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_分節(jié)閱讀_61
馬路牙上停著鳥,用喙啄一地瓜子的碎皮,再撲棱著飛走。蘭舟倒不用吊著胳膊了,打著石膏做點(diǎn)常規(guī)動作,不大動就沒事。他面朝門外愣神看著,眼一會兒就晃花了。他發(fā)茬后面凸出一枚骨節(jié)。柳亞東盯著,一手紙杯一手煙,搞得倒像他蠻滄桑。 商區(qū)有個百貨樓,貼長條的奶白瓷,嵌一碼色的藍(lán)玻璃,映著天光云影。前幾年它能算素水縣區(qū)獨(dú)一處,如今多了個宏茂商廈,也就不新鮮了。非要說個特別的——百貨樓頂層是東風(fēng)電影院,78年開起來的老影院。電影如今是不新鮮,原前計(jì)劃經(jīng)濟(jì)那會兒叫一個鳳毛麟角。電影制片廠只拍不放,中影負(fù)責(zé)統(tǒng)一發(fā)行,一市一縣就那么幾份拷貝膠片,影院串片播放,跑片員蹬著自行車滿世界趕,生怕誤了放映的點(diǎn)兒。 一說,焦麗茹倒回憶起自己做姑娘時,“有個跑片的,騎車在我們文化宮邊上栽了個大跟頭,車也栽壞了。他蹲那兒啪嗒嗒掉眼淚,過路的呼啦圍上來,問怎么了呀小伙子,他說跑片趕不上點(diǎn)了,要罰工資了。一群人就幫著出主意,有的給他上鏈條,有的給他拿水,有的給他硬幣說你坐公交趕一趕,后來來了一個騎幸福250的,五大三粗的,他說你來,我騎摩托帶你走?!苯果惾阌U著眼,“有時候就覺得那會兒的人,都善得很,沒什么壞心眼子?!?/br> 誰也沒應(yīng)這話,柳亞東更好險(xiǎn)沒從鼻子里蔑笑出聲。 “我是難得來。”焦麗茹從提包里又順出根女煙,說:“請你三個看場電影吧,汽水要不要?” 你說一瞥里的印象有多深呢?可能很久。一場電影時長的呢?那就更深更深,搞不好一輩子難忘。因?yàn)檫@個電影,柳亞東和蘭舟都對“女人”定規(guī)的理解做了改變。女人其實(shí)不是愈艷愈好,疏淡不語的樣子,也挺美;女人也不一貫是懦弱矜持的動物,“我愛你與你無關(guān)”,用輕巧的謊言埋葬一生的牽念戀想,果決勇敢,叫人錯愕地消化不了、自慚形穢。銀幕上開篇就是蕭瑟的嚴(yán)冬,顏色也灰灰的、黯黯的,琵琶曲琮琤作響。觀眾席上人還算不少,三三兩兩簇成一小團(tuán)一小團(tuán),切切察察總有交談。 本來要坐一排,結(jié)果空位置不夠,只能拆開兩兩鄰座。胡自強(qiáng)挨焦麗茹坐前排,柳亞東挨著蘭舟,那一排就他倆。蘭舟拿著份糖炒板栗,剛出鍋的,隔著袋子還guntang得很;柳亞東拿的是兩瓶海碧汽水,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玻璃瓶上凝著一層水珠子。柳亞東摸黑要遞他一瓶,扭過頭,看見他用舌卷掉唇上殘余的幾粒栗子粉渣。 他的五感乍然就煥活了。 那一晚,觸感之外,蘭舟的嘴唇有一股唾液的水腥味道。柳亞東停駐在那里,見分寸地朝前抵了抵舌尖,蘭舟牙關(guān)緊得紋絲合縫,他也就放棄了,專注于嘴巴相碾,甚至青澀地輾轉(zhuǎn)了角度。持續(xù)的時間不長,柳亞東吻了他十多秒。那會兒是山風(fēng)野墳,也不曉得有沒有什么孤魂野鬼看見。蘭舟比他預(yù)想的要鎮(zhèn)靜從容,沒什么顯見的動作,濕潤的眼睛沒有大幅閃躲,以目光與他答對。這么一看,反倒是柳亞東自己先懵了,他看天,看地,看空氣。他食指往嘴唇上擦,又快速一抿,喉結(jié)一滾,像把吻給一咕嚕吞進(jìn)了肚子。這當(dāng)然是初吻。他又抬手給了自己一嘴巴子,朝腳尖笑笑,慌亂又高興的神經(jīng)樣子,整顆心臟燃燒起來。 停了挺久,蘭舟什么都不說不問,只老氣橫秋地嘆氣,呼的一聲,摻進(jìn)山野的風(fēng)里。 銀幕上,齊頭簾的女學(xué)生停駐在作家徐先生的屋外,朝里探望,謹(jǐn)小又好奇的模樣。