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第二日，難得清閑，拔都自去忙活他的招賢納士，李彬便躲在屋里偷懶發(fā)呆。

    “李大哥你在嗎??！”李彬還在魂游天外時，別兒哥拎著他捉蟲子的竹筒一蹦一跳地進(jìn)來了。

    “來喂小黃？”李彬忙散去一身慵懶，笑著起身去迎他，與別兒哥一起打開小黃的窩。

    這些天，小黃每日里除了蟲子便是碎rou，個頭長大了不說，肚子眼見著圓了起來。它還在睡覺，被光亮吵醒，抬頭一見是別兒哥，開心得毛茸茸的翅膀亂撲騰，張開尖嘴啾啾直叫。

    “少喂他一點(diǎn)，我看他胖得厲害，怕他以后飛不起來?！崩畋蛟谝贿吿嵝训?。別兒哥恨不得將府里的蟲子捉全了，每天喂食小黃不像養(yǎng)鳥倒像養(yǎng)豬。

    別兒哥有些委屈，明明哥哥們和阿爸都說小孩子要多吃點(diǎn)才能強(qiáng)壯，所以他才每天都給小黃弄好多吃的。

    “小黃，今天只能吃一半，李大哥不讓你多吃……”別兒哥一打開竹筒，小黃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尖尖的喙伸了進(jìn)去，一眨眼的功夫幾條又肥又胖的毛毛蟲就下了肚。

    李彬在一旁警覺地數(shù)著數(shù)，見它吃得差不多了連忙叫停，“好了可以了！白天吃這些差不多，晚上還得吃頓rou呢。”

    別兒哥聽話地將竹筒蓋子蓋好，小手安慰似的摸摸小黃毛絨絨的圓腦袋，“小黃，不能給你吃啦！不然你就長胖了！”

    小黃才剛吃個七分飽，正打算大餐一頓，不想送到嘴邊的美味就這么沒了，委屈地嘰嘰喳喳亂叫，小翅膀憤怒地?fù)潋v拍打別兒哥的手臂。

    送走別兒哥，李彬也逗了會兒鳥，沒吃飽的小黃嘰嘰喳喳地朝李彬罵街，李彬仗著雛鳥還小，就把蔥白似的指頭放到那嫩黃嘴邊任他又啄又咬。

    中午時天氣晴朗，秋高氣爽，恁大的日頭掛在天上。李彬看天氣不錯，就將府里之前放置許久，有些發(fā)霉泛黃的書卷都拿到院子里晾曬?？芍粠卓嚏姷墓Ψ?，窗外的天空就變了顏色，自湛藍(lán)變成了灰突突的模樣，竟是有幾分要下雨的跡象。李彬連忙把小黃送回窩里披上外套出去收書。

    北風(fēng)帶著黃沙席卷而來，在這干燥的沙漠之中，李彬竟然嗅到了許久不曾感覺到的潮濕氣息。 這是要下雨了嗎？久旱逢甘霖，對于李彬來說，下雨自然是極舒爽的事了。

    到了下午果然不出他所料下起了雨，屋外天氣陰沉沉，還刮著凄冷的秋風(fēng)，淅淅瀝瀝地掉著雨滴，反觀屋內(nèi)也是低壓迫人，氣氛沉寂。

    昔班、別兒哥與撒里達(dá)從大到小坐成一排，滿面不情愿看著面前的《爾雅》。

    李彬沒在學(xué)堂認(rèn)真學(xué)過習(xí)讀過書，自然也不會講課，磕磕巴巴念著書上文字，又生硬地解釋涵義，聽得幾個蒙古小伙子昏昏欲睡，可又不敢明目張膽走神，因為拔都就站在屏風(fēng)后面，露出半個腦袋。

    “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旻天，冬為上天。四時。這個你們懂吧，這就是漢人說的四季……”李彬偷眼看幾個少年的反應(yīng)，昔班剛打了個哈欠，眼角還沾著水漬；撒里達(dá)小小的腦袋已經(jīng)快垂到桌底去了；別兒哥雖然還沒睡覺的意思，可眼神渙散，顯然心已經(jīng)不在書本之上。李彬清清嗓子，放大了音量。

    “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四氣和，謂之玉燭。春為發(fā)生，夏為長嬴，秋為收成，冬為安寧。四時和為通正，謂之景風(fēng)。甘雨時降，萬物以嘉……這幾句的意思就是，四季有四季各自的特點(diǎn)功能，要順應(yīng)四季方能萬物豐登。”

    昔班的雙手托著下巴，強(qiáng)迫自己不會一頭栽到桌子上，迷茫地問道，“沒懂……”

    “額……”李彬心想，草原上長大的牧人，應(yīng)當(dāng)沒種過地，只好換種說法解釋起來，“便如同放牧一樣，要順應(yīng)四季輪回，水草肥美時令牛羊長膘，才好秋冬貯存食用。”

