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庾亮一到，眾皆噤聲。

    當(dāng)今晉廷，權(quán)臣有三，分別為出身潁川庾氏的庾亮、出身瑯琊王氏的王導(dǎo)，以及唯一一位出身寒門的陶侃。

    三位權(quán)臣各司所職，各有其長，而又相互制衡，矛盾深重。

    但若論三人中何者威勢最重，定非眼前的庾亮莫屬。

    這不僅是因為庾亮其人性情莊重，更因他向來依律決斷，行事嚴(yán)峻方正。因而整個晉廷，上至士族王族，下至宮廷奴役，無一不是對其畏懼萬分。

    而司馬衍剛好幼年喪父，蘇峻之亂中他又失了母親。作為皇舅的庾亮便身兼數(shù)職，亦臣亦父，使得小皇帝對他這位親母舅敬畏更重。

    庾亮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他略過面前呆立的外甥，視線轉(zhuǎn)向了正欲上車的曹統(tǒng)。

    他面容沉靜，寒暄道，“文盈，許久不見。”

    曹統(tǒng)輕拂衣袖，亦簡短還禮道，“庾公?！?/br>
    接著，庾亮又對臨海公主微微頷首，而后雙眼環(huán)顧，向周遭緩緩掃了一圈。

    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司馬衍身后小轎上的無憂，以及一旁宮人手中托著的那顆大花球時，他的神情忽而一變，極為淡漠疏離。

    只聽他以一種極淡的語氣道，“重九慶功宴上滿座嘉賓，虛位以待，只等陛下入席?！?/br>
    說著，他短暫地停頓一下，口氣上卻是不容質(zhì)疑，“若無他事，還請陛下速與老臣歸位?！?/br>
    從小到大，只要大舅發(fā)了話，司馬衍向來便是只有聽從的份兒。

    即便，他的心中有百般掙扎，千般不愿。

    從無憂的角度，剛好能看到少年天子的側(cè)顏，他的容色似乎一如往常，可那緊繃起來的下巴，緊抿起來的嘴唇，無不透露出他心內(nèi)的不快。

    她凝視著司馬衍，庾亮身后的桓崇卻正緊盯著那一方小轎中的她。

    小女娘一手握拳，正撫胸口。她略略歪過頭去，雙眼一眨不眨地，只看著那默然不語的小皇帝。

    等她敏銳地注意到人群中的視線，再歪過兩團小發(fā)苞回望過來時，桓崇眼光一閃，卻是飛快地斂下了眉目，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站姿筆挺，雙眼微垂。

    好像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一心都只專注地在研究腳下的路板。

    ... ...

    司馬衍梗在原處，他一言不發(fā)，周圍的氣氛徒地便僵了起來。

    重九慶功宴，主要為得是褒獎陶侃部下的荊州將士。這并不是什么特別正式的宴會，他只要去露個臉，說句話即可。

    但大舅尊禮重法，最重規(guī)矩，他先去送過杜陵陽，再來尋無憂送別，遲到一時三刻也確是不爭的事實。

    他本來想，只要無憂把那花球收了，他便自會趕回席上，沒想到大舅竟親自帶人過來尋他。

    見司馬衍毫無動作，庾亮語氣漸沉，又跟著補充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他事牽掛？！”

    司馬衍偷瞄了無憂一眼，他猛地抬頭，剛要作答，轉(zhuǎn)眼間卻又見數(shù)人從對面徐徐而來。

    這一撥人的領(lǐng)頭者年歲更大，但其周身的氣度很是瀟灑。

    當(dāng)先那人手持羽扇，他每走一步，腳下的木屐便發(fā)出了“咯吱”的聲響。那人便在這“咯吱咯吱”的配樂中，半是揶揄地發(fā)聲，“今日重九佳節(jié)，元規(guī)亦是毫不放松，如此謹禮？！”

    那群人很快便走到了眾人跟前，無憂注目一瞧，發(fā)現(xiàn)方才參加戲射的王家二郎，正面無表情地跟在當(dāng)先那人的身后。

    ... ...

    “王與馬，共天下。”

    這句童謠，連現(xiàn)在的江左小兒都能朗朗唱出口。

    馬，指得便是晉廷王族司馬氏，而這王，指得便是南渡的大族瑯琊王氏了。

    為首那人正是王導(dǎo)，他既是現(xiàn)今一代瑯琊王家的家主，也是庾亮在朝堂上最大的對手。

    王導(dǎo)其人，與司馬氏交情匪淺，他歷經(jīng)了元、明二代，而如今的司馬衍是他輔佐的第三位江左皇帝。

    也因此，司馬衍對王導(dǎo)極是尊重，他恭敬頷首，道，“王公?！?/br>
    王導(dǎo)側(cè)身不受，他先對著司馬衍回了一禮，再微笑同眾人問好，“元規(guī)，文盈，你們都在。”

    相比常年鎮(zhèn)守荊州，不在建康的陶侃，王、庾二人，同居朝堂，又各自為家族利益爭斗，隔閡更深。

    王導(dǎo)來了，庾亮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了去。

    只見兩人視線交鋒，庾亮笑容淡淡，“真是好巧。王司徒，你也過來了？”

