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會……會……”莊煥一口才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了。

    “我們只是認(rèn)識的時間也就一個月，和他有深刻接觸不過十天的時間，我知道他很喜歡我，不過我沒當(dāng)回事兒，我只覺得他是個小孩兒。后來因為有個小事情，他一生氣就不理我了。我以為他只是賭氣而已就沒管他，可后來我再想找他的時候，卻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再后來，我參加了人生的第一次電影拍攝，出國了一年，在我走之前嘗試過找他，但還是沒能找到，他家里沒人手機不通。我以為他真的是對我生氣，于是那時候我也不愿意再搭理他。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

    莊煥腦子里亂哄哄的。細(xì)想起來，那段時間他在醫(yī)院住院治療，好多事情他都記不清了，當(dāng)然寧一恒要找他肯定也是找不到的。

    寧一恒嘆口氣繼續(xù)說：“要是早知道以后都見不到他，我一定……一定不會那樣離開。之后我出國拍了一年的戲，等我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他的父親卷入了當(dāng)年特大的貪腐案當(dāng)中，跳樓自殺。那時候這個案件非常轟動，所有人都在關(guān)注這場權(quán)錢交易，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小孩兒的死活，所以我廢了很大的勁才打聽到他的下落。因為當(dāng)時他還是未成年，在法院沒收他父親財產(chǎn)的同時，給他留下了足夠成年的撫養(yǎng)費。這筆錢并不算特別多，但還是引起了他家?guī)讉€親戚的爭奪，最后法院把他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了他的表叔。我找到那個男人，那是個嗜酒的爛賭鬼。那個男人告訴我，他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就在幾天之前離家出走。”

    莊煥的瞳孔陡然間放大。他從來不知道，后來寧一恒有那樣費勁地去找過他，甚至還找到了他表叔那里，只差一點……

    莊煥只覺得靈魂深處在持續(xù)地顫抖，這樣的命運，他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哭還是笑。

    “我試過再去找他，但卻怎么也找不到，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兩年后，債權(quán)人向法院申請宣告他的死亡，把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用于清償債務(wù)。那時候我才敢確信，他就這樣……永遠(yuǎn)地離開了。”

    莊煥恍然若夢。他以為他早就忘記，早就不曾在意的事情，從別人嘴里說出來再聽一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還是依然感覺骨頭都在發(fā)涼，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感覺痛?？伤洳幌卵蹨I來，只覺得眼眶干澀地一片模糊。

    寧一恒聲音微微顫抖，閉上眼睛說：“那時候，他一定很害怕。”

    莊煥眼前開始不斷地閃現(xiàn)過往的畫面，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邊的旁觀者，再看了一遍當(dāng)年的葉小北在那場亂局之中有多么地害怕。

    葉小北昏迷之后再醒來一切都變了。他在一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呆了一個月，根本沒有出過門。穿著制服的警察一遍遍地詢問關(guān)于葉林江的問題，他都答不上來。之后他親眼看著父親從樓上跳下來，死在他的眼前。再后來，那一群原本不是很親厚的親戚，為了那份撫養(yǎng)費在他面前露出虛假的關(guān)心。

    這一切，怎么能讓他不害怕？

    不過這都只是開始，最可怕的是在和表叔生活在一起之后。那個男人是葉小北一輩子都不愿意回想的噩夢。那個男人總是喝酒賭博，輸錢之后會把所有的怒氣都發(fā)泄在他的身上。更讓葉小北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男人在一次醉酒之后，想要欺負(fù)他，他當(dāng)時太恐懼了，情急之下用煙灰缸砸破了那個男人的頭，那個男人昏死了過去，他也逃了出來。

    那時候葉小北以為那個男人死了，他以為自己殺了人，那種無助和絕望幾乎要把他給毀滅。那群在別人眼里看起來不正經(jīng)的男孩，卻像是救星一樣，葉小北隨著他們離開了家鄉(xiāng)的城市，輾轉(zhuǎn)漂泊很多地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葉小北不敢看電視，因為新聞里會一遍遍地播放父親死去的畫面，他更不敢在白天走在陽光下面，總覺得自己的手上沾著洗不干凈的血，他醒著是渾渾噩噩，睡著則是噩夢纏身。他就像是夜行動物一樣晝伏夜出，為了生活他開始在酒吧里學(xué)表演掙錢養(yǎng)活自己。那時候他太小了，才剛剛滿十四歲，酒吧的老板為了能讓他上臺表演，便幫忙給他辦了戶口，改了年齡。他隨了母姓，有了個新的名字，莊煥。

