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位既得，也就意味著她跳出了自己的時間線與因果線，縱覽此間世界的過往與未來。

    此外，還有她自己的……源頭與來處。

    她看到蓋婭從茫茫宇宙中撈出了她殘損的懵懂靈魂，一番思索之后，將她收留到了這片大陸。

    祂為她塑造了一具最合適的軀體，融合了她創(chuàng)造的所有種族的血脈，給了她發(fā)展的最大可能性，容納她漂浮無依的靈魂；接著為她取了一個名字，“露西塔”，一束穿透陰霾降臨此世的希望之光；最后在祂所庇佑的凈土中選了一個因果線最少的身份，把她的命運嫁接上去，給伊爾塔特的居民植入了有關(guān)于她的模糊認(rèn)知；最后祂將她放在南下的火車上，用三封信說明了她的身份，給了她進(jìn)入小鎮(zhèn)緩慢成長、學(xué)習(xí)、逐步與此世融合的機會。

    這世界上本沒有露西塔，伊爾塔特的珊蒂奶奶自始至終獨身一人，沒有生過女兒，更沒有什么遠(yuǎn)方的孫女。

    露西塔曾以為這世上只有她不是蓋婭的孩子，但實際上只有她是蓋婭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生靈。

    祂創(chuàng)造她、引導(dǎo)她，扶持她，而今夜露西塔終于在祂的注視下登臨神位。

    那無數(shù)洶涌而來的祈禱讓她感到迷茫，數(shù)百年前的余音漸漸消散，只剩今夜這聲猶在耳邊的心愿，還有青年戰(zhàn)士期待的眼睛。

    人類總是將期待放在她們信奉的神靈身上，在無能為力的時候，祈求奇跡的眷顧。但她們從來不知道，需要信仰的并非神靈，而是她們自身。

    也許神曾給予回應(yīng)，那不過是出于對孩子的憐憫。

    但露西塔不是仁慈的蓋婭。

    她不知道蓋婭是否會回應(yīng)生靈的愿望，但她知道自己不會。

    她不是她們的母親，更不是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是她親手把規(guī)則置于萬物命運之上，同時將各族的命運推向未知的混沌一片。

    她的理智、公正將灑向全世界，卻不會將憐憫施舍給任何單獨的生靈。

    于是她將目光落在眼前的青年謙卑的面孔上，冷漠地回應(yīng)：“我不是創(chuàng)世神?！?/br>
    青年愣住了。

    而露西塔卻無暇顧及她的想法，她心里漸漸被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住了，好似天上的灰云吸滿了水，濕沉沉地墜在心頭。

    她終于走出了這一步，這意味著什么？繼承、還是更迭？

    蓋婭為什么還不出現(xiàn)？

    也許是回應(yīng)心底的疑問，她忽然聽到蓋婭的一聲低嘆，從渺渺云端傳來，很快就被風(fēng)吹散了。

    露西塔動了動耳朵，幾乎以為是她的錯覺。

    她心里一緊，轉(zhuǎn)頭就道：“德爾菲娜，我們?nèi)ド厦婵纯?！?/br>
    德爾菲娜看她表情嚴(yán)肅，不敢耽擱，拽起露西塔就躍向高空，巨大的銀龍在月色里流瀉出粼粼的波光。

    銀龍飛得很急，穿越凜凜夜風(fēng)、沉沉云層，倏忽轉(zhuǎn)了個彎，沖到月盤之下。

    露西塔踩在她背上，向前一躍，手指穿過虛實交界，勉強捉住了蓋婭離去的衣角：“冕下！你要去哪兒？”

    蓋婭回過頭來，看了看被拽住的衣角，有些無奈地停了下來。

    盡管已經(jīng)見過多次，但露西塔從未見過蓋婭的真容。她見過以河為發(fā)、以山為衣的模糊虛影，見過出現(xiàn)在麥田里邋遢的吟游詩人，也見過秋日山野中隱現(xiàn)的火紅的狐貍，但它們不過是一個又一個不可親近的化身。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蓋婭的真容。

    蓋婭的身影已經(jīng)極為虛幻。上次從祂身上溢出的能量還僅僅是一些熱氣，今次再見，大量的生機不斷外流，已凝結(jié)成rou眼可見的星光粒粒，流散在夜空，迤邐一帶銀河。

    祂的雙眼里仿佛藏著無窮的寰宇，五官中潛藏著山巒行走的韻律。長發(fā)浸入銀河，繁星隱匿其間；熱鬧的報春花開在她衣擺上，鋪成青綠的原野。

    露西塔向來見不到蓋婭真容，是因神靈不可直視。如今看到了蓋婭真實的面目，反而讓她心慌意亂。

    她站在龍背上，仰頭固執(zhí)地拽著蓋婭的衣擺，重復(fù)問道：“您要去哪兒？”

    蓋婭笑了，她第一次這般近距離地接觸露西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傻孩子，何必明知故問呢？”

    露西塔抿了抿嘴，使勁眨眼，試圖憋回眼里閃爍的水光，一開口卻是哽咽：“那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您了？”

    蓋婭笑著搖了搖頭：“從今往后，山川江海、森林草原、繁星日月，處處是我。每次看到報春花又開了，你就知道我就在你身邊?！?/br>
    “是因為我嗎？”露西塔問道：“是因為我獲得了神位，才使您隕落的，是不是？”

    “新舊交替，理所應(yīng)當(dāng)?！鄙w婭寬慰道：“說是神明不死，可哪有真正不死的事物呢？終有一日，宇宙都會消亡，我們又算得了什么？”

    “露西，生死是宇宙恒常的規(guī)律，走到這一步也全是我自己的選擇，不必難過。”

    露西塔拽住的衣角終于也化作了一束星沙，從她指尖漏得干干凈凈。

    她眼睜睜看著蓋婭的身影漸漸走遠(yuǎn)，虛化得愈發(fā)厲害，幾乎維持不住形態(tài)。她連忙指揮德爾菲娜追上去，卻始終難以觸及，啞聲喊道：“您就這樣把世界丟給我，我該怎么辦呢？”

    “你不是做得很好嗎？”蓋婭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你沒有讓憐憫影響你的理智，徹底構(gòu)建了一個不依托于任何外因、獨立運轉(zhuǎn)的世界，扭轉(zhuǎn)了它毀于生靈攻伐的命運。就這樣向前走吧，露西，我總在你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