    王導(dǎo)微一振衣，跟著笑道，“陛下不至，枯坐未免無聊。”說著，他側(cè)頭揮扇，向自己身后的一眾少年郎君指去，“老夫便攜子侄出來走走。”

    王導(dǎo)的視線，雖不如庾亮那般鋒芒畢露，但他亦是一面回話，一面向周遭眾人細細打量。

    而同庾亮一般，他目光最后的落點，亦是從司馬衍的身上滑至半掩在其后的無憂身上。

    只見王導(dǎo)默了默。而后慢悠悠地揮了下羽扇，從容道，“陛下若實有不便，臣等可先行告退。等陛下忙過，宴上再見不遲?！?/br>
    ... ...

    庾亮、王導(dǎo)，在場的二人，哪個不是浸yin朝政多年的老狐貍？！

    曹統(tǒng)在心中幾乎是將那司馬衍罵了千萬遍。

    他勉強扯了扯嘴角，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既然無事，那吾便同家人先行告退了。”

    他剛對眾人做出個“請”的手勢，司馬衍忽地抬頭向他喊了一聲，“姑父，且慢！”

    司馬衍的神情越是真摯，曹統(tǒng)的牙根越是恨得直癢癢。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腦中的沖動，卻聽司馬衍道，“姑父，大舅，你們稍待，阿衍...只需一會兒便好?！?/br>
    說著，他伸手取過了那宮人托盤上的花球，轉(zhuǎn)向無憂。

    他的聲音輕輕，其中語調(diào)卻是無比的認真和十足的歉疚，“無憂，今日是我不好...這是我特意為你準(zhǔn)備的，你收下它，就當(dāng)做原諒我了...好嗎？”

    ... ...

    被架在火上炙烤是什么滋味？

    如她現(xiàn)在這般，便是了！

    當(dāng)今士族雖不少，但真正有權(quán)有勢的幾家，用五根手指頭便可數(shù)得出來。

    而此刻云集在無憂面前的，便是其中最頂尖的兩家。

    當(dāng)司馬衍轉(zhuǎn)身面對著她的時候，她的身形便再無任何遮掩，徹底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無憂少交際，世人只聞曹家女姿容絕美，親眼見過的卻是寥寥無幾。

    就在她抬首的那一瞬間，方才因司馬衍那模棱兩可的言辭而引發(fā)的竊竊私語，倏地便如疾風(fēng)一般，轉(zhuǎn)逝無蹤。

    剎那間，周遭無數(shù)的視線全都匯聚在了這曹家女郎身上。小小年紀(jì)，便生得如此顏色...在場眾人，驚艷有之，審慎有之，遺憾有之，甚至起了貪念污念的亦不乏有之。

    無憂兩排密密的長睫，如蝶翼般顫了顫。

    她忽地掀開了眼簾，向人群的方向望去。

    曹女郎的眸子又黑又亮，望來的時候，不少郎君們霎時心中一跳，都覺得小美人是將自己望進她那雙明亮的大眼中了。

    ... ...

    桓崇早就注意到了。

    那顆金黃色的花球，燦爛又耀眼，用得扎花也是最為極品的泥金九連環(huán)，花瓣層疊卷曲，繁復(fù)致密，因為稀有，單是一朵花的身價便是不匪。

    可是小皇帝為了搏美人一笑，便直接用了這華貴的泥金菊給她做成了一只圓圓的大花球。

    那司馬衍是皇帝，而他桓崇，只是名刑家出身的軍漢。

    他的追求，就像他強要她握住得那朵菊花一般，半死不活，拙劣至極。

    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他是最差的選擇。

    何況，她非但不傻，還是那般的聰明。

    ... ...

    就在眾人沉迷于曹家女郎的美色中時，桓崇突地低低嗤笑了一聲。

    恰在此刻，無憂的目光觸到了面露嘲諷的他。

    二人四目，于人群之中遙遙相對。

    他笑了，她的眼中似乎也現(xiàn)出了笑意，就連時間在他們對視的那一刻也變得似短、又長。

    無憂終是別開了眼去。

    她接過了司馬衍手中的花球，唇角一翹，笑容恬淡。

    她道謝時的聲音清冷冷的，彷若山澗中叮咚滾落的泉水。

    “阿兄與我，何必客套?！?/br>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發(fā)文章的時候又忘了是元宵節(jié)了...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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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嬌女被迫接過那顆花球，臨海公主的肺都快氣炸了。

    出身司馬氏王族的她，如何看不出司馬衍這個旁支后輩所使的小伎倆？！

    幼年時享盡榮華，少年時流離顛沛，她太了解晉廷之內(nèi)的種種陰私，也太清楚司馬氏為爭權(quán)逐利，究竟能做到何種地步。

    可她也明白，既是做皇帝，多少便要存些心眼。不然便只能像她那可憐的生父惠帝一樣，一生為人傀儡，最后還被自己的親族叔東海王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