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鴿
為防止有意外發(fā)生,戚弦特意抱了琴出門,找到謝景洋時,他正站在懸崖邊。 秋風(fēng)佛動他如墨的發(fā)絲,夕陽的余暉撒在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他身材消瘦而修長,灰色的長衫掛在身上,更顯得空蕩蕩。 他站在那里,只要往前踏一步,便會摔得粉身碎骨。 戚弦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謝狀元,你答應(yīng)過我的……” 話說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心里充斥著恐懼。她怕那個記憶中的身影真的化身成鶴,就這么飛往遠(yuǎn)方再也不回來了。 聽到她的聲音,謝景洋微微偏頭,那雙深刻卻無神的眼睛望著遠(yuǎn)方的一片蒼茫。 “九月七日,我親眼看著母親、長姐,以及家里一干下人在市集被斬首。起初我求三皇子饒過他們,后來求他允許我去收尸,然而至今我也不清楚,他們到底埋身何處。” 他言語中的悲傷,震得戚弦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既如此,你更不應(yīng)該……謝家只有你了!” 謝景洋繼續(xù)道:“當(dāng)時我只有一個念頭,親手捆了罪魁禍?zhǔn)?,讓他跪在同樣的地方懺悔,然后用同一把刀斬下他的頭顱?!?/br> “呵……我六歲寫詩九歲作賦,十八歲三元及第,弱冠之年成為太子心腹,治水患平饑荒……可這有何用?最終不過是連家人都保不住的偷生者?!?/br> “不是的!”戚弦聲音顫抖,“你活下去,我們一起去報仇!不僅僅是為謝家,更是為了大夏的百姓,你忍心看著他們在暴君的手下受盡折磨么?” “你知道么,我有多想回答,我不忍心百姓活的顫顫巍巍,我不忍心大夏江山斷送在暴君之手。但是,又能如何?我甚至連此刻的時辰都不知道,又如何實現(xiàn)太子四海升平的理想。” “你會好起來的,莫將軍說……” “幽真居士?!敝x景洋打斷她的話,語氣稍微平靜一些,“當(dāng)年,太子最愛穿一身常服混跡于市井之間。他曾說,讀十遍《治國》,不如親口去問百姓的需求。他不僅參與文人的詩會,還經(jīng)常去兵營檢閱士兵,他認(rèn)為文臣武將是國之根本?!?/br> 戚弦黯然,“太子若是順利繼位,一定是賢明的君主。” 若是太子繼位,那謝景洋也會是流芳百世的忠臣。奈何天意弄人,賢君英年早逝,忠臣也被逼為反賊。 “謝狀元,太子已逝,若你再隨他去了,那還有誰能將他的志向延續(xù)下去呢?” “詩會的曲水流觴,朝堂的指點江山,獵場的意氣風(fēng)發(fā)……”謝景洋淡笑道:“若是能回到當(dāng)年,該有多好。” 戚弦心口一震。 回到當(dāng)年,這不正是現(xiàn)在自己能擁有的幸運么? 上一世渾渾噩噩,到死前還覺得謝景洋是個十惡不赦的jian賊。 若不是重來一次,再次遇見他,又怎么會知道,他遭受婚約背叛,經(jīng)歷畢生志向被粉碎,甚至眼睜睜看著親人慘死,自己被折斷翅膀,丟進(jìn)懸崖最深處碾為塵埃。 戚弦抱緊懷中的琴,深呼吸壓下心中紛亂的情緒,思索著該如何勸他。 “若是能重生,太子怕是比任何人都想重新活過來,而作為他最信任的臣子和伙伴,你仍然活著?!?/br> 戚弦試探著上前,慢慢靠近他。 “謝狀元,我已經(jīng)幫你把玉佩交給莫將軍,并且向他打聽到一位醫(yī)毒雙絕的神醫(yī),我會想辦法找到他,治好臉上的傷,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謝景洋問道:“你相信那位神醫(yī)?” “堅信?!?/br> 謝景洋閉上眼,笑了笑,“似乎從一開始,你就相信我會好起來,并非安慰,而是真的相信?!?/br> 戚弦也笑了,“我不僅相信你會好起來,還相信你會延續(xù)太子的意志,帶來一個太平盛世。” “既如此,我便信你?!彼f。 夕陽落進(jìn)山坳,天邊的云被染成血紅色。一群飛鳥越過懸崖,飛向山的另一邊。 晚風(fēng)揚起他的發(fā)絲,撫上那張蒼白俊秀的臉。 有幾縷墨發(fā)粘上他泛白的唇,戚弦下意識伸出手,想幫他撩開,卻聽他開口。 “其實,我是聽到有奇怪的聲音,才走到這里來的。” 戚弦的手停在半空,“什么聲音?” 問完后,她凝神聽著,有風(fēng)聲樹聲和蟲鳴聲,期間還夾雜著虛弱的咕咕聲。 “這聲音……似乎是鳥叫?” “嗯。”謝景洋點頭,“近來一直沒下雨,我本想在山上感受風(fēng)向,試著判斷天氣。結(jié)果聽到這聲音,便跟著過來了?!?/br> 戚弦:“……” 那你剛剛為什么一副準(zhǔn)備跳崖自盡的樣子,還說一堆稀奇古怪的話?! 似乎感覺到她的郁猝,謝景洋輕笑道,“當(dāng)然,將心底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感覺輕松不少?!?/br> “……如此甚好?!?