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晏不知陳文遇心中暗流涌動(dòng)，被謝昀安撫一通，她思緒逐漸回籠，驚魂初定，冷靜地偏頭朝異響傳來的地方看去。

    入目一片狼藉，碎裂的半扇木門破破爛爛地掛著門框上，隨著夜風(fēng)搖晃，搖搖欲墜，發(fā)出刺耳而駭人的咯吱聲響。

    而陳文遇眉眼陰沉，清俊的臉頰在幽晃的燭火下蒼白鐵青，露出一種名之為恐怖的情緒。

    嬴晏呼吸一窒，捏緊指尖，除了驚嚇，更多的是窘迫。

    一位未出閣的姑娘，三更半夜，在自己房里被一個(gè)男人抱著，還衣衫不整。

    “……”說出去便是一出流傳街頭巷尾的香艷韻事。

    不過嬴晏很快斂了心神。熙朝民風(fēng)開放，帝王風(fēng)流，所謂上行下效，整個(gè)燕京城都奢靡無度，世家貴族間，隔三岔五便有風(fēng)流韻事傳出。

    而且，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若是有朝一日，她與謝昀婚前同榻而眠的關(guān)系暴露于世人面前，壞了清白名聲，或百年后受史書口誅筆伐婚前不貞，也該她自己受著。

    而且嬴晏心里明白，即便她在聞喜宴上沒有陰差陽錯(cuò)地招惹謝昀，而是如她所愿，遇到了顧與知——十四皇子嬴晏悄無聲息的死去，她化身嬌嬌小娘子，拿著偽造戶籍順利離開燕京，去徐州藏身，也很難比現(xiàn)在的情況更好。

    無論如何權(quán)衡利弊，做一位受人詬病的風(fēng)流公主，已是她最舒坦的活法。

    嬴晏收回視線，微垂眼簾，聲音疏離淡漠，“陳公公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她這話已經(jīng)算是客氣，縱然陳文遇是永安帝寵宦，也不能沒有緣由地深夜砸毀當(dāng)朝公主的房門。

    然而落在陳文遇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

    他俊臉鐵青。謝昀能來，他便不能來嗎？還是她的身子只能給謝昀碰？

    謝昀嗤笑出聲，譏誚道：“陳公公跟在陛下身邊伺候這么久，尊卑禮教還不懂么，深夜破門的規(guī)矩，真是讓本座大開眼界。”

    陳文遇冷笑，“謝指揮來白云觀做宵小之輩，偷香竊玉，又是哪里的規(guī)矩。”

    謝昀手指繞著嬴晏一綹青絲打轉(zhuǎn)，漫不經(jīng)心道：“陳公公此言差矣，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偷香竊玉?！?/br>
    說話時(shí)，他故意俯在她白皙小耳旁，氣息溫?zé)?，激起一片酥麻之感?/br>
    嬴晏心間一跳，生怕這廝再說出什么混賬話來，只好借著寬大衣袖遮擋，大著膽子掐了他一把，以示警告。

    她可沒有在旁人面前露風(fēng)流的癖好。

    謝昀其實(shí)沒覺得疼，約莫只覺得她動(dòng)作溫柔地揉了他一下，只是他卻故意悶哼。

    嬴晏：“……”

    她氣結(jié)，恨不得找個(gè)地方把臉埋了，索性閉口不言。

    陳文遇狹長眼眸死死地盯著懷嬴晏，好一個(gè)你情我愿。

    他陰沉的聲音一字一頓，“晏晏，過來?！?/br>
    嬴晏不動(dòng)，此情此景，顯然待在謝昀懷里更安全。

    謝昀睨著陳文遇綠得青翠欲滴的臉蛋，心情十分愉悅。其實(shí)他與陳文遇沒什么恩怨了，若是上輩子陳文遇沒有毒殺嬴晏，他會(huì)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不會(huì)動(dòng)陳文遇。

