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抬起頭來，從他的眼神里，萊耶斯看出他被深深地激怒了。他也站起來，兩個高大的男人面對面憤怒地對視，誰都不肯先退縮。

    “生命的重量，是用時間長度來衡量的嗎？！”

    莫里森氣得肩膀聳動，若放在30年前，他早就跟萊耶斯扭打到一起去了。那時他們年輕氣盛，共同指揮作戰(zhàn)的時候也曾有過不少爭執(zhí)，但他們總能化解?？墒碌饺缃瘢锷娴牟恢涝撃眠@個執(zhí)拗的愛人怎么辦。

    “我從一開始就不想回來！”他突然開了口?！笆牵沂且恢蹦笾?lián)合國的致命弱點，總想著找機會狠狠咬他們一口?？赡菚r候我根本不知道你還活著！自從跟你重逢之后，我一直都害怕這一天發(fā)生，可它還是發(fā)生了。我本來就不想回來，我這輩子已經(jīng)付出的夠多了，我就只想守著你，好好地過最后的日子！”

    最初只有憤怒的聲音里，漸漸地帶了憂傷。莫里森擰緊的雙眉間刻了無數(shù)道痛苦的皺紋。他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用喑啞的聲音說：

    “我再也不想過一天沒有你的日子。就算我還能活50年，100年，那又怎么樣？對我來說，如果哪一天，我再失去你，那我的生命……也就在那天終止了。就算你只有一個星期，我也不想再次看著你死……”

    他看著萊耶斯，平靜地說道：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跟你吵。這是我最后做出的決定，以守望先鋒指揮官的名義。加布里爾萊耶斯，我現(xiàn)在以長官的身份要求你，無條件服從計劃和安排?！?/br>
    說完這句話，他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下萊耶斯一個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莫里森都沒有看到萊耶斯的身影。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萊耶斯在忙什么。他似乎打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像條老狗尋找掩埋骨頭的好地方，在監(jiān)測站的各處謹慎地逡巡。他詢問溫斯頓哪里網(wǎng)絡(luò)信號好又隔音，最后自己一個人在一間舊倉庫里待了很久很久。

    從莫里森回到守望先鋒，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萊耶斯身上正在發(fā)生的那令人悲傷的事實。安吉拉幫忙檢查過他的身體，卻在這有限的醫(yī)療條件和死神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生命中束手無策。幾乎每個人都來跟萊耶斯打過招呼，像是提前的告別。大家小心翼翼地跟他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開心小事，盡可能不提及他的身體。此時，見他明顯想要獨處片刻，人們更是對他關(guān)照有加，連托比昂砸著給宇宙飛船新加裝的防熱外殼時都刻意放低了聲音。

    只有莫里森對他這反常的舉動有不同的推測。他知道前一天晚上當萊耶斯看破了他的真實目的之后，他對萊耶斯的態(tài)度太過強硬也太過無情，怪不得萊耶斯暗自傷心。他一直都在忙著確認這次任務(wù)的細節(jié)，聽取不同的匯報，沒注意的時候一天已經(jīng)過了大半。

    宇宙飛船旁邊，忙著檢修和安裝的幾個人都累得直打哈欠。連溫斯頓都趴在電腦前睡著了，鼠標旁邊還放著一罐吃了一半的花生醬?？礃幼舆M度不錯，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著。莫里森把他們挨個叫起來，讓他們?nèi)N房喝碗熱湯就快去睡覺。麥克雷還打算再回去堅守一會兒，瞥見安娜抱著□□站在一邊監(jiān)督，乖乖地就往宿舍走去。

    “雖然你的體質(zhì)跟他們不一樣，”安娜說道，“但我建議你也去睡會兒，杰克。三天后的發(fā)射和對接需要所有人連續(xù)工作近19個小時，作為指揮官，你更應(yīng)該以精神抖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br>
    莫里森知道他爭不過安娜，心里也隱隱擔心著安娜也會透過他反常的情緒，猜破他的計劃。所以他盡可能地露出一絲微笑，點了點頭。

    “這就去。不過我一整天都沒看見加布里爾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出事，我先去找找他。”

    “哦，”安娜說，“我來的路上剛看見他了，他還跟我打招呼來著。我看見他往東邊去了，你現(xiàn)在過去，說不定你們還能碰上?！?/br>
    莫里森答應(yīng)著，離開了工廠核心。他走出建筑，迎面閃耀著夕陽刺眼的光芒。

    他抬起手擋住眼睛，一時間有些失神。

    他不敢去找萊耶斯，因為他知道萊耶斯一定會再次跟他提起那個任務(wù)。昨天晚上，當他以命令的口吻做出要求之后，他在對方眼里看到的茫然和痛苦幾乎讓他心碎。萊耶斯只剩一個星期的時間，而他作為伴侶，不僅沒有選擇陪伴在對方身邊，還做出了任性且自私的要求，甚至傷害了萊耶斯的感情。

    莫里森感到非常的矛盾。他知道哪怕再看見一次萊耶斯傷心的樣子，他可能都會原地崩潰，然后答應(yīng)對方提出的任何要求?？墒撬植荒芤恢边@樣躲藏下去，讓昨夜的那番爭吵，成為他們之前真正的生離死別。