    他一點點地改變了。也不需要誰怎么教他，不過就是求生的欲望教會了他如何生存，生活推著他往前走。他開始知道，像這樣漂亮、乖順、懦弱的小東西越發(fā)地讓人想欺負(fù)，他站直了挺起胸膛，妖嬈地理直氣壯張牙舞爪，反倒是一種保護(hù)，他在黑暗中，變成如今耀眼的模樣。

    他早就不是葉小北了，他是莊煥。

    后來莊煥偷偷回去過家鄉(xiāng)的城市，那個男人并沒有死，還好好地活著，他才結(jié)束了長達(dá)幾個月的夢魘，終于能安心地睡著。

    葉小北始終的兩年后被宣告死亡，于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葉小北。

    他問過很多次為什么。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么他會變得這么難，為什么要由他來承受這一切，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很多年之后，一切時過境遷，當(dāng)莊煥終于有勇氣回顧往昔，才找到答案，其實也沒有為什么，他只是犧牲品而已。

    他是父母感情破裂的犧牲品，是那場權(quán)利政治博弈之下的犧牲品，是他表叔失敗人生的犧牲品，他并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不過是之前的優(yōu)渥的人生已經(jīng)花光了他的好運氣。

    僅此而已。

    莊煥以為這些事情早已被風(fēng)吹散，可沒想到，過了十三年，居然還有人能和他一起回顧那場悲劇，沒想到還有人為他心疼，還有人懷念他。

    他們曾經(jīng)那么靠近，只差一點可能就會遇見，但命運就是這么離奇，用幾天的時差讓他們一別十三年。

    十三年，物是人非?？裳矍斑@個人，還在悲傷溫柔地呢喃著“他一定很害怕?！?/br>
    這就夠了，這樣一句話，并不能彌補任何事情，卻能輕易地敲碎莊煥心上的堅冰，讓他感動、感激、感謝，讓他終于嘗到久違的溫暖。

    “他現(xiàn)在不會害怕了。”莊煥眼前浮現(xiàn)出一抹純白的襯衫和張揚的年輕笑臉，寧一恒是他回憶中最后的光明，永遠(yuǎn)都無法抹去。

    寧一恒傷感地說：“他現(xiàn)在不會害怕了……可是他也不會回來了，我沒有機會告訴他，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他?！?/br>
    莊煥不由地抓緊了寧一恒的手臂，低聲道：“如果……可能、可能你也沒那么喜歡他。不過因為他回不來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所以……才覺得他是特別的。如果他還在，在你的身邊呢？你還會覺得他是特別的嗎？”

    “或許你說得對，在感情方面，我并不是那么好。如果不是因為永遠(yuǎn)地失去了，我可能也不會那么在意他?！睂幰缓憧嘈α艘幌?，緩緩地說：“但是，他的確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一個人?！?/br>
    莊煥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fā)暈。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寧一恒的心情了，也終于給這個十三年前的問題找到了一個答案。

    寧一恒喜歡葉小北，甚至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忘記過葉小北。

    喜悅？難過？諷刺？荒謬？激動？遺憾？莊煥無法分辨。他的心被各種情緒填滿，然后一點點地融化。

    他騙不了自己，過了這么多年，他還是在意寧一恒，還是把他放在心里最深的地方。也許寧一恒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樣完美的人，也的確很惡劣很過分，但怎么多年，那個白襯衫的少年還在，他其實沒有變，他為自己做的已經(jīng)夠了，莊煥很容易滿足。

    莊煥睜大了眼睛看著寧一恒，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流眼淚的，眼里卻干澀到底什么都沒有，他想說什么，卻只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寧一恒溫柔地抬手，抹了抹莊煥的眼角，沉聲道：“我說我的事情，你哭什么？”

    莊煥連忙摸了下自己的臉，小聲地說：“我沒有哭?！?/br>
    “你的眼睛在哭啊。跟你說了，你那演技簡直太差……”寧一恒輕笑幾聲，然后頭暈惡心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于是他閉上眼睛皺緊了眉頭。

    莊煥著急地問：“又不舒服了？我給你叫醫(yī)生吧?！?/br>
    寧一恒一把抓住莊煥的手腕，道：“不用了，正?，F(xiàn)象，兩三天就好了。”

    “但是……”

    “別但是了，來躺下陪我睡會就沒事了?！?/br>
    “什么？”莊煥震驚地一下從臉紅到了脖子。

    寧一恒抓著莊煥的手腕，只是稍稍一用力，就把已經(jīng)接近石化的莊煥給拽倒在了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