    至于嬴晏，一開始他對她動(dòng)的三分情，不足為之瘋狂到失去理智，更不屑于搶奪一個(gè)不愛自己的女人困在身邊。最多見著兩人時(shí)，上下嘴皮子一碰，冷嘲熱諷給人找不痛快。

    百年后史書工筆，他們倆人，便是一段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任憑誰聽了都要潸然淚下，再感嘆一句世俗不公。

    畢竟這世上可沒有幾個(gè)女子，愿意不招婿、不嫁人，無名無份地與一名太監(jiān)相伴。

    可惜啊，倆人孽緣該斷了。

    謝昀唇角勾了一個(gè)詭異弧度。

    他不止生性涼薄，也惡毒，平生最喜的事情，就是往人心窩子上捅刀。

    “過去？去哪兒啊，去你懷里么。陳公公沒了那玩意兒，還懂得情滋味么?！敝x昀勾了一抹無情笑，懶洋洋嘲諷，“本座的晏晏慧眼識(shí)人，可不會(huì)跟著一個(gè)一無是處廢物跑?！?/br>
    嬴晏愕然一瞬，她雖防備陳文遇，不過卻沒想如此言語傷人。

    只是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就如刀子捅完了就見了血，再說什么轉(zhuǎn)圜的話，便是往傷口上撒鹽。嬴晏默了默，沒有插嘴，免得火上澆油。

    陳文遇落在嬴晏臉上，見她沉默，心底的憤怒再也壓不住，原來她也是如此認(rèn)為嗎？

    很好很好。

    陳文遇忽而陰狠一笑，不再隱忍憐惜，手掌倏地掀起一道罡風(fēng)，朝兩人砸去，毫不留情。

    于此同出的，還有一柄銀亮的匕首，上面泛著森寒銀光，顯然淬了毒，

    謝昀早有提防，抱著嬴晏身形一閃，離開床榻。

    在兩人離開的那一刻，木床轟然倒塌，青色的床帳被罡風(fēng)撕碎成一段段布條，紛揚(yáng)落下。

    匕首錚的一聲，扎入墻壁。

    謝昀低頭看了一眼嬴晏，扯了扯她臉蛋，嗤笑，“小可憐，看見沒，陳文遇想殺你?！?/br>
    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十年后，陳文遇對你，從來都是如此狠心。

    嬴晏窩在謝昀懷里，嚇得驚呼出聲，脖子僵硬地轉(zhuǎn)過，盯著身后一片狼藉，小臉慘白如紙。

    她不敢想象，方才的力道若是砸在身上，會(huì)不會(huì)血rou模糊，當(dāng)場斃命。

    陳文遇面色一白，忽然意識(shí)到自己做了什么。

    “晏晏……”陳文遇聲音一慌，“我沒有想殺你，是謝昀故意激怒……”

    他上前兩步，似要挽回，去被謝昀不耐地一揮袖，哐的一聲掀飛。

    陳文遇狠狠撞上了雪白墻壁，而后砸落，蒼白的皮rou里扎入一地碎木殘?jiān)?/br>
    他胸口陣痛，嘔出一抹鮮血。

    謝昀的武藝……竟然高深他如此多？

    謝昀無暇再糾纏。陳文遇武功不低，稍有不慎，就會(huì)傷到懷里的嬴晏，于他而言不輕不重的一下，卻可能要了嬴晏的性命。

    謝昀抱著嬴晏，轉(zhuǎn)身離開。

    陳文遇心有不甘，戳著一根碎木，僵硬地站起身，死死地盯著兩人相擁而去的背影。

    空中傳來謝昀涼薄夾諷的聲音，“陳公公還是好好思忖一番該如何請玄真大師下山，向陛下復(fù)命吧。”