/br> 轉(zhuǎn)身時,戚弦不自覺地勾起唇角。 看來,她最擔(dān)心的事不會再發(fā)生了。 憑借優(yōu)秀的耳力,很快找到聲音的來源,竟然是一只被藤蔓纏住的鴿子。 藤蔓上長著刺,戚弦小心翼翼將它解救出,“它似乎受傷了,我們帶它回去處理傷口吧?!?/br> “你似乎很擅長照顧傷患?!?/br> 這是因為曾經(jīng)見過太多人受傷,不過她不打算細(xì)說。 流亡的那段經(jīng)歷,她不愿提卻也不敢忘。 戚弦將鴿子身上的刺拔掉,看它似乎想離開,于是走到懸崖邊,伸手放飛。 花白色的鴿子在她手中站起來,然后撲騰著翅膀,搖搖晃晃起飛。 戚弦驚喜地喊道:“它飛起來了!” 剛開始有些不穩(wěn),但是它依然努力地伸展翅膀,一陣風(fēng)起,襯著最后一抹夕陽,那只帶傷的鴿子飛向了遠(yuǎn)方。 這一幕太過美好,戚弦望著謝景洋,有種說不出的激動。 如今的他雖然傷痕累累,但是,最終絕對會扶搖直上! “謝狀元,可想聽琴?” 她坐在懸崖邊,感受著從崖底升起的冷風(fēng),指尖撥動琴弦,琴聲和著風(fēng)聲響透在山谷。 謝景洋靜靜地聽著,仿佛回到了聽琴賦詩的年少時光。 “似云水袖舞云間,七傷琴絕千傷弦。世無常事含笑過,玉指輕語唱山巒。” 下山時,已是月上樹梢。 “山路彎曲真夠折騰人,幸好今夜月色明亮?!逼菹乙皇直?,一手提著裙擺。 謝景洋跟在后方,雖然緩慢,但每一步都很穩(wěn)。 “經(jīng)過幾日的鍛煉,總覺著自己聽覺靈敏許多。比如現(xiàn)在,我正是聽著你的腳步聲判斷下一步?!?/br> “這樣說來,謝狀元可以借此機(jī)會訓(xùn)練五感,日后解了毒,定是比常人更加敏銳?!?/br> “把苦難當(dāng)做磨刀石么……似乎很有道理。”頓了下,謝景洋低聲道:“謝謝?!?/br> “不客氣?!逼菹业拖骂^,心臟不自覺地開始狂跳。 感受到她心中的情緒,泣顏一臉姨母笑,[果然是余情未了,弦兒加油,一舉拿下惦記了兩世的白月光!] “白什么月什么光,剛剛不幫我想辦法,現(xiàn)在沒事了倒跑出來調(diào)侃我。” [額……那時候奴家說《七殺》什么的,有點不太合適啊……] “所以,你真的是魔教派來的大殺器么?” “咳,那個……”謝景洋輕咳一聲,打斷了她們的腦中交流。 他說:“我可以叫你戚弦么?總稱呼幽真居士似乎太生分了。” 經(jīng)他一提醒,戚弦才意識到,除了兩次意識不清的時候,他一直叫的是自己的名號。 “當(dāng)然可以?!?/br> 謝景洋又道:“那你也不要叫我謝狀元……” “你的表字是蘭卿吧,希望沒記錯?!?/br> “……是的?!敝x景洋應(yīng)了一句,然后默默吞下“你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這句話。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看到了燈火。 “戚弦……”謝景洋叫住她。 “嗯?” “沒事,只是想叫叫你?!?/br> 他的嗓音不再是初遇時的虛弱沙啞,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修養(yǎng),回到了最初的清澈富有磁性。 那兩個字像羽毛輕輕地?fù)狭讼滤亩?,然后一直癢到心尖。 [嘖嘖嘖,這狀元郎是個狠人,中毒了都如此能撩,可想而知曾經(jīng)禍害了多少無知少女!] “泣顏,請你閉嘴?!?/br> 曾經(jīng)確實有很多女子傾慕他,畢竟是那樣光彩奪目的存在。不過他的眼中只有詩文,只有百姓和朝堂,即便是面對杜水柔,他也是有禮有度。 而自己與他的交集,似乎僅僅止步于詩會的一句夸贊。 “風(fēng)泣雁鳴,唯有你的琴聲能與之相和?!?/br> 可就是這一句普通的夸贊,戚弦記了兩輩子。 在淮州修整了兩日后,幾人再次出發(fā),又三日到達(dá)臨江縣。 臨江縣隸屬淮州治下,本是個群山環(huán)繞的小地方。 十年前,戶部侍郎鐘越因言辭不當(dāng),被貶到此處擔(dān)任縣令。同年領(lǐng)著鄉(xiāng)民發(fā)現(xiàn)了一條礦脈,挖出金子讓整個縣富裕起來。 然而,上一世也正是這座金礦害了他們一家。 睿帝大肆征戰(zhàn)后,集天下之財擴(kuò)充軍餉,不僅提高賦稅,甚至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許多富商。 有金礦的臨江縣,自然成為睿帝眼中的肥羊。 偏偏鐘越是個硬氣的,以死明志。而他的獨女鐘月華跟著戚弦一起,開始了流亡之路,卻在三個月后染病去世。 戚弦看著眼前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四個大字“寧遠(yuǎn)書肆”,想到那個傲氣的女子,不禁會心一笑。 ※※※※※※※※※※※※※※※※※※※※ 那首詩是高中時寫的,《彈箏女》(后來才發(fā)現(xiàn)箏和琴是不一樣的?。。,F(xiàn)在放上來雖然覺得羞恥,但是有種莫名的爽感哇咔咔咔咔(希望不會降低謝狀元的檔次。)