮rou傷其次,優(yōu)思內(nèi)傷才是關(guān)鍵。太久不見天日不接陽氣,臟器極度虛弱。眼睛也有問題,倒是聰明縛著黑紗。 白敬微微一笑:“有勞二位。” 攝政王痛快泡了湯,抱著熟睡的王修一路走回寢室,半個人影沒遇見。王修睡著了特別可愛,貓似的蹭來蹭去,蹭到李奉恕懷里。李奉恕沉著聲音笑:“你睡舒服了,我怎么辦,嗯?我怎么辦?” 空氣被攝政王的鼻音震得微微顫抖,羽毛一樣拂過王修的夢境,王修輕輕笑起來。 宗政鳶晚上沒回來。鹿太醫(yī)和汪太醫(yī)離開前好一頓叮囑,大奉承笑容可掬地一一應(yīng)下,送走鹿太醫(yī)和汪太醫(yī),回身對白敬道:“白侍郎,殿下說了,他一來就得勞累您那些禮節(jié)。今晚您好好睡著,一切明早再說?!?/br> 白敬十分感激:“多謝殿下。” 大奉承小心翼翼走出門,輕輕合上槅扇。仆從還侍立在院中,大奉承輕聲輕氣叮囑:“都把耳朵給我豎起來。這位爺眼睛不太好,又吩咐就進(jìn)去?!?/br> 仆從也輕聲應(yīng):“知道了?!?/br> 大奉承最后一瞥屋中綽綽的影子,感嘆。白侍郎真夠命硬的,被朝廷斗進(jìn)詔獄還能挺到現(xiàn)在,等殿下去接他。行吧,否極泰來,這位爺?shù)臅r運(yùn)到了。 魯王府,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魯王府的桃花全部盛開。云蒸霞蔚,燦燦烈烈,王修一開槅扇,春風(fēng)垂著一陣桃花雪打著旋兒撲屋,王修看得愣住:“老李,你看?!?/br> 那陣桃花雪蹭著王修的臉飛過去,晶亮的眼睛里倒映著溫柔的淡粉色。李奉恕笑一聲:“看見了?!?/br> 他們一起出門,走過回廊,李奉恕忽然停住,轉(zhuǎn)身,王修差點(diǎn)撞他身上。李奉恕甕聲甕氣:“我忘拿東西了。你幫我回臥房拿本書。” 王修眨眼:“哪本書?” “哪本都行。” 王修頓住,又噗嗤笑出聲:“行啊?!彼D(zhuǎn)身,慢慢走到臥房門口,也不進(jìn)去,只是站著對李奉恕笑。春風(fēng)帶著過一陣桃花雪,綿密的花瓣兒簌簌揚(yáng)揚(yáng),紛紛灑灑,落在王修的肩頭衣襟,撲落他被春風(fēng)撩起的衣角。 什么回臥房拿東西,李奉恕是想欣賞王修穿過桃花雪。四方的回廊,回繞著桃花樹叢。王修慢慢一步一步,穿過風(fēng)與花,向李奉恕走去。 宗政鳶一早進(jìn)城,翻墻進(jìn)王府,翻了一半愣在墻頭。偏院里站著個人,一身素服,高挑瘦削,眼睛上縛著一層黑紗。文文弱弱,手里拄著一桿長槍……宗政鳶沒忍住,笑出聲。 白敬一歪臉:“誰在墻上?!?/br> 宗政鳶撓撓臉,瀟灑跳下墻:“就你還耍槍,舉得動么?” 白敬很平靜:“略會一二?!?/br> 宗政鳶隨手從兵蘭中抽出一桿槍,不由分說一抖槍頭,槍尖冷光一閃,瞬間挑下白敬眼上的黑紗。白敬一怔,一藍(lán)一綠一對異色的鴛鴦眸剎那看向宗政鳶,頃刻漠漠桃花雪在兩人之間漫天飛舞。 宗政鳶傻了:“你……誰啊……” 福建海防斷事司斷事寧一麟收到老丈人何首輔的回信,同意海防游擊曾芝龍隨同進(jìn)京。寧一麟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鼻梁。風(fēng)聞攝政王不好女色,那進(jìn)獻(xiàn)美女就是拍馬蹄子??墒沁M(jìn)獻(xiàn)美男的話,怎么個標(biāo)準(zhǔn)?男人看美女就那么幾個要求,男人看男人要什么……寧一麟正頭痛呢,曾芝龍,毛遂自薦了。 這海盜頭子真夠大膽,捐了個官就算了,敢上京。既然何首輔同意,寧一麟也沒理由反對。他提筆剛想寫信,一陣風(fēng)吹進(jìn)桃花雪。福建今年的桃花瘋了,盛開成燃燒,過了今年不要明年的亡命架勢。反常即為妖,桃花成妖,就化成那個曾芝龍。 春天,桃花盛開。 第81章 宗政鳶槍尖挑著的黑紗被桃花春風(fēng)吹拂得飄飄飛飛,一角掃過宗政鳶的臉。 他傻了。 白敬被光刺得睜不開眼,閉著眼非常平靜向宗政鳶伸出手。宗政鳶回過神來耍個槍花,槍尖黑紗穩(wěn)穩(wěn)回到白敬手中。白敬將黑紗縛在眼上。王修親自到偏院來請白敬用早膳,一進(jìn)門腦門一跳:“小花你怎么在這里……” 宗政鳶眨巴眼:“這位神是誰?” 王修嘆氣:“不可無禮,這位是兵部白侍郎?!?/br> 宗政鳶恍然大悟,白敬白伯雅——大名鼎鼎。年紀(jì)輕輕金榜題名以文官出仕,偏偏用兵如神治軍有方。宗政鳶用拇指頂頂下巴。早聽說白伯雅面有異相,是天賜之人的佐證。宗政鳶一直好奇白伯雅得長得多有礙觀瞻才成了“有異相”了。 原來是……青碧鴛鴦眸啊。 早飯時宗政鳶特別安靜,王修十分詫異。他以為宗政鳶看見白敬得一筐廢話,完全沒有。 攝政王淡淡問:“眼睛不舒服么,擠眉弄眼?!?/br> 白敬一笑:“猛地一見我,宗政將軍可能不太習(xí)慣。”他伸出手指,略一猶豫,勾下眼上黑紗。李奉恕其實(shí)也沒見過白敬,著實(shí)驚訝:“愛卿哪里人?” 白敬早習(xí)慣了:“臣祖籍河南,山西代州人。殿下,臣并非異族人,只是天生眼睛如此。” 宗政鳶訕訕:“白侍郎是眼睛……不大好么?” 白敬把黑紗縛回去:“于視物,倒沒什么?!?/br> 他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眼睛才受不了光。他不解釋,宗政鳶也沒追問。 王修特別泰西式地對李奉恕聳了個肩。 上午攝政王去上朝,宗政將軍隨行。常朝,不是大朝會。群臣罷朝,攝政王連續(xù)半月面對空蕩蕩的大朝會,最終還是以朝臣全部上朝結(jié)束。攝政王站在高階,朝臣垂首,都不說話,寂靜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