柳亞東伸手去掏板栗,一沒留神掉了油亮亮的一顆,咕嚕咕嚕往座兒里面滾。 浪費(fèi)糧食是大罪。蘭舟費(fèi)勁蹲下去撿,頭深埋進(jìn)去。柳亞東憂心他捆著石膏的那只胳膊,連連小聲說“讓開我來撿”,跟著蹲下去埋頭。立錐的地方黑咕隆咚,兩個人頭挨頭,隱隱約約覺得板栗就躺那個位置,一齊伸手去摸,沒成想不是,是一團(tuán)紙屑,攥住的也是對方熱滾滾的手。蘭舟往回收,柳亞東流氓行徑,抓住了就不放。前排右邊,犄角旮旯那兒圓溜溜的一個什么,八成就是板栗,柳亞東擠得微喘,一手抓著蘭舟,一手伸過去夠,掏回來東西瞇眼一瞅,果然是,可惜沾上灰了,不能吃。蘭舟蹲得膝蓋發(fā)麻,就說扔了吧,白費(fèi)勁。要抬屁股坐回椅子。柳亞東低低喊他名字一聲,追索地抬起頭,又吻上他。蘭舟猝不及防,沒及時合牙關(guān),唔了一句,被扽得墩回原位,不得不讓他舌尖伸入。 女學(xué)生長大,身量拔高,依舊瘦弱平坦。她得以進(jìn)了徐先生的書房,驚嘆他滿屋珍藏,而后奉獻(xiàn)了自己的初夜。演到那幕,觀眾席上微微有sao動,女人羞怯地低笑,男人朝女人挑眉,給暗示性的低語,或直接就在對方臉上來一口,換一頓雨點(diǎn)粉拳。 胡自強(qiáng)不好意思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坝^女人身體,轉(zhuǎn)開頭沒看。焦麗茹故意拿手往他眼睛上遮;這一旁,柳亞東更有目的地親吻著蘭舟。動作更精準(zhǔn)、用力,到蘭舟驚詫,朝后掙動。 柳亞東手扶著他后頸子,緊跟著朝前挪,吮他嘴里的水意,咂出一股海碧汽水的甘甜。他動作還是既生疏又愚蠢,或者說魯直無章法。蘭舟從最開始的招架服從,到被激起了自尊心,也不甘,也不服,也昂起下巴朝前頂。漸漸的,兩人熱情的失序起來,說不上誰煽動了誰,誰感染了誰。兩人蹲得更深,幾乎是坐在地上,用力地纏繞唇舌。銀幕上一場癡戀,誰也不察覺到他倆正窩藏一起。 柳亞東后來知道他們看的電影叫《一個陌生女的來信》。 晚上花籃排布,紅毯長又長,幾乎要鋪到對街;金鼎門頭依然明晃晃的,下頭客來客往,男人一水兒西裝。 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西裝是男人的一道溝坎,有的人穿就怎么都合適,有的人穿,評一句古怪都叫給臉。邵錦泉不用說,西裝就是他第二層皮,是他最淺顯的偽裝,配上他今兒一絲不亂的發(fā)型,與其講他是個吃血飯的黑社會,不如說他是個知書達(dá)理的學(xué)究。胡自強(qiáng)的“風(fēng)姿”倒是真沒想到,他骨架頗大,個頭很高,軀干撐滿西裝留不出余地,人非常之硬朗,雉澀也與之褪去一半??上г谌币稽c(diǎn)男人的從容。 柳亞東精健,燒完成了勁瘦。他利索的短頭發(fā),天生的一張兇臉,神情又慣性冷漠,西裝一旦樣式簡潔裁剪合身,文配武,就顯得蠻有味道。他胳膊大腿緊繃繃地?fù)卧谝鹿芾?,兩肩平闊,西裝布料是墨一般的黑色,夜晚霓虹下,一身細(xì)節(jié)統(tǒng)統(tǒng)淹沒,整個兒人都是沉頓的、潦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那么設(shè)計(jì),他西裝上衣有時裝感,略帶收身,從后朝前看,柳亞東腰際是兩道微攏的線,旖旎有味道,柔韌不削薄,有性的暗示,時髦話說,叫瞅著性感。 春水堂的幾個女孩兒被安排來做“迎賓”,描眉畫唇,該露的全露。她們朝柳亞東背后指指戳戳,竊竊嬉笑。 嗓子最銳的,是當(dāng)初敢給焦麗茹甩臉子的靜靜。她有做/雞資本無做/雞自覺,她天生心靈嘴巧,心氣兒自然也高。她捫心說素水只是個鴿子籠,是個臭水溝,再狠命掏,到手的也是爛泥里蹦跶的臭魚蝦,傍上有什么奔頭?