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郁清嶺坐在對面沉默,幾秒之后,他緩緩道:“是?!?/br> 鹿曉抓耳撓腮:“在里面那么多天,您的眼睛視覺有沒有損傷?” 郁清嶺低道:“有?!?/br> 鹿曉:“……” 之前百無聊賴的時候,她曾經(jīng)查過相關(guān)資料,一般來說,郁清嶺這樣的暗室實驗不僅會對視覺造成廢用性的損傷,對心理也是一大摧殘,這種人體實驗幾乎是在法律邊緣了,如果他是要求志愿者做,恐怕是要付出相當(dāng)大的代價——可是他的實驗對象是自己。 鹿曉只好換話題方向:“這幾天我查的資料說,夜盲癥如果是因為基因問題,好像并不能治好……” 她其實沒有希望郁清嶺會回答,只是想要結(jié)束這尷尬的對話。 沒想到郁清嶺抬起了頭,他說:“夜盲是因為視紫紅素?zé)o法產(chǎn)生足量,視紫紅素的最高閾值一部分決定于基因,但是每個人的基因缺陷并不會造成相等的結(jié)果?!弊⒁曋箷?,“沒有證據(jù)證明,這個閾值不可突破。絕對傾向與必然之間,還有空隙。” 他好像只有在提到專業(yè)知識的時候才會語句流暢,毫無社交障礙。 此時此刻,他的眼里流淌著奇異的光,就像一副安靜的黑白畫被漸漸被渲染成了彩色,仿佛只有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活在這個世上。 鹿曉在這樣的光下局促無比,低聲道:“這樣做的希望不大吧,還傷眼睛呀?!?/br> 郁清嶺道:“眼睛存在的意義,是看見真理存在的可能性?!?/br> “……” 換言之,就是如果能看到真相,就算瞎了也無所謂吧。 鹿曉無端想起商錦梨的形容,郁清嶺這類人,一生唯一在意的就是科研,聰明得不像地球人,冷血得六親不認。 “你們科學(xué)家和商人……是不是都這么冷血?”鹿曉輕聲問他。 因為根本不參與這個世界的情感維系,所以他才能提出一份“戀愛實驗協(xié)議”,只是為了監(jiān)測身體的激素分泌與情感存在的必然聯(lián)系。他跟秦寂的自閉癥患者療養(yǎng)中心,根本就是拿情感當(dāng)做維生素在cao作。 郁清嶺罕見地沒有回答問句。 他眼里的光澤已經(jīng)熄滅,幽深的眼眸鎖定鹿曉的眼睛。 他的眸色比普通人要淡,淺褐色中透出一點灰,讓他更像是某一種安靜蟄伏的動物,而不是有血有rou的普通人。也許是那樣的目光太過專注,被他盯久了,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對、對不起……”鹿曉在他的目光下秒慫。 然而直到午餐之前,郁清嶺都沒有再開口。 他這是生氣了嗎? 鹿曉不確定。她忐忑地用著電腦,用余光偷看對面的上司。 郁清嶺正不斷地在敲擊著鍵盤,往電腦中輸入數(shù)據(jù)。普通人敲擊鍵盤一般是有節(jié)奏的,每一個詞組停頓零點幾秒,每一次發(fā)呆走神停頓幾秒鐘,每一次摸魚停頓半小時……而郁清嶺,他所有的敲擊幾乎是勻速的,就像機器一樣,不需要思考時間,甚至不用詞組間隙。 鹿曉懷疑他是不是在假裝敲鍵盤,于是趁著上洗手間的時候路過他的身后,大刺刺窺屏。 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郁清嶺在輸入的甚至不是文字,而是往excel內(nèi)部輸入一組組的實驗數(shù)據(jù)。沒有登記表格,沒有手寫記錄,他似乎只是憑借著大腦內(nèi)儲存的信息,毫無間隙地往其中填寫數(shù)字。 這該不會是他這十來天以來,在小黑屋測定完畢的所有數(shù)據(jù)吧? 鹿曉目瞪口呆地扶了扶下巴。 聽說那天所有的初試者都到1101做了視覺暗適應(yīng)實驗……初試有多少人?200?300? 他記得每一個人的實驗數(shù)據(jù)嗎? …… 鹿曉忘記了自己在偷看,呆呆站在他身后。 郁清嶺正全神貫注輸入,從鹿曉的視線能見他白皙逛街的下巴,還有瘦削氣場的十指。他的眼睫極長,皮膚透著不健康的白,專注的時候,甚至連扎眼的次數(shù)都幾乎維持在二三十秒一次。 鹿曉甚至懷疑,如果不是為了護理眼睫不得干眼癥,他幾乎可以不眨眼吧…… “鹿曉?!焙鋈?,郁清嶺回過了頭。 鹿曉嚇得連連后退,腰肢猛然撞上窗臺,疼得眼淚都快橫流。 “我只是路過洗手間!” 郁清嶺仰頭安靜地看著鹿曉,似乎是不解。 鹿曉嘆氣:“對不起……我不該說您冷血?!甭箷韵肓讼?,老實道歉,“我不懂你們那些復(fù)雜的科學(xué)道理,就是覺得您和秦寂的實驗項目把人類的感情量化然后人為cao控,對人類和情感都不尊重?!?/br> 與其說是不認同科學(xué),倒不如說,她是因為秦寂拒絕她感情所以遷怒。 不論如何,她都不該站在感性的角度去指責(zé)一個科學(xué)家冷血。 “不是?!庇羟鍘X低道。 “什么不是?”鹿曉疑惑。 郁清嶺似乎很困擾,無從和她交流。 鹿曉忽然靈光一閃,反應(yīng)了過來,試探問:“不是冷血?” 郁清嶺微微點頭。 ……他果然是在回答上午的問題=口=! 所以這幾個小時以來,他輸入了將近十頁excel實驗報告,導(dǎo)出了電腦里的素有數(shù)據(jù),以及順便在思考她提出的一句氣話,然后告訴她,不是所有的科學(xué)家都冷血? 