    “哦……”昔班點(diǎn)點(diǎn)頭，又是個長長的哈欠。

    屏風(fēng)后的拔都突然一轉(zhuǎn)身來到別兒哥身后，敲敲他的小腦袋，“別兒哥，你把剛剛李彬所說的話重復(fù)一遍?！?/br>
    “啊……??？！”別兒哥一激靈趕緊端正坐好挺直腰板，擠眉弄眼去向昔班和撒里達(dá)求救，卻發(fā)現(xiàn)撒里達(dá)早就睡得口水老長，而一旁的昔班也是一副剛剛清醒的模樣。

    拔都居高臨下，把他的小動作看的一清二楚，怒氣大漲，提高了嗓門說道，“別找別人，我現(xiàn)在在問你！”

    別兒哥急得滿頭大汗，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春……春……夏，夏……”他剛剛神游在草原上正策馬馳騁，李彬講的東西自然是一丁點(diǎn)也沒聽進(jìn)去。現(xiàn)下急得快哭了出來，“嗚嗚……我忘了……”

    “哎……”李彬扶額，他倒是要顧及下小王子的面子，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去了，可還忘了旁邊還有個怨神似的拔都。

    “你說你該不該打？”拔都拎著他衣領(lǐng)將他從書案后拽了出來。別兒哥眼看自己又要挨揍，縮著肩膀低著頭不敢看哥哥，圓圓的眼眶里充滿了水汽，“我以后不敢了……哥你別打我……嗚嗚……”

    李彬可不敢拉架，從桌底下伸手扯扯昔班的衣角，昔班朝他做了個無奈的神情，表示自己也沒有辦法。

    “昔班你別以為你剛才打瞌睡我沒看到，我收拾完別兒哥就收拾你！”

    昔班嚇得一縮脖子老老實(shí)實(shí)坐好再不敢動作。

    別兒哥已是做好了挨揍的準(zhǔn)備，卻遲遲沒等到拳頭或者巴掌，他納悶地翻著眼皮戰(zhàn)戰(zhàn)兢兢偷看拔都。

    拔都閉上眼睛深深嘆口氣，似思考又似隱忍，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緩緩開口道，“打也沒用，今晚你就去父親母親牌位前反省一夜吧……”

    李彬目送著一大一小兩人走出門外，才長出一口氣，昔班也肩膀一塌趴在了桌上。

    “嚇?biāo)牢伊恕濒[了這一出昔班也不再困倦，萎靡地趴在桌上喃喃自語，“希望二哥快點(diǎn)消氣……”

    李彬不信，心道這人明明對他就很溫柔的，于是湊過去與他咬耳朵，“他生氣很可怕嗎？”

    “哎……二哥忒倔，他犟起來只有大哥能管住他，可現(xiàn)在大哥又不在，可憐的別兒哥今晚估計要在阿爸牌位前跪一夜了……”說著說著，昔班自己也有些怯意，“說不定我今晚也得一起去……”

    撒里達(dá)還在睡，不止睡得口水長流，竟然還打起了小呼嚕，李彬見瘟神似的拔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也心安理得摸起了魚，同昔班打開了話匣子。

    “來了這么久我還真不知道你家以前的事，現(xiàn)下聽你一講有些好奇，你要不再跟我說說？”

    昔班只要不讀書，做什么都覺得開心，同李彬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其實(shí)阿爸生前最看好的繼承人不是二哥，而是大哥?！?/br>
    “咦？還有這么回事？”

    “是啊，大哥更圓滑一些吧，立的軍功也更多，只可惜大哥是庶出，我與二哥和弟弟都是嫡出?！?/br>
    “嫡庶有別？”李彬長在中原，自己也是小妾所生，自然懂得其中苦楚。

    “其實(shí)草原上的人更講血統(tǒng)，大哥的生母并不是蒙古人，而是高昌回鶻的畏兀兒人。阿爸去世前已經(jīng)隱約預(yù)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他一邊惋惜大哥的出身，一邊也為二哥著急……”

    昔班長嘆一生，“阿爸每天都想念著草原，惦記我們幾個快些長大，憂郁成疾早早就去世了……”

    李彬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得低聲道，“手心手背都是rou，我想你阿爸除了心焦，心中也定然有些開心的，畢竟兒子們都是這么有出息的小伙子?！?/br>
    昔班那肖似拔都的臉蛋一紅，反駁道，“我哪比得上哥哥們……我讀書都讀不進(jìn)去。阿爸臨終前便把領(lǐng)地分了兩半，一半給大哥一半給二哥。結(jié)果后來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李彬聽得津津有味忙追問。

