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說出來了。

    岑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清楚這許許多多年過去，重新揭開心口上的傷疤是不是還會再疼得流血，只是他覺得自己欠拿命護(hù)他的人一個解釋。岑路不想糊弄這個解釋，于是只能一刀一刀地將自己的心凌遲給他看。

    有些陰影藏得太深，于是在心臟上生了四通八達(dá)的根，再一次被人拔起來的時候連帶著心上的rou都一齊支離破碎地連根而起。岑路坐在審訊桌臺上，難受地捂著胸口喘氣，疼痛在腦海里一點(diǎn)點(diǎn)放大，他依稀記得，從前他生病了頭疼的時候，父親都是要給他把粥端到床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哄著他吃的。

    就連他獲終身成就獎的那天都不曾有例外。

    “爸爸，你和媽去就好了，別因?yàn)槲艺`了典禮?！贬反┲簧砦餮b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白皙的面容燒得通紅。少年正一腳踏在稚氣與俊美的邊緣上，聲音也因?yàn)樘幵谧兟暺诙行┧粏‰y聽，可饒是這般狼狽的模樣，也清清楚楚地能從這人的臉上看出風(fēng)流倜儻的苗頭。

    “聽爸爸的，把粥喝了。”男人與兒子一樣也穿著一身漆黑的西服，只是比兒子還要更正式些，胸前端端正正地打著雪白的領(lǐng)結(jié)，雖然兩鬢斑白，從男人的臉上卻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歲月還是對他格外偏愛些，到了不惑的年紀(jì)依舊端著一派英俊瀟灑。

    “不了，喝不下?！贬窙]什么力氣地推開那只白瓷碗，“都說讓你們別再杵在這兒了，趕不及的話你看這獎還頒不頒給你。”

    坐在兒子床頭的女人眉目如畫，只是此刻那雙美麗的杏眼里卻帶著些無措，溫青藍(lán)看看燒得滿臉通紅的的兒子又看了眼波瀾不驚的丈夫，神色慌張得像是去遲了就真領(lǐng)不到獎似的。

    岑柏清楚妻子六神無主的個性，于是將寬大的手掌放在她肩膀上，安慰似的撫了撫。接著抬頭笑罵那個滿嘴跑火車的：“你看看你說的是什么話，也不怕你媽當(dāng)真。真不準(zhǔn)備去了？”

    岑路將頭埋進(jìn)被子里，天知道他現(xiàn)在有多郁悶：“不去不去，懶得看你們一幫老頭子在臺上假惺惺地講話。”

    岑柏聽了這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惱，只是輕笑了一聲：“那我跟你媽就先出發(fā)了?！闭f完將那碗綴著蔥花和rou絲的白粥放在兒子的床頭，與妻子一齊出了門。

    直到聽見外頭的大門響，岑路才將腦袋從羽絨被里伸出來，帶著些鼻音地自言自語：“真是的…老狐貍，說得我好像還會去一樣……”

    話畢卻乖乖地端起了那碗粥開始喝。

    帝工大的禮堂外，眾人等待了許久才在那條紅毯鋪成的道上看見今天的主角——岑柏夫婦。一時間閃光燈伴著竊竊私語響個不停，岑夫人在踏上那條鄭重其事的紅毯時緊張得一個趔趄，卻感到丈夫溫?zé)岬氖旨皶r地扶住了自己的肩，這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丑。

    溫青藍(lán)半是感激半是不好意思地望向丈夫溫潤的眼睛，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我給你丟人了吧?！?/br>
    她說的是真心話，溫青藍(lán)從來都不明白像岑柏這樣條件的男人為什么最終獨(dú)獨(dú)選中了自己。大學(xué)時他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那個名字，而自己只是在一眾追求者中最渺小的那個，就連主動去圖書館里跟他搭句話都不曾敢。

    可就是這樣的她卻偏偏不知為何被他看上了，兩人確定了關(guān)系之后他便再不多看旁人一眼，其實(shí)即便是之前，岑柏對于流連花叢也從沒什么興趣。大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火速結(jié)了婚，溫青藍(lán)也懷上了孩子。

    溫青藍(lán)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躺在丈夫的身邊默默祈禱，希望這個孩子不要有一丁點(diǎn)兒像自己的地方，從外表到才華，從頭到腳都像他爸爸才好。

    后來岑路出生了，沒有辜負(fù)母親的期望，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是活脫脫一個縮小版的岑柏。只是溫青藍(lán)卻覺得，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

    她愈發(fā)覺得自己像個外人。

    丈夫是名門學(xué)士，兒子是天之驕子。而自己的普通，卻越來越刺眼。

    “你說什么呢。”岑柏察覺到了妻子的不安，并未將自己的手從她的肩膀上拿開，反倒是握得更緊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就是今天在這兒打了個滾，最后我上領(lǐng)獎臺的那一刻除了你也不會有人陪我了，連兒子都不行?！?/br>
    沒有這個雖然懦弱卻不離不棄的妻子的陪伴，又那里會有自己的今天？岑柏想著，只可惜她卻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無論是自己還是兒子，對她從來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

    溫青藍(lán)從丈夫的眼底看見了真誠的愛意，心中突然泛起絲酸意，伸手將柔荑搭在肩頭的那只手上，只覺得自己對丈夫的迷戀又增加了幾分。

    安撫了妻子之后，岑柏覺得事情順利了許多。在獲獎人發(fā)言之前，他只需要陪著她坐在觀眾席上就好了，年近半百的兩人旁若無人地咬耳朵。在數(shù)學(xué)系主任上臺發(fā)言時岑柏還偷偷貼在妻子的耳畔說笑話，溫言軟語逗得女人輕聲地笑。

    直到岑柏被人催促上臺，站在了那支細(xì)長的麥克風(fēng)之前，才掃了一眼禮堂最后方的安全通道。如他所料，有個黑黝黝的身影趁著燈光全都聚集在臺上時，鬼鬼祟祟地混進(jìn)了觀眾席。

    岑路貓著腰自以為很聰明地混進(jìn)了觀眾席的最后一排，有父親的同仁發(fā)現(xiàn)了他，正奇怪他作為家屬怎么沒坐在貴賓席，想要開口詢問，卻被岑路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