    心緒一片混亂，不知不覺之間，他跨過一座低矮的橋梁，來到了直布羅陀監(jiān)測站的一處較高的平臺上。

    他的左手邊矗立著高高的信號塔，在球形發(fā)射器的頂端，守望先鋒曾經(jīng)的旗幟迎著海風，烈烈飄揚。

    莫里森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腥味的風。他生長的故鄉(xiāng)四處都是平坦的原野，并沒有海洋?？墒窃谡J識了萊耶斯之后，他便不知不覺地為大海深深地吸引。

    他原以為在海邊成長的人都熱情奔放，個性開朗，可萊耶斯的性格卻恰恰相反。比起那喧嘩的浪潮，萊耶斯更像是平靜的海洋。你永遠不知道深邃之處涌動著怎樣的暗流，可它卻會不聲不響地將你吞噬。每當你看夠了它一成不變的樣子，它卻總會給你新的意外。有時是驚喜，有時卻也有沖撞，到最后，卻只讓人覺得欲罷不能。

    莫里森疲倦地坐了下來。夕陽的光芒籠罩著他，帶給他少許暖意。但他心里的空洞，卻無人能夠填滿。

    他閉上眼睛，卻聽到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他聽得出來的是誰，也知道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在這處頗為隱蔽的平臺上找到他。

    他沒有回頭，等著萊耶斯來到身邊?？赡悄_步卻走得非常慢。他聽見萊耶斯深吸一口氣，似乎是要說句什么，沒想到先傳入耳中的卻是悅耳的吉他和弦。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所有的心緒剎那間都被驚訝所替代。萊耶斯抱著一把不知道在哪翻出來的吉他，木質(zhì)的表面顏色暗沉，琴弦也有些生銹了。但他的手指卻靈活地在琴板上按動，幾串試音之后，恬淡又悠長的調(diào)子便淡淡地響起，一同響起的還有萊耶斯低沉沙啞的歌聲：

    “Fly the oa silver plane,

    See tlt;bgt; target="_blank"> 文字首發(fā)無彈窗l(fā)t;/bgt; it's wet with rain…”

    注視著莫里森的眼眸似水，琴聲和歌聲都淡淡的，像一個讓人不愿醒來的充滿陽光的夢。

    “Just remember till you're home again,

    You belongme…”

    他一邊唱歌，一邊慢慢地走到莫里森身邊，直到在旁邊坐下身來。

    他的眼眉低垂，任夕陽把它們?nèi)境山鹕?。莫里森聽他緩緩地唱著這首上世紀50年代的情歌，不由地上下打量著他的樣子。

    萊耶斯穿著件淺藍色的舊襯衫，他把那扣子扣得一絲不茍，只從最上面的領(lǐng)口處露出結(jié)實的鎖骨。他看起來就像個一輩子都在海邊度過的無憂無慮的歌手，那布滿厚繭的手指只撥動過琴弦，從未扣下過致命的扳機。

    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莫里森忍不住想道。

    假如他們從來都沒有參軍，沒有加入過守望先鋒，如今也就不用面臨這樣悲傷的離別。

    可若是他們從未相遇，這短暫又漫長的人生，又該是多么孤單啊。

    最后的歌聲伴隨著幾個柔和的音結(jié)束，干脆利落，沒有綿延不絕的余音，卻依然讓莫里森出神了好久。他呆呆地轉(zhuǎn)過頭看著萊耶斯，直到一個吻湊近他的嘴唇。

    “我從來沒聽你彈過吉他。”他回吻了萊耶斯，低聲說，“我都不知道，你竟彈得這么好?！?/br>
    萊耶斯淡淡地笑了。他把吉他放到一邊，然后跟莫里森一起凝望著面前的大海。夕陽逐漸沒入水中，宛如那首吉他曲的終結(jié)，并不聲嘶力竭，也沒有海誓山盟，只是簡簡單單地暈染著平凡的幸福。

    “其實我從小就會彈。”萊耶斯說，“只是我彈的大都是藍調(diào)，跟你喜歡的鄉(xiāng)村風格大相徑庭。所以我從沒在你面前彈奏過。”

    “那現(xiàn)在怎么改變主意了？”莫里森半開玩笑地問道。

    萊耶斯沒有回答他的話。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看了一會兒，問了個別的問題：“杰克，你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好像也是在直布羅陀附近跟智械作戰(zhàn)。沒想到繞了一大圈，最終我們卻還是回到了這里?！?/br>
    莫里森回憶了片刻，也露出有些驚訝的神情。他點點頭，“你不說我還都忘了。這的確是我們最初的戰(zhàn)場，不過那時候海平面還沒有上升。如今我們守衛(wèi)過的那些城鎮(zhèn)早就已經(jīng)淹沒不見了。說不定，它們就在我們看著的這片海下面呢?！?/br>
    回憶起過去總是能讓他們感到片刻的輕松。雖然他們幾乎從未有過太多浪漫的過往，但到了此時，彼此才意識到曾經(jīng)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刻都太過短暫，也都那么珍貴。

    “那時候智械中樞多瘋狂啊?！比R耶斯的語氣輕輕的，仿若懷念。“我年輕沒有分寸，竟敢只帶著一支5人小隊跟那么多智械對著干。那時要是沒你，我早就死了。”

    莫里森輕笑，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長滿胡茬的下巴?！鞍?，它們要是知道，當初報廢了那么多智械都沒能打下來的城鎮(zhèn)，如今淹沒在海底唾手可得，不知道會怎么想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