    “后來大哥說他能力不足，將一切封地權(quán)利都交還了二哥，而且還下跪宣誓永遠(yuǎn)服從二哥?！?/br>
    “喔——”李彬不禁驚嘆，一是驚訝于斡爾達(dá)的自謙大度，二是羨慕這兄弟情。“你們一家當(dāng)真是親近了，雖遠(yuǎn)離哈拉和林也不富裕，但我覺得也是好事?！?/br>
    “是啊，我跟你說……”昔班示意李彬附耳過去，低聲私語道，“我聽說你還跟蒙哥很熟，你別看他一臉老實(shí)相，他平日里沒少和貴由作對……”

    李彬想起了蒙哥那溫吞的棕色雙眸，也覺得帝王家事頗有些意思，“我看啊，你二哥其實(shí)根本不用做什么，坐山觀虎斗坐收漁翁之利也挺好……”

    “噓——”昔班趕緊捂住李彬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懂我懂！”李彬猛點(diǎn)頭，悄咪咪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小時候也是像別兒哥這樣挨打長大的嗎？”

    一提起小時候的事昔班的神情就極古怪地瞪了李彬一眼，“我要是跟你說了，你可不準(zhǔn)告訴我二哥……”

    李彬舉起四根手指像模像樣地對天起誓，“我發(fā)四我不會說出去的！”

    昔班笑了笑一把將他的手按了下去，“其實(shí)也沒什么，我不大記清小時候的事了。你比我只大一歲，明明我倆差不多大，二哥卻只對你好，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給你……我屁顛屁顛每日跟在你們后頭，二哥嫌我礙眼，總讓我自己找活干去……”昔班噼里啪啦一通抱怨，眼神幽怨地盯著李彬。

    李彬驚得雙眼和嘴巴都成了個圈，不可置信地反問道，“我小時候與你們一同生活過？！”

    “哎……你可別告訴二哥是我說的，二哥的意思是想讓你自己慢慢想起來的，不過我每天看你倆真的心焦，實(shí)在是憋不住了，且讓我都說出來吧……”昔班雙手合十做祈求狀，“不過二哥對你是真的好，當(dāng)年舅舅家來了個表妹做客，二哥出于禮貌便陪她騎了會兒馬，忘記跟你說好的一起去打黃皮子。你就氣得像個紅眼睛小兔子似的，給二哥嚇壞了。你哭著喊著說二哥不要你了，二哥連連跟你保證說你才是他的心頭rou，還說將來要娶你做王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昔班想起兒時的事來拍桌大笑，笑得眼淚都飚出了眼角。

    李彬坐在那，聽著昔班的狂笑，變成了個泥塑人一般，在冰涼的秋風(fēng)中被吹的稀碎稀碎。

    “昔班王子你不要消遣我啊，這玩意兒……一點(diǎn)都不好笑?。≌l要嫁給他?。?！”

    “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想笑啊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嗝～”昔班邊笑邊打了個嗝，“你那時還說，你有小雞雞不能給他當(dāng)妃子，二哥便拿出大汗的派頭來安慰你，他要是當(dāng)了大汗他想娶誰就娶誰，誰也管不了他哈哈哈哈哈哈??！”

    “這有什么好笑的！！”李彬看他笑得囂張模樣，氣急了就想去揍他，讓他漲漲記性。卻不想剛一伸手出來就被昔班抓過，自己也被按在了桌子上，雙手反剪在身后。

    “你打不過我的！”昔班笑得滿面通紅死死按著李彬，“其實(shí)跟了我二哥也挺好，現(xiàn)在沒了嫂子，他對那個側(cè)妃也沒興趣，倒是你長得好看還知書達(dá)理，能不能生孩子倒也無所謂，我已經(jīng)有個小侄子外加個小侄女了……”

    “呸呸呸！”李彬滿臉通紅，奮力將臉轉(zhuǎn)向身后打斷道，“要嫁那也是他嫁我！我不可能給人做小媳婦的！”

    兩個少年一邊拌嘴一邊玩鬧，把睡得正香的撒里達(dá)吵醒。撒里達(dá)睜開了迷瞪瞪的眼睛左顧右盼，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奶聲奶氣地問道“下課了沒？是不是能吃飯了？”一轉(zhuǎn)頭看見昔班按著李彬，兩人正躺在桌子上角力，歪著小腦袋疑惑地問道，“昔班叔叔你在跟師父摔跤嗎？”

    “嘿嘿，他摔不過我！”昔班連忙住了嘴，松手把李彬放開，李彬這才有了喘息的空擋，兩頰通紅喘著粗氣。

    撒里達(dá)跳過去乖巧地?fù)ё±畋虻母觳?，朝昔班做了個鬼臉，“叔叔要是欺負(fù)師父的話，阿爸肯定會生氣的?！?/br>
    昔班哭喪個臉，“我哪敢啊……而且二哥他早就生氣了……哎……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們鬧了，我還是去找二哥認(rèn)錯爭取個寬大處理吧。”說罷拎了把雨傘，腳步拖沓地去尋拔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