    陳文遇被陡然入耳的“陛下”兩字拉回了神智，一桶冷水澆下心中怒火。

    悶熱的余燼將心房燙得痛楚難捱，最終化作nongnong恨意。

    陳文遇眉眼陰郁，咬牙切齒地念了一聲謝昀，而卷著袖口抹掉了唇角鮮血。

    來日方長。勝負(fù)未分。你且等著。

    嬴晏腦子一片空白，等在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被謝昀抱著躲門而出。

    夜風(fēng)灌入衣衫袖口，也灌入了耳朵和眼睛，嬴晏不適地瞇了瞇水汪汪的桃花眼。

    方才發(fā)生的一切，重新在眼前一幕一幕的掠過，從陳文遇破門而入，再到床榻碎裂，再到陳文遇被謝昀掀飛，嬴晏怔然，許久未能回神。

    事情果然還是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

    后院客房鬧出的動(dòng)靜不小，只是嬴晏身份尊貴，居住的院子乃是獨(dú)一落，有淺眠的香客與道士，睡夢朦朧中聽見了隱約聽見了微弱的異響，卻翻了個(gè)身繼續(xù)睡，未往心中去。

    陳文遇回到了房間里，調(diào)息內(nèi)力，蒼白的臉色終于稍有好轉(zhuǎn)。

    忽然，他心頭倏地涌起密密麻麻地疼痛，緊接著腦袋如針扎一般，頭痛欲裂。

    視線模糊中，空間陡然扭曲，陳文遇恍惚瞧見了這樣一副畫面。

    一座六角琉璃瓦涼亭。

    天氣陰沉，風(fēng)雨欲來，天青色的蟬翼紗隨風(fēng)飄揚(yáng)，分外凄涼。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轟隆隆的雷聲自耳邊響起，豆大的雨滴落下，化作瓢潑之勢。

    身著大袖衫的女子被一位男子抱在懷里，痛楚嚶嚀。

    這倆人是誰？

    陳文遇穿過重重迷霧和雨簾，朝涼亭走進(jìn)去，他捂著胸口，每走一步，便心痛如刀絞。

    等看清了容貌，陳文遇瞳孔驀地睜大。

    那女子……分明是嬴晏的模樣。

    她身姿消瘦，從嘴角涌出的黑紅鮮血漫滿了整個(gè)下頜和脖頸，在蒼白的面色上分外刺目。

    晏晏怎么變成這樣了？

    陳文遇臉色蒼白，扶著亭柱一角，捂著胸口緩緩為蜷的身體。

    而后他看見，謝昀手掌緩緩壓上嬴晏胸膛，涼薄的嗓音輕聲低喃，“晏晏。下輩子，別跟著陳文遇了?！?/br>
    陳文遇一下子便意識(shí)到了謝昀想要做什么。他目眥欲裂，也顧不得心口疼痛，步伐踉蹌著上前，伸手意圖將其拽開。

    只是五指卻穿過謝昀的身體，眼睜睜地看著嬴晏瞬息斃命。

    還沒來得及悲傷痛楚，濃霧重新涌入，眼前的畫面逐漸消失。

    調(diào)養(yǎng)內(nèi)息的陳文遇，手掌揪在胸口，一種難言地痛楚逐漸彌漫，而后忽然吐出一口鮮血，朝一側(cè)倒去。

    在失去意識(shí)之前，他腦海里劃過最后一個(gè)念頭——謝昀殺了嬴晏。

    ……

    第二日晨鐘響起，歪在榻上昏迷的陳文遇終于緩緩睜開了眼。

    他望著榻上和胸前的血跡，神色幽幽難辨。

    昨晚，他做了一個(gè)夢。

    夢里的嬴晏，不再年輕，二十多歲的模樣。

    而謝昀殺了嬴晏，還對她說：“下輩子，別跟著陳文遇了?！?/br>
    他是夢到了未來嗎？

    陳文遇手掌握成拳，眼底忽然出現(xiàn)一種名之為瘋狂的情緒，所以晏晏最后還是選擇陪在他身邊了，而謝昀嫉妒瘋魔，狠下心殺了她，對嗎？

    晏晏，你看啊，謝昀不是好人，他會(huì)殺了你。

    陳文遇倏地展唇一笑，不過晏晏，別怕，我會(huì)救你，會(huì)殺了謝昀，替你報(bào)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