鹿曉覺得匪夷所思,簡直是啼笑皆非。 “我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所以不理我?!甭箷运闪艘豢跉猓÷曊f。 郁清嶺眨了眨眼:“提出問題,是科學(xué)態(tài)度,不生氣?!?/br> 鹿曉:“……” 郁清嶺此刻迎著光,灰色的眼眸澄凈得像是玻璃。 他是真的沒有生氣。 鹿曉忽然意識到,郁清嶺他把她的氣話當(dāng)成了真心求解的問題,完全沒有感知到那只是她的情緒。 難道真的就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他也是一個自閉癥患者? 午后,鹿曉在郁清嶺的示意下,跟著他離開辦公室,去地下車庫。 “我們?nèi)ツ睦铮俊庇羟鍘X走路的速度偏快,鹿曉踩著高跟鞋跟不上,只能踉踉蹌蹌地追著他的步伐。 “實驗基地?!?/br> “這里不是實驗室嗎?”鹿曉氣喘吁吁。 “這里是,實驗室。” ……所以實驗基地和實驗室不是一個概念。 鹿曉深刻認識到自己已有的知識體系在sgc完全是浮云,她跟著郁清嶺在地下車庫內(nèi)穿梭,然后停留在一輛白色的cls前。 郁清嶺并沒有立刻掏出車鑰匙解鎖,而是繞著車轉(zhuǎn)了一圈,才坐進了駕駛座。 鹿曉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睜睜看著郁清嶺在座上左顧右盼,試探性開啟車上的所有功能按鈕。 “郁教授,您……在做什么?” 郁清嶺停下動作,認真道:“啟動前檢查?!?/br> “……要檢查得這么仔細嗎?” “要?!?/br> “……也不用那么仔細吧?”音響有什么關(guān)系? “要?!庇羟鍘X認真道。 鹿曉大概也猜得到理論上車輛啟動前應(yīng)該檢查車內(nèi)設(shè)施,可是實際上誰會檢查那么仔細?至于檢查到音響系統(tǒng)為止嗎……如果車上的是秦寂,除非方向盤不見了,否則他根本不會覺得有問題吧=口=? 郁清嶺的表情很專注,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仿佛在做這個世界上做重要的事情。等到終于完成一整套動作,他輕舒了一口氣,踩下了油門啟動車輛。 他的行為刻板而又笨拙。 鹿曉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心上翻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微妙感。 就在剛剛,她偷偷用搜索引擎查了記憶中聽見的名詞,亞斯伯格。它是自閉癥的一個小分支。這一個分支的自閉癥患者日常交流與獨立生活并不成問題,相反他們的智商會以驚人的數(shù)值到達常人無法抵達的境界,但是同樣的也伴隨一些問題,比如一些重復(fù)的刻板行為、輕微的社交障礙,以及無法掌握與理解別人的情緒。 它被稱為學(xué)者綜合征。 歷史上很大比例的天才藝術(shù)家與學(xué)者都屬于亞斯伯格患者,這樣的人在科學(xué)領(lǐng)域,一般會成為人類之腦。 可是歸根結(jié)底,他們其實還是生活在孤島的自閉癥患者。 郁清嶺帶鹿曉去的是一個自閉癥特殊學(xué)校,曦光小學(xué)。 這是鹿曉第一次看見真正意義上的自閉癥患者,正好是休息時間,許多孩子在陽光下休息玩耍,有人用在沙坑里堆砌城堡,有人用小樹枝在地上畫著九宮格,也有人在哭鬧,或者是在樹下盯著小螞蟻。 初看之下,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比喧嘩的幼兒園還有更秩序一點。只是當(dāng)鹿曉從他們身旁穿行而過,沒有一個孩子抬起頭。 鹿曉有種錯覺,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一個透明人?她在孩子之間穿行,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小女孩。 “抱歉!”鹿曉扶起那個小女孩,女孩卻忽然縮成了一團,執(zhí)拗地不肯抬頭。 “是撞疼了嗎?”鹿曉慌了,想要檢查女孩的膝蓋。 女孩大幅度地掙扎起來,喉嚨底發(fā)出一聲聲尖銳變音的“啊”聲。她的手臂僵硬無比,力氣卻奇大,用力一甩,手腕撞上了鹿曉的下巴,撞出一道紅印來。 “小心——”鹿曉站不穩(wěn),更擔(dān)心孩子失去平衡再摔倒。 “啊——”小女孩忽然用頭撞擊鹿曉的腹部,尖銳的指甲摳住鹿曉的手腕,整個小臉都漲得通紅。 “放手。” 忽然,郁清嶺的聲音響起。 鹿曉很少聽見他這樣急促的聲音,她回過頭看見郁清嶺站在十幾米開外,沒有靠近。 只這一分神的功夫,小女孩已經(jīng)抓破了鹿曉的手臂。她看見了紅印,眼里忽然冒出驚恐,松開了手,開始用拳頭砸自己的頭。一下,兩下,越砸越快。 天哪!鹿曉寧可她還在抓自己的手臂,她慌亂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臂阻止她自虐,回頭向郁清嶺求助:“郁教授!” “放開她!” 郁清嶺的聲音急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