不比去大城大市混,稍微動一動心思,隨便做個老板的小三四五六,也比如今陪酒陪睡的賺得足。她迷香港的鄭伊健,迷洪興社仗義長情的陳浩南,她篤認(rèn)男人要狠一點(diǎn)才值得愛。她哎哎,笑說:“那誰?好小哦。” 夢雅是張長臉,靜靜喊她“大馬”,買她鐘的按摩客相對就少,得虧是性格溫吞脾氣好,有的人就迷她那掛。她朝柳亞東望望,解釋說:“麗茹姐不提了么,說邵老板招了三個武校的?!?/br> “哎,我當(dāng)是幾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叔呢?!膘o靜笑得賊兮兮,“怎么這個這么嫩?” 夢雅嘆:“越小越好糊弄,你跟他說這是個好出路,他就巴巴地信了?!?/br> 靜靜飛白眼:“你別跟我這兒老氣橫秋的教育人!煩死了,你就是個雞,說屁的你說。” 小雅很小,年初滿十七,她騙焦麗茹說她二十四,丈夫是得病死的,生下來個黃口小兒要養(yǎng)。她訴說得極動情,一副心如死灰要上吊的樣子,焦麗茹信了她“凄苦”身世,不知為什么地共情了。她柔聲勸問她要不要留下來學(xué)按摩,不用上鐘,說你一個做mama的,最好能干干凈凈的。結(jié)果是小雅她自己鉆進(jìn)上鐘的小姐堆里,屁顛顛跟著按摩客上了二樓的標(biāo)準(zhǔn)間。她手段純熟有一套閨帷秘笈,倒搞得嫖客沉迷陶醉得很。她謊言很快被識破,焦麗茹倒沒怒,反倒說你有你的命,你情愿就最好,不要后來后悔了再罵我是個毒鴇母,我是勸過你的。她沖靜靜眨水亮的杏仁眼,眼影的磷粉撲簌簌往下落。她噴出一嘴粗俗:“你個爛婊/子,看見帥的帶把子的就想扒,跟狗一樣渴!” 靜靜踩著細(xì)高跟沖過去,掐她小籠包似的奶/子,“說誰狗?你才狗!” 小雅嘎啦啦地笑著尖叫,撅著屁股蜷起背,更高聲:“誰sao誰浪誰是狗!哪個當(dāng)年舔著臉想往邵老板床上爬,結(jié)果!人家柳下惠轉(zhuǎn)世,根本就——唔!”靜靜猛地捂上她的嘴,揚(yáng)手在她屁股上狠狠來了幾下。小雅掙扎踢打,往靜靜腿間的密林峽谷里戳。 “哦喲——不要鬧了呀,麗茹姐看見罵死你們?!眽粞派锨胺珠_他倆,四處瞟。有人來問她話,她馬上堆笑說:“對的對的!您里面請。” 靜靜一撥拉頭發(fā),朝胸脯按按,又瞥柳亞東:“不知道是不是個童子軍?!?/br> “怎么可能?!毙⊙挪[眼篤定道,“在我們鄉(xiāng)里,他這個個頭的男伢伢孩子都滿地跑了,說要還是童子雞那八成是裝!你看他襠嘛......那么鼓鼓一包,肯定色得很!他還他媽的能擱著好槍不用?鬼扯咧。” 靜靜挑眉拋飛眼:“那也不一定哦~” 小雅回拋:“你去試試呀~賭你那根串玉的手鏈子。” “賭就賭?!?/br> 柳亞東一直在看也穿著西裝,正站散煙的老賈身旁不語的蘭舟。柳亞東眼前的掠過的人絡(luò)繹成陣,有的是小老板派頭,腆大肚子,夾小皮包,說話宛若敲鑼放炮,有的臉粗糙黯淡,目光兇厲,隔著衣服都聞得見血味,有的縮頸屈膝好像被人閹過,眼珠子亂轉(zhuǎn),逢人都要伸手去握,滿臉掛笑。愈往深去人愈膽小,覺得陰謀陽謀四處都是。柳亞東莫名心生疲怠,就一逕往嗡擾的人群外緣退。眼前是密匝匝的頭,滿鼻子煙味,他跟蘭舟,也就幾乎隔了一條銀河那樣寬。 蘭舟穿西裝不像他那次穿校服,明擺一副“我不自在”,看的人更覺得不自在——什么玩意兒?偷你爸的吧?他像小矮駒配了副威風(fēng)凜凜的好鞍,你都心疼,覺得他就該慢悠悠地在雨露里嚼草小憩,憑什么非讓他往戰(zhàn)場上殺。老賈伏在蘭舟耳邊吩咐了幾句什么,蘭舟快速地點(diǎn)頭,柳亞東聽不清,他郁悶心焦又表現(xiàn)不了,就撓頭小聲囁:“媽的?!?/br> “小帥哥?!?/br> 屁股挨了一記,柳亞東猛得朝前彈。他一扭頭,是張笑吟吟的臉,年紀(jì)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